皇帝很快駁回了他的辭呈。這樣徐閣老心裡好受一些。但他不能馬上回去上班。別忘了當初那些言官彈劾高拱時,其中便有一條罪名“一‘玉’挽留,即復出視事”這在世人看來,是權‘玉’太重的虛僞表現。
所以徐階仍然待在家裡,已經遞上了他的第二封辭呈。並正在寫第三封。等那封被駁回後,再把這封遞上。以示自己並不貪戀權位,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而皇宮裡,隆慶皇帝正因爲百字的過‘激’反應。而深感憤怒和恐懼。這不過是自己的一次試探,竟然惹得京中百官、六部九卿一起上疏,要求挽留徐階、並把張齊說成是大‘奸’大邪、十惡不赦之人。其指桑罵槐的意味,皇帝就是再遲鈍,也能感受得到。
雖然迫於壓力,將張齊外調”但隆慶心裡,卻愈加感覺他那句,天下人只知有階,不知有陛下”。說的一點就沒錯。只是面對羣情洶洶,幾乎要集體罷朝的架勢,尤其是連先帝留給他護國的楊博也加入其中,讓他不敢冒此大不韙。只能違心挽留徐階,但皇帝心中的鬱悶。可絲毫不比徐階差。
小蜜蜂停止了採蜜,變身爲逮着誰蟄誰的大馬蜂,一時間,乾清宮中風聲鶴唳,宮人們全都瑟縮小心,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唯恐忤了皇帝,白吃一頓棍子。
這種時候,陳宏自然須臾不離帝側。隆慶屏退左右,定定的望着他道:“難道朕這個皇帝,就拿徐階沒辦法嗎?”
陳宏雖然確有受人所託,但在他心裡”這個從小看着長大的皇帝,纔是第一位的。之前他的所作所爲。也大都是爲了隆慶考慮”現在也不例外。便如實答道:“現在看來,他在朝野的聲望太高了,如果皇上強行撤掉他,恐怕後果不堪設想。”他壓低聲音道:“六科廊有封駁權,如果上諭被駁回來。皇上的顏面會不好看。除非……”,皇帝剛要失望。卻聽陳宏話鋒一轉道:“如果他自己想走。羣臣自然無話可說。”
“他能自己想走嗎?”皇帝指着那份徐階的自辯疏道:“你也看過這個,通篇都在叫撞天屈”沒有比這更假的辭呈了。”
“是……”,陳宏點點頭,低聲道:“老奴有個辦法,說不定能行。”
“講。”
“您可以讓張師傅去問問”徐閣老到底是個什麼想法。”陳宏聲音低低道。不愧是練過葵‘花’寶典的老太監。出招又‘陰’又毒。
“讓張師傅去問?”皇帝一愣,尋思了好一會兒。不由搖頭道:“這太不妥了吧?”其實應該說”這太無恥了吧。
在人家上了辭呈之後,你還派人去問。你到底是真想走,還是假想走?你說人家還則咋回答?難道說,不是,我逗你玩呢。
徐閣老只能說:“是真想走。,但這還在其次。關鍵是讓徐階徹底明白皇帝的態度,倒要看他會不會裝傻充愣、死皮賴臉下去。以士大夫那點臭清高,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徐階哪還有臉再呆下去?
這個法子,只有兩個字能形容,那就是“無賴”。不愧是太監想出來的。
然而皇帝本身就是天下頭號無賴。所以隆慶對這法子。並無什麼牴觸之感。唯一覺着不妥的,是他的,張師傅”。這樣對待師相的話,恐怕會很爲難。
“皇上,老奴知道您愛護張師傅”陳宏知道隆慶的想法,便沉聲道:“但老奴以爲,您要是真愛護他”就更應該讓他走這一趟。”
“爲何?”隆慶皺眉問道。
“一來。藉此可以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不走向着皇上。”陳宏道:“二來,胡宗憲一案後”張師傅雖然未受牽連,但總有些閒言碎語,這時候您給他以信任。讓他去完成這項使命。就沒人再敢說三道四了。”
“唔,有些道理。”隆慶不禁領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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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隆慶和心腹太監秘議驅階時,徐階府上卻來了位不速之客王襞王東崖。
聽說王襞駕到,徐階竟親自出迎,把他接到正廳奉茶。以徐閣老如今的身份,除非是皇帝駕臨。否則朝中還沒有,需要他如此隆重接待的呢。但朝中沒有。並不代表在野的也沒有,這位王老先生雖是布衣,可徐階卻不敢稍有怠慢,因爲他是泰州學派的掌‘門’人,也是當年統合王學。全力支持徐階上位之人。
按理說,徐階還得喊他一聲師叔,只是他現在身份貴重。所以兩人以平輩相稱。
“想不到靈濟宮一別,今日又見到東崖先生了。”今年的靈濟宮講學,王襞也應邀前來參加。和徐階已經見了幾面。原本王襞說出了十五就會離開,徐階已經提前爲他踐行,現在都正月十八子,所以他纔有此一說。
“本來是要走的。”雖然比徐階年輕十歲。但因爲長期奔‘波’講學,顯得和他年紀相仿的王襞道:“但聽說存齋公遇到些麻煩,便留下來多待了幾天。”
“倒讓東崖‘操’心了。”徐階隨口敷衍着。心中卻暗暗嘀咕。泰州學派向來不干涉他的政事,只要求他在發展心學上出力。所以雙方關係一直融洽,徐階也沒有覺着頭頂還有個太上皇。
但現在,對方顯然不只是串‘門’來的。
果然,就聽王襞道:“‘操’心倒無所謂,擔心卻有一點。”
徐階知道王襞‘性’情直爽,向來有啥說啥。所以也不跟他兜圈子道:“不知東崖有何見教?”
“原本有些話,不是我們這些野人該說的。”王襞道:“但僕與存齋公相‘交’二十年,不能眼看着你走錯這一步。落得不可收拾啊。”
“你我相‘交’莫逆,這又沒有外人”,徐階捋着鬍鬚,面‘色’沉靜道:“但講無妨。”
“正月十六,我在一位弟子那裡,看到了通政司明發的一份彈章,內容是彈劾存齋公的。”王襞輕聲道。
“是”有這麼回事兒。”徐階點下頭。
“還聽說,存齋公第一次請辭,已經被皇帝駁回,您又上了第二次,王襞問道。
“是。”徐階依舊點頭道:“老夫的自辯疏,不知東崖見了麼?”
“正爲此疏而來。”
“如何?”徐階問道。
“恕我直言。大大的不妥。”王襞沉聲道。
“願聞其詳。”徐階不動聲‘色’道。但心裡頗不痛快。
“存齋公質仁秉義,曾施大德於天下,天下萬民也感恩戴德,都盼望您能一直顯赫榮耀、善治萬事,享盡天年。”王襞上來先拍馬屁,然後話鋒一轉道:“然而古人云,日中則移、月盈則缺”現在您已經位極人臣,一呼百應,權勢甚至超過了當初的嚴嵩、而且據朝野傳說,您在老家的財富。也超過了嚴嵩,說您如日中天。一點也不爲過,所以存齋公這時,就該吸取嚴閣老的教訓。避免日幕月缺的悲劇。”
“你是說,我的自辯疏會致禍?”徐階緩緩道:“老夫可走向皇上請辭的。”
“如果真要請辭,那就該在辭呈上坦誠自己的過失,真正將自己的命運,‘交’給皇帝裁決。”王襞一針見血道:“您卻在奏疏上,極力爲自己辯護。既然認爲自己無錯。又爲何要請辭?若是皇帝答應了您的辭呈,豈不淪爲昏君?我說大大的不妥就在這裡,要挾的味道太重。”
“老夫確實有些欠妥。”徐階面‘色’微變道:“但東崖也不必太過擔心,被劾請辭”都是題中應有之義,無傷大雅。”
“存齋公這樣想,恐怕就危險了。”王襞正‘色’道:“您立身朝堂幾十年,所見彈劾當朝首輔的奏章,有過幾次明發?”
“不多……”,”,徐階這下表情凝重了。
“不是不多。而是極少。”王襞道:“因爲首輔身爲百官之師。又爲皇帝‘操’持國務,皇帝理應愛護。對於無憑無據的彈劾”大都留中不發……對這一點。您肯定比我清楚。”
徐階緩緩點頭道:“不錯。”
“當今又是位少有的溫和之主”,王襞道:“他現在卻公然將這份彈章明發,其意若何,相信存齋公不會不明白。”
徐階淡淡點頭道:“這是對我不滿的表現。”
“然而朝中百官,卻公然上本。要求皇帝挽留存齋公、嚴懲那言官張齊,聽說一日之內。便有二百多本遞上去。”王襞道:“這固然體現您的威望,但見朝中大臣一面倒。紛起支持存齋公,於皇帝會作何感想?這不正印證了張齊那句,天下人只知有首輔。不知有陛下久矣,嗎?”
“是老夫的不是……”徐階臉‘色’開始發白道:“不應該任由百官上書的。”他當時一時憤懣,也存了跟皇帝置氣的心。嗯要讓隆慶看看人心向背,所以聽說百官上書。並未加以阻攔。
,自去歲以來,老夫竟妄自尊大、反應遲緩、昏招頻出”徐階不禁暗自傷神道:,看來是真的老了……,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那,老夫該如何應對?”徐階心情沉重的問道。
“自古以來。和國君‘交’惡的大臣、戀棧權位的權臣,就算本身僥倖得免。也會禍延子孫。”王襞道:“楊新都、夏貴溪、嚴分宜,這三位都當過您的首相,前兩位和國君‘交’惡而不自知。後一位則舊霸相位而不肯去”結果都惹惱了國君。殊途同歸。以致身敗名裂,禍延子孫。至今不得平反。”
“這就是所謂能伸而不能屈,能進而不能退的人。這樣的人就算不和皇帝‘交’惡,天下柔媚無過嚴分宜者。但也必定遭禍,何者?”王襞繼續道:“您就算沒見過賭博的,也應該聽說過。進行賭博的人”有的想要大下賭注以求全勝,有的想要分取獲勝的利益。現在您身爲兩代首輔、定策國老,因《遺詔》盡收天下人心,內閣中都是您的學生,您的威望到了極點,功勞也到了頂點。”
“月盈則缺、水滿則溢。這也正是別人來分取您的利益的時候了!如果這時候還不急流勇退。難免要步分宜的後塵了。爲什麼不急流勇退。在此時‘交’出相國的印綬。把相位讓給賢能之士呢?有道是“退一步海闊天空”您所面對的局勢,將大大不一樣,天下人會爲您不居功、不戀棧而深深感動。您會被讚美爲伯夷那樣清廉而聲隆日久,克享遐齡,且您的子孫也會因爲您的庇護,而代代昌盛,世世榮華。假如用這些和最後身遭慘禍相比,存齋公認爲究竟哪一種好呢?”
徐階默默的聽完王襞的長篇大論,緩緩點頭道:“你說的很有道理,我能請問一個問題嗎?”
“請講。”王襞喝口茶道。
“這是你個人的意見。”徐階眉目低垂道:“還是代表王‘門’提出的要求。”
“這個……”王襞有些被揭穿的尷尬。一番‘精’心準備的說辭,在徐階這種看透世情的老官僚面前”還是被輕易看穿了本質。不過想想也是。一代人傑豈能被自己這個鄉村野夫所忽悠?於是他擡起頭,坦然道:“這是我們幾個學派商量後達成的共識。認爲您在堅持下去,對您對本‘門’。都沒有什麼好處。”說着深吸口氣道:“存齋公,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顏。到了該‘交’班的時候了。”
“老夫已經說過。”徐階緩緩道:“讓出王學領袖的位子了。”
“我們認爲,政學合一”,王襞答道:“更符合我學的長期發展。”
“明白了……”……”徐階慢慢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