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尾聲

燕淮失笑,面對汪仁到底還是沒奈何。

他手裡的兩塊奇石,最後也落到了謝姝寧手裡,叫汪仁千叮嚀萬囑咐,仔仔細細用細軟的綢布裹住擱在紅木小匣子中,只等來日謝姝寧跟燕淮的孩子出世,再取出來於小童把玩。

謝姝寧哭笑不得,卻還是吩咐青翡幾個將東西都一一收拾了。

很快,秋去冬來,她原本平坦的小腹,也終於有了微微的隆起。至冬雪霏霏時,她的肚子便像是吹氣般大了起來,尋常衣衫早已不能穿着。可她的精神氣卻是愈發得好了起來,初時害喜嚴重,食難下嚥,下巴尖得像是能扎人,而今卻變得圓潤起來,愈發得明豔動人。

鹿孔每日來請一回脈,衆人也就都放下心來。

臘梅開遍的時候,舒硯來見燕淮,準備啓程回敦煌。此時,距離年幼的泰帝登基,已近三個月。紀桐櫻跟舒硯的婚事,早在皇貴妃還未離世之前便已定下,現下更沒有更改的道理,自是按照最初的約定進行。

泰帝送別紀桐櫻的那一日,鵝毛大雪已接連下了兩天一夜,偌大的皇城盡數被白雪覆蓋,放眼望去,入目之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穿着簇新九龍緙金袞袍的泰帝,生得瘦瘦小小,明明穿得已足夠厚實,可面色卻總是發白,脣色也淺淡。翻過年他便又長一歲,半大不小的孩子,這一刻的眼神卻是老成而堅決的。

然而饒是如此。看到姐姐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眶還是情不自禁地紅了紅。

但當着衆人的面,他不能也不願意落下淚來。皇貴妃觸柱而亡的那天夜裡。他的淚已經流得夠多了。人一旦悲傷到了極致,淚水便不會流淌在面上,胸腔裡的那顆心,反倒會像是一團淚做的東西,輕輕一攥就嘩嘩流淚,止也止不住。

他跟紀桐櫻對視着,脣角上揚。喚她:“皇姐。”

——“不要想我。”

不要想……離這寂寥人生遠遠的,遠遠的……

他還沒有習慣自稱爲朕。但他想,終有一日他會習慣的。

年少的新帝,仰頭望着陰沉沉的天,攤開手掌接住了一片薄薄的六角雪花。冰冷的雪甫一觸及掌心的溫熱。霎時便化爲流水。手掌一斜,雪水順流而下,就像那些曾從他眼眶裡流出來的淚水。

他還記得,當他問及皇姐自己是否會成爲一個好皇帝的時候,透過窗櫺灑進來的日光,碎金一般,將他眼角的淚都照得發亮。

送別了遠去敦煌的隊伍,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前往御書房。他還有堆積如山的奏章需看,他沒有難過不捨的時間,他一定……會做個明君……

而白家。灰溜溜地撤出京都,偏居延陵,隸屬白家的書院轉眼間亦被剝離,再不許白家子弟入內求學。一來二去,白家的處境漸漸的便變得舉步維艱。白老爺子那日雖則安然離宮,但他離宮歸家後。沒過多久卻就大病了一場。

這一病,他便再沒有起來過。

舒硯一行人。啓程離京的第二天,白老爺子便病逝了。

消息傳進宮裡頭時,泰帝正在同靖王商量着如何收拾先帝留下的爛攤子。雖說靖王攝政,但不管是誰的意思,泰帝如今也可算是親政了。

內廷裡,亦被汪仁重新整頓了一番,隨後他便同泰帝告老離宮,將自己手裡的權力轉交給了小潤子。這些年,小潤子斷斷續續也從他肩上接過了不少的擔子,至如今也已是駕輕就熟。

汪仁雖還遠沒有到告老出宮的年歲,但他提了,年少的泰帝自也不會強留,只轉頭賞了一大堆的物件下去,送他出宮了。

出得皇城,駕車的小六問汪仁,去何處。

汪仁裹着厚厚的大氅,自格窗探出去遙遙朝白雪皚皚下的皇城看了兩眼,嘆口氣道:“去東城。”

泰帝即位後,靖王攝政,紀鋆便回了南邊。至於紀鋆是否死心,汪仁同燕淮私下裡也說過兩回,但他究竟死不死心,又有何干系?至少靖王活着一日,紀鋆就還只是靖王府的世子爺,靖王府真正的大權始終都還落在靖王手裡,只看他願不願意旁落於紀鋆之手。近幾年,紀鋆都不可能東山再起。

然而幾年之後,泰帝也就長大了。

到時候不管是要削弱南邊的勢力,還是如何,只要部署得當,都不會是難事。

皇貴妃那天夜裡,那一撞,出乎他們的意料,卻委實有效。只要泰帝不長成第二個肅方帝,他身下的那張椅子,就不會動搖。那孩子,過往性子綿軟,卻並非愚鈍之人。

他需要有人制衡靖王府,需要京都的局勢穩定,需要天下民心安泰,故而即便燕淮不提,他“復生”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成國公府重新修繕,燕淮親自出面料理了小萬氏幾人的後事,嫺姐兒的身份,也終於被昭告天下。

燕家其實還有一個女兒。

但沒有人知道她生得何樣,也沒有人見過她,衆人只知她身患難疾。

賦閒在家的萬幾道聞聽此事,卻十分震驚。他已知道大萬氏跟燕景還有個女兒的事,卻不知道嫺姐兒生來便身患難症,無藥可治。他更想不明白,燕淮竟然又回到了成國公府……

不僅如此,新帝待他,更視若尊長。

京都裡的人,議論紛紛,卻也理不清個頭緒。坊間也只是說,昔年被發現的那具屍體,原不是燕淮的。至於這裡頭出了什麼變故,便沒有人能弄得明白了。

畢竟,比這更重要的,是即將到來的清算。

新帝登基。要收拾肅方帝留下的爛攤子,自然也要除奸逆,提忠良。風水輪流轉。當初在肅方帝跟前得臉的人,而今只怕都得倒大黴。是非黑白,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肅方帝后來做下的那些事,沒幾件是明智的,可底下的人,不敢勸諫的便也罷了,應和着鼓搗着慫恿的。卻都不能不收拾。

一時間,京都里人心惶惶。大家都夾緊了尾巴做人,不敢放肆。

勢單力薄的人家,便動了心思聯姻結盟,想要共同站穩腳跟。

當然。也少不得有人打起了燕淮的主意。

多好,家世門第高,上頭沒有長輩,身邊已無兄弟妯娌,只有個小姑子卻也是個病弱無力,眼瞧着沒有多少日子可活的。他又是在新帝跟前得臉的,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暫且不提,便是如今,手裡還握着虎符呢!

於是。家中還有女兒的都動了心思。

結果誰知這心思還沒來得及在心裡頭打上幾個轉,便只得熄了。

成國公燕淮不僅已經娶妻,這娶的還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敦煌離得遠。敦煌城主是何許人物,知道的人並不多,但這一回惠和公主遠嫁敦煌少主,天下皆知,京都裡的人對敦煌古城的關注便也是前所未有的高。

故而衆人聽聞成國公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誰還願意再在這上頭打主意。

但凡在乎點門風臉面的人家,就都不再去想此事。沒多久便只剩下幾家撇了臉面不顧的,一心一意想着要往燕淮身邊塞人。

謝姝寧正懷着身子,據悉燕淮身邊也沒個旁的房裡人,眼下不往他身邊塞人更待何時?

能攀上成國公府這棵樹,可不比旁的,情急之下,一羣人連讓自家的姑娘與人做妾也不覺丟臉了,上趕着巴結。動靜一大,連靜心養胎中的謝姝寧都知曉了,笑得前俯後仰,捧着肚子樂了大半天。

青翡着急,“都這樣了,夫人您怎麼還樂?”

謝姝寧順手揀了顆蜜餞吃了,笑道:“笑他們胡鬧呢。”

青翡無奈,面露憂慮,卻到底不敢當着她的面說什麼。謝姝寧看了她兩眼,卻就看明白了,笑着打發她去給自己沏一盞白水來,嘴裡甜得發膩。等到水來,她接過杯子小口喝下,而後才道:“我若對他連這點信心也無,焉會嫁他?”

夫妻之間,連他是什麼樣的人也不敢肯定,連半點信心也沒有,還算什麼夫妻?

若他真有別的心思,這些消息根本就不會傳進她耳裡。她如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他若不想叫她知道,底下的人又有哪個真敢說?便是小七幾個對她忠心耿耿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機會違逆他的意思。

偏偏消息就傳了進來,說明他是怕她閒得發慌,使人說來給她當樂子聽的呢。

謝姝寧喝過水,懶洋洋打個哈欠,遣了青翡下去,躺在熱炕上小憩了片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濛間她聽見屋子裡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隨後便有人掀了被子一角靠了過來。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看過去,“咦,卓媽媽今日怎麼沒攔着你?”

“好像又大了些……”燕淮伸手貼着她隆起的小腹訝然說了句,而後輕笑着在她額上落下一吻,閒適地道,“我又不做什麼壞事。”

謝姝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沒個正經!”

“得,我還不正經,還有比我更正經的人?”燕淮側着身,仔細爲她掖了掖被角。

天冷,屋子裡燒了地龍燒得暖和,但總叫人不放心她的身子。

謝姝寧往他懷裡靠了靠,懶懶道:“都有誰想往你身邊塞人的?”

“……”燕淮訕然,“記不清了……”

謝姝寧笑了起來:“靖王妃設宴,給我下了帖子。”

燕淮聞言不由挑眉,“她倒是請的勤。”

靖王身邊來來往往的女人衆多,但穩坐正妃之位的卻一直都只有靖王妃一個人,即便她幾十年來沒有誕下過一兒半女。若以七出之條來論,休她多少回,只怕都不會叫人覺得奇怪。靖王妃的孃家,雖不至沒落但離昌隆二字早已極遠。靖王妃是不是她,于靖王而言都不算打緊。可靖王留着她,敬着她。也是叫衆人豔羨不解的一件事。

所以燕淮的事,靖王自然也不瞞着靖王妃。

靖王妃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明面上從來沒有過表露。

她給謝姝寧下帖子,也只是因爲謝姝寧是成國公夫人,理所應當該請。

謝姝寧遂道:“一回不去,兩回不去,都說得過但三回四回。可怎麼說?就當走個過場,也得應一回。”畢竟就算她回回推拒。這帖子還是回回都得下的。更何況,她不赴靖王妃的宴,旁人的宴,將來是赴還是不赴?

“你懷着身子呢。不去也無人敢胡亂說道。”燕淮道。

謝姝寧摟着他的腰直笑,“那就不去。”

可她如今胎象穩定,精神頭也足,成日裡閒着委實閒得發慌。

燕淮想了想,又讓她應下了。

到了靖王妃辦賞雪宴的那一日,他親自送謝姝寧過去。

京裡的人雖然都已知道燕淮的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但具體姓甚名誰,生得是何模樣,衆人卻都還並不清楚。甚至於有人暗中揣測。怕是模樣不佳,這才避着人不見。燕淮娶她,只怕是爲的同敦煌聯姻云云。

流言蜚語。暗地裡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

是以這一次謝姝寧應了靖王妃的帖子應邀而來,得知了此事的人俱都興致勃勃地想要一探究竟。

誰知馬車停了,先從裡頭出來的卻是燕淮。

衆人愣了愣,旋即便看到馬車簾子後探出一隻手來,搭在了燕淮手上。

十指纖纖。被袖口繡着的淡紅芍藥一襯,愈發顯得肌膚賽雪。

周圍喧囂微頓。

而後。裡頭出來一個人。

長髮綰起,堆烏砌雲,然而上頭卻只插着伶仃的一支玉簪,清凌凌,帶着兩分寡淡。

臨近的那輛馬車上正在下車的少婦看得最分明,心下暗中嗤笑一聲。

可燕淮扶着她,像扶着珍寶,每一個動作都帶着小心翼翼。

衆人微訝。

就在這時,被燕淮扶着的人擡起頭來。

眉峰淡掃,仿若春月下的悠遠山脈,帶着兩分慵懶閒逸。

她只看着燕淮,勾脣微笑,親暱地說了句什麼,燕淮便也笑了起來。

微風拂過,帶起她鬢邊碎髮。

不遠處方纔暗暗嗤笑的少婦,在這一瞬間看清楚了她的臉。

呼吸一滯,雙腿一軟,她幾乎站立不穩,扶着身旁的婢女方纔站住了腳。

怎麼可能會是謝姝寧?

怎麼可能?

然而她看了又看,絕不會看錯,站在那的人就是謝姝寧。

日光破開厚厚的雲層,照了下來,照在謝姝寧身上那件平金繡百蝶斗篷上,上頭的蝴蝶似是活了一般,在她眼前來回翻飛着,幾乎要晃花她的眼。

自從她被送去庵堂裡後,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謝姝寧。

明明上一回謝姝寧出閣的時候,母親派去打探的人傳回的消息說,她嫁給了一樣貌鄙陋的商賈……

謝芷若手下用力,指甲陷入婢女的手背,惹得婢女一個不慎驚呼出聲,衆人頓時循聲望了過來。她慌慌張張鬆開了手,狠狠瞪了身邊的大丫鬟一眼。

大丫鬟卻並不怕她,見她瞪眼看自己似要訓斥,還故意壓低了聲音道:“夫人且仔細着些,莫要失了臉面。”說到臉面二字時,話音陡然加重。

謝芷若聽得清清楚楚,頓時氣得哆嗦。

泰帝即位後,天下洗盤。

謝家妄圖重新來過,重新站穩腳跟有朝一日再次光耀門楣,於是任何值得利用的都絕不捨棄。她因了先前的事,遲遲不曾婚配,留在家中亦是無用,且年歲一日大過一日,往後就更是不成了。

正巧長平侯林遠致的夫人離世,這門原本早就棄了的親事,如今又被提了起來。

謝芷若想到林遠致,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人人都道林遠致前頭的夫人是病逝的,可真相如何,外人焉能知曉。

早前她跟林家退親的時候,因祖母的法子在明面上勉強扳回了一程。以至於林遠致的婚事波折重重,最後由林老夫人做主,娶了她的孃家侄女。結果入門許久。卻始終沒有身孕,林老夫人日日盼孫子,便擡了個大丫鬟給林遠致做妾,不曾想沒兩月便有了喜訊。

然而不等妾的肚子大起來,便出了意外一屍兩命。

這裡頭的彎彎道道,但凡是在大宅子里長起來的姑娘都能猜出個一兩分。

謝芷若想着成親之日,林遠致對自己說過的話。又是一哆嗦。

他要她安分守己些。

謝芷若心中忿然,擡眼望去。卻見被燕淮扶着的謝姝寧小腹隆起,已有四五月的身子,當下瞪大了眼睛。

敦煌城主的外甥女,成國公府的夫人……

怎麼會是這樣?

心頭憋着一口氣。憋得謝芷若只覺胸悶頭疼。

明明她哪都不比謝八差,爲何她就只能像是貨物一般,被父親拿來四處買賣?林遠致只不過是個落魄小侯,便是這樣的人家,如今也是謝家結盟的對象,可算是飢不擇食寒不擇衣。

憑什麼,她就不能嫁給燕淮這樣的人物?

她眼睜睜看着謝姝寧跟燕淮的身影遠去,越來越遠,驀地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這場她盼了許久才收到帖子的冬宴,卻最終沒能參與其中。

謝姝寧卻也只呆了片刻,便被燕淮接走了。

她走後。亭子裡三三兩兩坐在一處說話的貴婦們皆不由自主談論起了她來,無外乎說些成國公夫人生得有些眼熟之類的話。說着說着,有個人突然驚訝地道,“是不是像原先謝家三房的那位八小姐?”

衆人一琢磨,還真的是,不禁都吃了一驚。

而後便又有人想起謝姝寧的母親本姓宋。敦煌城主據聞也姓宋。

這般一來,就都對上了!

頓時。一片譁然。

靖王妃卻只是笑笑,須臾便將話頭轉到了別處。

她一次次給謝姝寧下帖子,哪怕對方回回婉拒,她仍鍥而不捨。因爲她知道而今自家爺們雖稱着攝政王,可真正叫泰帝看重的,手中有實權的人,卻是燕淮。

經此一回,京中想要給燕淮塞人的,也就都死了心。

既然燕淮夫妻二人和睦恩愛,他們再不知好歹拼命往他跟前湊,沒準便惹惱了他,倒不如安安生生的換了法子討好。

謝姝寧卻無暇顧及這些,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漸漸的大得有些駭人起來。

嫺姐兒瞧過,驚訝不已,唬了一大跳,急巴巴讓人去找鹿孔來。鹿孔不知情,還當是嫺姐兒出了什麼事,揹着藥箱撒腿就跑,結果到了地方氣喘吁吁一看卻見嫺姐兒在那衝他招手,吃驚地問:“嫂子的肚子怎地這般大?”

鹿孔繃着的那根弦一鬆,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連連擺手:“我的好小姐,可沒您這麼嚇唬人的……”

可不只嫺姐兒吃驚,但凡看過謝姝寧的人都詫異極了。

汪仁都忍不住跟宋氏胡亂琢磨起來,會不會懷的是雙生子。

謝姝寧歇了兩日,卻又緩過神來,只說腰痠,旁的倒沒什麼難受的。

宋氏鬆了一口氣,卻還是隔幾日就來見她一回。

她跟燕淮住在南城的成國公府,宋氏就搬去了東城的宅子去,北城自此便鮮少涉足。

前段日子,謝姝寧肚子還沒這般大,便也偶爾出門走動走動,去趟東城見她。

不曾想,她第一次回去,就發現母親住的宅子邊上翻新了。她訝然,這才知道原來汪仁搬到了隔壁。

第二次去,兩座宅子相連的那堵牆已經被鑿出一個大洞,修了門。

第三次去,她已只剩下無奈,汪仁不知不覺就在她孃的宅子裡整了個書房,日日過去蹭飯了……

等到她舅舅宋延昭的信從敦煌寄來時,汪仁腳上穿的鞋子,都已出自她孃的手了……

她猜,就算她舅舅嚴令母親不準胡來,只怕母親也會權當沒有聽見過。但這信還是頂重要的,攏共三封,一封給她跟燕淮的,一封給母親的,還有一封最厚,瞧着哪裡像是信,分明就是一本書……這是給汪仁的。

他一個人拿了信。戰戰兢兢躲到角落裡仔細看過,看完一聲不吭就飛奔去找了鹿孔。

這一去就是兩天。

月白嚇白了臉,等了兩天不見鹿孔回來只得來找了謝姝寧。

謝姝寧也傻了眼。急匆匆打發燕淮去找人。

燕淮卻推三阻四,支支吾吾地不去。謝姝寧疑惑,抓了人盤問,燕淮這才附在她耳邊小聲地說了句:“舅舅在信中附了幾張方子。”

“什麼方子?”謝姝寧狐疑問道。

燕淮繼續支吾着:“特地尋來給印公用的。”

謝姝寧柳眉微蹙,正要再問突然間醒悟過來,張了張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究竟功效如何。是否得用,就還得看鹿孔是否能治出藥來。”燕淮抹汗。他一直知道宋家舅舅不是尋常人。卻怎麼也沒料到他在汪仁倆人事上的反應是這樣的。贊同不贊同不提,只在收到信後便立即派人遍尋奇方,裡頭有海外傳進來的秘方,也有些西域纔有的東西。林林總總,幾乎將他能想到的可能都想了個遍。

謝姝寧紅了臉,到底沒好意思在背後議論這些事,訕訕然趕了燕淮去拿蜜餞來。

汪仁跟鹿孔卻就着方子研究來研究去,還真叫他們給研究出來了東西。

裡頭有一方子,極爲罕見。

小太監初入宮時,每逢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爲的就是去的乾淨。

然而宮闈之內。黑幕重重,遠不是事事都按照規矩辦的。

只要得了主子高興,一聲“免了”。也就作罷了。

然而饒是這般,到底打了折扣,不能以常人而論。內官多喜牛驢不典之物,圖以形補形之妙,意欲彌補缺憾。汪仁卻甚爲厭惡這些,於男女之事上也是興致寥寥。從未試過。連帶着那些人送到他跟前來的美人,不管好歹。他也是一個未曾收用過。

是以他一直覺得自己不成,卻不曾想過,竟不是全無法子的。

有了宋延昭送來的方子,更是叫人驚訝。

只可惜了,生兒育女,卻除非逆天改命。

汪仁拘着鹿孔研究了數日,這才終於放了他家去。

他自己,則巴巴地去找宋氏,到了門口卻又不敢進去,就裹得跟熊似的,圓滾滾一團,抄着手靠在廊柱上,踟躕萬分。細雪落在他臉上,他也不躲,就站在那不動。

守在門口的兩個丫鬟心裡頭發毛,試探着問:“奴婢去傳話?”

汪仁掃過去一眼,不吭聲。

丫鬟連忙噤了聲,低下頭去。

雪漸漸大了,屋子裡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簾子一掀,宋氏自裡頭出來,瞧見汪仁站在廡廊下,怔了一怔隨後嗔道:“不是怕冷?怎麼傻站着?”

“看到你就不冷了。”汪仁笑道。

宋氏面上一熱,招呼他趕緊進來,雪粒子都被風吹進來了。

汪仁卻搖了搖頭,一溜煙跑了,留下宋氏跟兩個丫鬟面面相覷。

宋氏一頭霧水,用晚飯時,汪仁也未曾出現,奇怪得很。用過飯,她略想了想,準備親自去隔壁看看,誰知還沒走出多遠,便有丫鬟急急來回稟:“印公送了一車的料子來!”

“料子?”宋氏吃了一驚,匆匆趕過去一看,只見滿屋子的箱籠料子,大片大片的紅。

汪仁就坐在那一堆堆的料子中間,抱着一匹擡頭看她,笑着溫聲問道:“你喜歡哪一匹?”

宋氏猶豫着問:“這些料子……是做什麼用?”

“給你做嫁衣啊!”汪仁依舊笑得溫柔。

宋氏看着,驀地淚如泉涌。

汪仁大驚,“怎麼了?怎麼了?”一面站起身來趔趔趄趄地朝她走來。

宋氏邊哭邊笑,像個小孩子,指了他懷裡的那一匹料子道:“就要這個!”

*****

來年開春後,二人成了親。

圖蘭也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吉祥成日裡笑眯眯的,像變了一個人。

冬雪消融,萬物復甦,端的好時節。

京裡的人眼瞧着宋氏二嫁給了前任東廠提督,皆唬了一跳。

尤是謝家的人。更是連眼珠子都恨不得戳瞎了纔好,而今人人都知道宋氏當年同謝家六爺謝元茂和離的事,她二嫁卻嫁給了個內侍出身的人。可不是實實在在打了謝家人的臉?她這意思,豈不是在說謝六爺還不如一個內官?

這些話,人人都這般想,可人人都不敢擺在明面上說。

畢竟,且不提燕淮,便是汪仁自己,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誰敢自己上門找晦氣。但嫁給林遠致做了繼室的謝芷若,身爲謝姝寧的堂姐。便被人追着問了起來,左不過是謝姝寧早前還在謝家時是何模樣,又或是謝六爺跟宋氏當年究竟爲何和離之流。

謝芷若應付了幾回,心頭積了一堆怨氣。又是在背地裡就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添油加醋說了一通宋氏母女的壞話,又說宋氏的兒子謝翊是個窩囊廢,認了太監做父等等。

她說得暢快,當着她的面,旁人也附和得痛快。

可轉個身,這些事就都被人給悉數說到了謝姝寧跟前。

搖着紈扇,幾個婦人七嘴八舌地複述了謝芷若說過的話,言罷還要道。“我等原都以爲林夫人只是性子耿直,卻不曾想,她竟是個愛在背後排揎人的。”

言語間。竟是將她們自己都摘了個乾淨。

可謝姝寧又不是頭一回同這些人打交道,焉會聽不出裡頭的門道,她一直但笑不語,這些人也就不大敢說下去,只覷着她的神色三五不時說上兩句。

良久,謝姝寧推說乏了。要告辭,衆人便起身相送。

走至門口。謝姝寧忽然頓住腳步,回頭斂了笑,一字字說:“謝六爺比印公如何暫不說,但諸位夫人家中的那一位爺,只怕都是不如印公的。”

說完,她由青翡扶着,揚長而去。

被她留在身後的那羣婦人,愣在原地半響不曾動彈。

這話說得張狂,又將幾人的男人都罵了個遍,在場的人都臊得慌,故而誰也不敢將自己捱了謝姝寧譏諷的事透露出去。可是誰知道,瞞來瞞去,風聲還是走漏了。

一時間,衆人都拿這事當做笑料來說,說到最後,重點都在於爲何這幾位家中的爺不如汪仁了。

汪仁的消息素來靈通,也是一早知悉,晚上就領了宋氏來成國公府蹭飯,飯後特地找了謝姝寧道,下回再有人擾了她說這些破事,就讓青翡一人一大耳刮子扇過去,忌憚她們作甚!不過這一回,她做的也不錯。

謝姝寧聽了就樂。

那些人都只以爲她說那句話是爲了譏諷他們,卻不知她是真心實意這般說的。

他疼惜她娘,悉心教導她哥哥,待她視若己出,焉會不如那些男人?

她笑盈盈對着汪仁道:“您甩那些個人一個京畿遠,他們想學您,那也是拍馬難及。”

汪仁猝不及防被狠誇了一句,當下飄飄然起來,夜裡躺在牀上,過一會就同宋氏說一遍:“阿蠻今兒個誇我了。”說了十幾遍,他才驚覺自己好像有點叨嘮,趕忙住了嘴,又懊惱自己何時成了這幅蠢樣。

宋氏笑得打跌,問:“不說了?”

“不說了……”汪仁窘然。

但這事一直被他記了很久,直到謝姝寧生孩子時,還時常被他拿出來說。

*****

由春入夏,快得很。

草木愈發繁茂,園子裡的花開得妍麗嬌豔的時候,敦煌跟西越的商道,也正式重新開闢了。途中建了驛站,又派了兵馬,嚴防盜匪出沒。

謝姝寧的那座金礦,也終於不再遮遮掩掩。

他們辦了更多的善堂,收留無家可歸的孤兒,四處修路造橋,將西城的窮街陋巷,一日日變得如同東城般富庶繁華。

冬至專門負責這些。

雲歸鶴自雲詹先生去世後,便離開了京都,四處雲遊去了。

盛夏裡,他們收到了敦煌來的信,紀桐櫻有了身子,一切都好。

謝姝寧看了信高興得不得了,揚聲喚青翡將這好消息送去東城給宋氏跟汪仁知曉。

青翡笑着應了聲,正準備轉身出去,卻聽見謝姝寧低低哎喲了一聲,連忙湊近了問:“夫人您怎麼了?”

“沒什麼……”謝姝寧吸口氣。重新坐定,催她快去。青翡遲疑着,剛邁開一步。便聽見謝姝寧又呼了一聲痛,她大驚失色,“夫人您是不是要生了?”

她一貫性子沉穩,這會卻慌得手足無措。

謝姝寧搖搖頭:“沒這麼快,你差個人去東城報信,再去請產婆來。”

纔剛剛發作,還得好一會。不急在這一時。

青翡卻被她的鎮定弄傻了,踉踉蹌蹌衝出門去。張嘴便喊:“夫人要生了!”

棲在檐下的鳥雀一驚,俱都撲棱着翅膀飛走,花枝震顫。

闔府上下立時忙碌起來。

不一會,一切準備就緒。燕淮便被關在了外頭不準入內。

產房的門緊緊閉着,裡頭也沒什麼聲。

他在門外急得團團轉,抓着卓媽媽不放,連連問:“怎麼沒動靜?”

卓媽媽啼笑皆非,勸道:“您彆着急,這還早着呢,至少也得到夜裡也能生下來。”

“……”燕淮擡頭看看天,晴空紅日,眼下還只是午後。

卓媽媽打發着小丫鬟往裡頭送東西。

燕淮瞥見。吃驚地道:“送面進去做什麼?”

卓媽媽笑道:“夫人說餓了。”

“……”

等到汪仁跟宋氏趕來時,謝姝寧已吃了兩碗麪,洗過一回澡。

燕淮也急過頭了。一臉疲憊地坐在外頭候着。

汪仁還打趣,怎麼生孩子的倒像是他,累成這幅模樣。

到了戌時,裡頭已是喧囂起來。

燕淮又開始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來回踱步繞得汪仁眼暈,強行制止。讓他坐下,這纔算是安生了一會。過得片刻。產房裡頭突然響起一陣嬰孩的啼哭聲,震天響,一副房頂都要掀翻的架勢。

汪仁正在吃茶,聞聲手一抖,差點連杯子帶茶都摔了出去。

他心有餘悸地聽着耳畔哭聲,一面小心地將杯子收回來。

沒料到,坐在邊上的燕淮驀地一個箭步衝了出去,他一嚇,手裡的杯子甩出去半丈遠,碎了個徹底。

宋氏一記眼刀射過來,他哭喪着臉佯作鎮定,“碎碎平安……”

話音未落,燕淮卻又灰溜溜回來了。

產房裡髒亂,謝姝寧抵死不讓他現下進去,不說規矩不規矩,就她眼下這模樣,也不想叫他瞧見。

他只得又回耳房裡候着。

產婆來稟,是位千金。

雖則生的是位小姐,但產婆估摸着燕家的門第財力,這又是頭一個孩子,自己能拿到的喜錢應當也頗爲可觀,故笑遂顏開。

然而她話剛說完,燕淮已道,就照千金賞!

產婆聽了一遍疑是自己聽差了,等到被人帶下去領錢的時候,看着眼前滿滿當當的大手筆,當即震驚得連話也說不利索。

耳房裡,卓媽媽則已抱了洗乾淨的孩子來與他們瞧了。

燕淮急巴巴湊近去,低頭仔細看去,皺巴巴的一張小紅臉,眼睛眯眯的只有一條縫,半天睜不開,不由吃驚地脫口道:“怎生得這般醜?”

宋氏在旁看着,聞言笑得厲害,道:“剛落地的孩子都生得這幅模樣,等養養日後長開了便好。你瞧,這眼睛鼻子都生得像你,哪會醜。”

燕淮盯着襁褓中的閨女,左看右看,到底不知道如何誇閨女生得好,想抱又怕自己沒個輕重,不敢抱。他訕訕然摸摸鼻子,扭捏道:“我還是先去看看阿蠻如何了。”說完忙不迭地跑了。

“你瞧瞧,你爹眼裡只有你娘。”汪仁伸手戳戳嬰兒皺巴巴的臉,“還嫌你醜,他自個兒就長得醜,還有臉嫌你。”

宋氏“啪嗒”一聲拍在他手上,嗔道:“怎好用手戳臉,嬌着呢!”

汪仁辯駁:“方纔哭得震天響,還能多嬌?”言罷,他突然咳嗽了兩聲,輕聲問宋氏,“這長開了真能好看些?”

說來說去,原來他也覺得醜。

*****

五年後。

當年出生時皺巴巴紅着一張臉的小丫頭,早已出落得粉雕玉琢。

爹孃都生得好,她又聰明。專挑了父母最好的地方生,而今不過才五歲,便已漂亮得不像真人。

但這孩子的性子……

照燕淮的話說。那就是鬧騰。

照謝姝寧的話說,這就是一實打實的小魔星,甭說了,沒治!

照宋氏的話說,就是皮實了點,挺好,不嬌氣。

可到了汪仁嘴裡。小姑娘就是聰明伶俐活潑有趣太討人喜歡了。

小丫頭最黏汪仁,見天抱着腿姥爺姥爺地喊。誰拽都不走,汪仁也最疼她。燕淮的長子燕琮,比姐姐小兩歲,今年不過三歲。性子卻比她沉穩得多。平素見了汪仁,也只畢恭畢敬彎着小腰喊一聲“外祖父”,連走起路來腰桿都是筆直的。

汪仁見了這孩子就搖頭,說是沒見過這麼古板性子的小娃娃,連不高興了哭也只是用小肉手擦着眼角,低着頭默默地哭,從來不鬧,哭過了還要一一問過父母,方纔他胡鬧了沒。淘氣了沒……

燕淮夫妻倆見了女兒頭疼,汪仁是見了小外孫琮哥兒頭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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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小丫頭阿醜是臭味相投,小姑娘也最喜歡他。其次喜歡她姑姑嫺姐兒跟外祖母。

最討厭她娘,每日兇她。

至於她爹,領着她偷偷出門玩的時候,她就喜歡。拘着她要她習字的時候,她就討厭。

每天要練那麼多大字,練成大書法家嗎?

她能認識就夠了!

至於書法家。可以讓琮哥兒當呀!

她就每天跟着外祖父一起吃喝玩樂好了,看看石頭種種花。多好。

懷抱着這樣的信念,乳名阿醜的小丫頭,愈發黏起了汪仁。

祖孫倆總膩在一塊玩。汪仁壽辰,阿醜就跟着忙前忙後,翻箱倒櫃找着自己自小收集的各種石頭,揚言要找一塊最奇怪的送給汪仁當壽禮。結果石頭沒找到,她先察覺出了汪仁不高興。

能收禮的日子,竟然還不高興?

阿醜覺得外祖父別是病了,邁着兩條小短腿,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後,追着問:“您幹嘛不高興?”

汪仁低頭看她一眼,悵然感慨:“老了怎麼高興得起來?”

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啃着桃子,吃得一手都是汁水,聞言皺了皺眉。

一老一小並排坐在石階上,她忽地眼睛一亮,將手中剩下的半顆桃子往汪仁嘴裡塞,然後用髒兮兮滿是黏膩汁水的小手拍着胸脯高聲說:“您別不高興!阿醜替您老就是了!”

汪仁聽着,“撲哧”笑了出來,桃子滾落。

他直誇,“比你爹孃有出息!”

阿醜得了誇讚,將一雙好看的眼睛笑得只留一道縫,滿手汁水都擦在了汪仁的新衣裳上。

但阿醜也有自己的煩心事。

因爲她叫阿醜……

平素她自己倒未察覺,直至那一日,她娘帶着她出門赴個宴,各家的孩子便都聚在了一塊玩鬧。

有人說起西城的那些樓,阿醜就驕傲地拍拍胸脯,我爹讓人造的!

有人說起善堂,她又拍胸脯,我娘辦的!

孩子堆裡就冒出來個人,是蘇家的少爺。

蘇家是新貴,不管是蘇大人還是蘇夫人,卻都是爲人極好的。

青翡認得人,便也就沒有作聲。

蘇家的小少爺,也不過五六歲的模樣,蹙着眉,揹着手,問阿醜:“那你都幹什麼了?”

阿醜傻了眼,半響摸摸自己的臉:“我姥爺說,我只管往好看了長就行。”

“是挺好看的。”他湊近,仔細看了看。

阿醜被人誇好看誇慣了,也不躲,直勾勾看回去,說:“你也挺好看的!”

誰知到了問名字的時候,對方擺着小手驚訝不已:“竟然有人叫醜?”

阿醜沒吭聲,青翡在旁聽着就知要糟。

果不其然,到家她便哭,這誰給我取的名啊?

印公見狀也頭大,忙躲,說問你娘去。

阿醜就去找娘,謝姝寧也躲,說問你爹去。

阿醜憤然,撒丫子跑去問燕淮:“姥爺說不知,娘也說不知,姥姥最疼我,肯定也不是她,那就只能是爹爹你了!”

“你爹我就不疼你了?像話嗎?”燕淮佯作鎮定。

阿醜聞言大哭,“你們都欺負我,我一定是卓媽媽從大門口撿回來的!”

言罷,她邁着兩條白胖小腿就往正房的小廚房跑。

到了門口,雙手叉腰往門口一站,衝着廚娘就邊哭邊喊:“劉媽媽,快給我來根麪條!”

劉媽媽疑惑地迎了出來:“小姐您要吃麪?”

阿醜把頭搖得像是撥浪鼓,連聲說:“不!你給我掛門框上,我吊死算了!”

劉媽媽大驚失色,這都什麼跟什麼啊,這祖宗……連忙打發了小丫頭去請人來。

阿醜見她不動,就自己往廚房裡衝,四處找麪粉,讓劉媽媽給她搓一根長的。劉媽媽無法,只得遵命,好容易搓了一半,終於將謝姝寧給盼來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好了你個笨丫頭,胡鬧什麼呢。”謝姝寧彎腰,一把將她摟進懷裡,鉗住了不讓動,哭笑不得地道。

阿醜癟着嘴,“你們嫌我醜不說還說我笨,我不活了。”一面說着,一面把頭往她娘懷裡拱。

謝姝寧又氣又笑,牽了她的手就要往回走,口中道:“再胡鬧晚上可就不準吃飯了。”

阿醜聞言,急巴巴從她懷裡鑽出來,衝小廚房裡大喊:“把面給我搓完了!”

劉媽媽慌了神,這祖宗怎麼還沒完了?

正想着,便聽到她緊接着說道,“別白費了工夫,我過會還能吃呢!”說完,又匆匆忙忙補了句,“再給琮哥兒也下一碗麪——”被謝姝寧一路拖着走,一路還不忘唸叨,“我得改個名啊,哪能叫醜,娘您說是不是?一定是爹爹給我取的名是不是……”

(正文完)

番外 長相思

冬日裡的天,亮得總較往常更遲些。至卯時三刻,窗外還只是矇矇亮。汪仁翻了個身,半睜着惺忪的睡眼醒來,人還迷迷糊糊的便先朝邊上看了過去。

錦被隆起,枕頭上卻不見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將被子掀開了一角,探頭朝裡看了看,這才瞧見了人。門窗緊閉,屋子裡的光線還有些昏暗,映入他眼簾的那一抹肩就顯得愈發白皙起來。汪仁登時睡意全消,湊過去攬住,呢喃喚着“福柔”,將人緊緊箍進了懷裡。

過了這麼久,每一日睜開眼時,他都依舊覺得像是在夢裡,非得把人摟進了懷裡抱着,他才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頭就着她光潔的肩頭親了兩口,汪仁這才滿意地勾起了脣,饜足得像只貓。

可被他緊緊抱着的宋氏,卻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又困得緊,只得費力地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輕聲嘟囔道:“別鬧……”

她在京裡呆了這麼多年,說話間還是帶着江南人特有的軟糯,平素說話便是一貫的和聲細語,這會聽着更是酥軟得不成樣子。

汪仁不聽倒罷,一聽哪裡還忍得住,當下就連呼吸聲都粗重了起來。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着外頭就該大亮了,他要是這會折騰她,回頭非得被冷落上好幾天不可。沒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鬆開了,自己滾到一邊角落裡,將臉往枕頭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氣。

過得片刻,見身旁一點動靜也沒有,他不由奇怪起來。悶悶喊道:“福柔?”

話音落了,還是沒有動靜。

汪仁忍不住擡起頭來,卻見她抱着被子竟是又睡熟了。

烏鴉鴉的一把頭髮,長而濃密,養得好了就像是匹緞子。汪仁看着就手癢,摸過去撫了兩把纔將手收了回來。

窗子外簌簌作響,他屏息聽了聽。聽出來是落雪了。便輕手輕腳地爲她掖了掖被角。然後自己從牀邊矮几上夠了件衣裳隨手披了,掀開被子起了身。

成親幾載,他旁的不提。做飯的手藝卻真是長進了不少。

卸去了東廠提督一職,又將手下的人手勢力近乎悉數交予小潤子後,他突然間就徹底閒了下來。原想着得了空,再不必算着日子掐着時辰過日子。誰知這甫一鬆懈後他反倒是不習慣了。

狠閒了兩天,他便再閒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感風寒胃口不佳。念着想吃家鄉菜,他便尋了個延陵籍的大廚回來,在邊上看了兩日就起了興要跟着學兩手,不曾想這一學還真叫他學出了癮來。

刀劍換了鍋鏟。也沒什麼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着早膳該做些什麼,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着外頭走去。走到門口,打起簾子推開門。迎面吹來一陣寒風,裡頭還夾雜着越來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趕忙退了回去,鑽進裡頭翻箱倒櫃找起了大氅來。

他原不愛叫人伺候着,宋氏又事事都順着他,結果此番來別院小住,他說索性不帶人,就真的只准小五趕車,玉紫帶着包裹箱籠一道隨行。

入夜後,他就更不願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將人都打發得遠遠的,不近午時不準出現。

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着箱籠一個個找過去。

找了大半天,纔算是叫他給找着了。他換上後又躡手躡腳走進內室看了兩眼宋氏的動靜,見她仍舊安睡着,微鬆了一口氣,復又出了門往廊下去。

然而雖則已經將厚實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腳下穿的也是溫暖的毛靴,可站在廡廊下,這凜冬的風一陣陣往身上吹,還是凍得慌。

好在這地方也不大,廚房就在幾步開外,一會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腳將鞋履上沾着的雪水抖落,一邊伸手將門推開了去。不大的廚房裡密密實實擺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裡的大缸裡還養了幾條魚。

大冬天的,新鮮的瓜果蔬菜尋常難得,但手頭不缺銀子還怕吃不到鮮的?多的是法子。

這次來別院,汪仁特地讓人備了一車的東西送來,全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做飯規矩大,不許旁人在邊上礙手礙腳,廚房裡除了個燒火的,其餘的一概不準入內。走到水缸邊上,汪仁探頭往裡掃了一眼,見魚雖然遊得慢,但終歸還在動彈就也沒做聲,只扭頭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剛扒拉了兩棵蕹菜,外頭就響起了小五的聲音:“您怎麼起得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彎腰挑着菜,頭也不擡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頭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側灰濛濛一側才泛白尚未亮透,這分明纔剛亮呢!

但當着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辯,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廚房裡一頭扎進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竈前,將火先升起來。

青煙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將菜選定了,直起腰來打量兩眼冰涼涼的水愣是沒能狠下心去洗,遂扭頭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這火還沒升完呢……”

汪仁不鹹不淡地看一眼竈臺,“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來,將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聲腹誹着,明知人手不夠,卻偏偏不肯讓人進廚房,真是作孽啊……

然則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凍得瑟瑟發抖,連腹誹都沒力氣了。

天原就冷得厲害,住在東城那麼個人氣旺盛的地方還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卻領着宋氏偷偷來了泗水邊上小住。外頭的一江風月倒是瞧着美不勝收,雪景怡人了,這人可是要被凍傻了。

小五苦哈哈鑽回廚房裡,這次不用汪仁吭聲直接就往竈前撲了過去,權當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將腦袋都埋進火竈裡去。

汪仁提着把刀瞅見,就輕笑了兩聲,又打發小五去殺魚。

小五聞言,臉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魚的……”何況您這不是從來也不吃魚的嗎?!但後半句小五沒敢說,硬生生給嚥了下去。

“太太愛吃。”汪仁言簡意賅地丟下四個字,轉身往水缸邊走去。背對着小五雲淡風輕地吩咐道。“就要那條最肥的。”

小五心裡淚珠子啪嗒掉,用大義赴死的姿態捉了魚往外去,覺得自個兒比這魚還苦。

太太那麼個溫柔和善的人。怎麼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轉念一想,印公對着太太的時候,卻又比對誰都和善,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衆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飴,伺候宋氏穿衣吃飯享樂。是他最高興的事。

趁着宋氏睡覺的工夫做完了早飯,汪仁也並不喊她起來,只讓小五燒了水去耳房裡沐浴了一番重新換了衣裳,這才慢吞吞往內室裡走去。到了牀畔將鞋子一脫翻身上去。隔着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來:“再不起來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麼?什麼?”宋氏睡得迷迷糊糊,聞言一把跳了起來。額頭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齊低下頭,呼起痛來。

這一撞可撞得不輕。宋氏登時睡意全消,倒也顧不得揉自己的額,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惱道:“瞧我這沒輕沒重的,等會青了可怎麼好。”

汪仁任她貼着自己的下巴看,嘴裡淡然道:“左右沒外人瞧見,不損英姿。”

“……”宋氏笑了起來,伸手握拳輕捶了下他肩頭,“得了,也就你縱着我,過會小五跟玉紫看見了,還當我平日裡對你非打即罵呢。”

汪仁腆着臉道:“那也行,非打即罵我也樂意。”

宋氏素來說不過他,見他這沒臉沒皮的樣是半點法子也無,只得推他起身去給自己取衣裳來。

聽見衣裳兩字,汪仁心頭一熱,下意識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惱,催促起來:“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應着,一步三回頭地去取乾淨衣裳來。

等到穿戴妥當洗漱過後,二人移步往外間去。玉紫早將飯菜擺好,連潤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滿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將人打發了出去,只自己舉筷給宋氏夾菜,一面佯裝漫不經心地問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劉大廚的手藝更好。”宋氏對他從不吝誇讚。

汪仁就眉開眼笑地得意起來,他的手藝就是跟劉大廚學的,這說明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焉能不痛快。

用過了飯,雪已漸止,只餘下些許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裡的梅樹下。

臘梅開得正好,風一吹便是香風陣陣。

胡榻邊上擺了只紅泥小暖爐,熱氣暖融融地往上升騰着。玉紫抱着壺女兒紅過來,將酒熱了,不一會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時節,呷上幾口小酒,暖身暖心,就着香雪白梅,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汪仁將自己裹得嚴實,連帶着宋氏也不放鬆,將人裹得只見衣裳不見人。

宋氏啼笑皆非,說大不了呆在屋子裡就是了。

汪仁卻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賞雪飲酒,乃是夢中一景。而今有了機會,他怎甘心呆在屋子裡不動。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謝姝寧家的那丫頭鬧着要一塊來時,他也不會黑着臉斥了一頓胡鬧,不准她跟來。

離開了兩日,也不知阿醜那丫頭,氣成什麼樣了。

想着外孫女鼓着臉哇哇大哭的模樣,汪仁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氏見他笑,不由狐疑起來:“怎麼了?”

“想起阿醜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揀了扇子給紅泥暖爐扇了扇風,“阿蠻家的小子琮哥兒跟翊兒家的小子都安安靜靜的尋常連話也不吭,偏出了個阿醜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隨了哪個。”他說着話,嘴邊的笑意卻沒淡下去過。

宋氏豎耳聽着。突然汗顏起來,輕咳了兩聲,窘然道:“我小時便是阿醜那性子……”

汪仁詫異地看向她。

宋氏笑着搖了搖頭,說:“不說都忘了,阿蠻三四歲的時候,也淘得很。後來進了京,突然間便像是長大了。說話行事都老成了許多。再沒撒嬌胡鬧的時候。”

當年發生了那麼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騰得改了性子,阿蠻小小年歲更是一夜長大。後來便越來越沉穩。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決計沒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蠻竟還有鬧騰的時候,可見阿醜是隨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輕聲說笑着。並不提早年發生過的事。難過的悵然的悲痛的,不論昔年曾用何種心緒面對過。那些往事終究都隨歲月一道湮沒了。

汪仁望着坐在自己身側的人。

拂雲鬢,芙蓉面,頰邊笑意溫柔動人。

他只這般看着,便覺滿心歡喜。情難自禁。

這時,溫好了的女兒紅髮出“咕嘟”一聲輕響,廊下不遠處架子上的鸚哥被驚醒。瞪着渾圓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撲棱着翅膀飛開了去。卻又被腳踝上掛着的銀鏈子給拽了回來,只得無奈地蹲回原處,扯着嗓子鳴了兩聲。

汪仁聽見就擡眼遙遙看了看,眼睛裡漫開一陣笑意。

他摟着宋氏的腰,懶洋洋靠坐在那,輕聲喃喃道:“你往後可就在我邊上紮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隻鳥,那他就得是纏在她腳上的那根鏈子。

從十一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她,他眼裡,就只剩下她了。

浮雲一夢,也有成真的時候。

宋氏彎腰看着那壺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紅了紅,柔聲應道:“好。”

這一年,汪仁三十七歲。

整整二十六年了……

擱在她腰間的那隻手,修長乾淨,骨節分明。隔着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覺到上頭的溫柔。她輕輕顫了下,將身子向他懷裡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縮在他懷中。

從此俗世冷暖,皆不抵這一靠。

天地寂寂,卻連夾着雪粒子的風都似乎是暖的。

此後每一年落雪時節,汪仁便會帶着宋氏來一趟泗水別院。

不帶僕役,只倆人攜了包裹前來,像是世間最尋常最普通的夫妻,過着塵世裡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復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醜也長大了,成親了。

汪仁送她出門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東西。衆人皆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到了夫家,阿醜命人打開一看,裡頭裝着的卻都是她幼年時玩過的小物件。

有她爹親手做的木頭人,也有她孃親手做的布偶,還有汪仁給揀的奇石……

林林總總,不知何時就放滿了一大箱子。

阿醜一一翻看着,淚珠子就撲簌簌落了下來。

入了秋,汪仁五十歲做大壽時,她領着新姑爺回來看他,非讓新姑爺給他磕頭。姑爺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汪仁高興得很,回頭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醜挑男人的眼光隨她,比阿蠻強。

年歲漸長後,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愛發脾氣了,也沒過去那麼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歡喜得很,唯宋氏看着,卻有些愁眉不展起來。但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

進了臘月,汪仁照舊吩咐人收拾東西,準備往泗水別院去。

一年年下來,早成了習慣。府裡的人亦都駕輕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準備了起來。

誰知臨到出門的那一日,天上卻落起了鵝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長街角落裡,皆鋪滿了白雪,很快便皚皚一片。道上都是積雪,一時半會根本出不了門。

他們前往泗水別院的計劃只得暫緩。

宋氏捧着手爐坐在熱炕上陪他畫畫,低頭翻着一卷書。

謝翊少年時不喜讀書,後來卻不知怎地聽進去了汪仁的話,在書院裡苦心攻讀幾年,回來後一舉高中,進了翰林院。再後來。他便開始著書作文。又兼他只滿心埋頭做學問,朝堂爭鬥幾乎從不參與,愈發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着兒子著的書,卻覺看不明白。

曾幾何時還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書的兒子,突然間就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她合上書,揶揄道:“我倒生了個書呆子出來。”

然而話音落後,身旁的人卻並沒有接話。

心頭驀地一跳。她丟開了書便轉頭看去。卻見汪仁坐在那提着筆,突然倒了下去。

****

這一年的冬天,他們沒能去成泗水別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厲害。

鹿孔來號過脈後。皺緊了眉頭。謝姝寧便沒敢叫宋氏在旁聽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裡悄悄商議起來。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錯,但底子卻是不好的,是以病來如山倒。一下子便將人擊垮了。

他小時候吃過太多苦頭,數九寒天裡連件厚實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餓受凍,是常有的事。寒氣入骨,經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尋常人都更怕冷。他總似笑非笑地說是因爲冬日的天看着太沉悶。色調昏暗、冷銳,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歡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內而外。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怕。

身上冷,心裡更冷。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他小時候就已經嚐遍了。大了些,入宮摸爬滾打,更是見慣了陰險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裡灌下涼水還要冷上百倍。

紅塵*,漫天淒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爲溫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舊疾,好了癒合了,病痛卻終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爲的人,從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幾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樣。他生無可戀,死亦不覺畏懼。藥是能不吃就絕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渾不在意。

可他是傷過根本的,到了年歲,原本細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腦冒了出來。

小病也成了大病。

鹿孔搖了搖頭,說沒有法子了,只能調理着再看看情況。

謝姝寧聽着,雙腿一軟,扶着燕淮方纔站穩了,但淚水已從眼眶裡簌簌滾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見他時,人還好好的,能說能笑也能發脾氣,怎麼一轉眼就病成了這樣?

她不願意相信,可在場的人哪個也不比她難過得少。

母親若是知曉了,只怕是受不住。

她便瞞了宋氏鹿孔說的話,只說得靜養着。

然則宋氏好瞞,汪仁卻不是個能輕易瞞得過的主。待到他醒來,見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過來。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涼的手,輕聲問他可要用些什麼。

昏過去後,他粒米未進,連滴水也曾喝過。

汪仁神色疲憊地將臉貼在她掌心裡,低低道:“渴了……”

宋氏紅着眼眶應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擡手招呼了謝姝寧跟燕淮走近,只問了句:“是不是沒法子了?”

“沒什麼大礙,您只管養着便是。”燕淮搖搖頭。

汪仁便去看謝姝寧。

謝姝寧微微別開臉去,道:“您別擔心。”

汪仁嘆口氣,沒有再言語。

吃了半個月的藥,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卻總是懨懨的,人更是飛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麼都只覺得味如嚼蠟,漸漸的便愈發沒了進食的念頭。

當着宋氏的面,他卻逼着自己吃,笑着一點點都嚥下去。

可等宋氏一轉身,他便盡數吐了出來。

鹿孔說他喉嚨里長了東西,若想去掉非得切開了喉嚨不可,可這切開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沒有法子的事。

阿醜得知了消息,匆匆趕來,進門一聲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門進去跪在他病牀邊便哭,淚如雨下。

她六歲那年,抓着糖葫蘆興沖沖去找姑姑嫺姐兒。

天很熱,院子裡的大樹枝繁葉茂,蒼翠欲滴。夏蟬在裡頭尖利嘶鳴。

她一邊走一邊仰頭朝着大樹頂上看,板着小臉腹誹,回頭便讓人都將它們粘了去,免得擾了姑姑清淨。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會覺得它們吵鬧了。

她拐個彎,越過一棵樹,便看到姑姑背對自己坐在輪椅上看書。她高聲喚着“姑姑”跑了過去。卻沒有得到迴應。她以爲她睡着了。便輕手輕腳地靠過去看了看。卻見姑姑閉着眼睛沒有動靜,原本蓋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兩聲。姑姑卻毫無反應……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說沒便能沒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連最喜歡的姥爺,也將要失去了。

阿醜哭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哭花了臉也不顧,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賬。什麼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爺,他算什麼大夫!

汪仁躺在病牀上,卻笑了起來。

他說:“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親要做孃的人了,哪有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該多好……”阿醜大睜着眼睛。淚水卻仍像斷了線的珠簾,落個不停。

汪仁“噯”了聲。搖頭道:“人終有一死,不過早晚罷了,哭什麼。”

阿醜難受得說不上話來。

汪仁瞧着,語氣也漸漸哽咽,“我都一把年紀了,你可別把我整哭了……”

說着,眼眶到底也是紅了。

祖孫倆傷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側,聽他絮絮叨叨說着下頭的孩子,從謝翊兄妹倆說到孫輩們,一個個都記得細細的,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他記得比宋氏還清楚。

宋氏握着他日漸乾瘦的手,聽他說一句便點個頭應一聲。

夜色深濃,汪仁的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

“可惜了,沒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別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樣的。”宋氏語氣輕柔地道。

汪仁便翹起嘴角笑了笑,緊緊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將明的時候,他不再說旁的,只一遍遍喚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嗎?我紮根在你邊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這陪着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宋氏細語呢喃着,可躺在她身邊的人,卻再沒有應過聲。

三聲“福柔”,恍若天長地久。

天亮了,汪仁卻再沒能起來。

宋氏終於泣不成聲。

汪仁小殮後,移去了正堂,屋子裡便空曠了下來。

宋氏一個人,坐在他們一起住過的屋子裡,坐在這張他們一起睡過的牀上,摩挲着一塊他最喜歡的石頭。他脾氣硬,也像石頭,難怪旁的不喜歡,偏喜歡收集這個。

她往前還笑他,而今卻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處蒐羅奇石纔好。

空氣裡瀰漫着淡淡的檀香氣味,她闔上眼,靠在了牀柱上,微微笑着。

眼角細紋道道,她也老了。

但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萬分溫柔,竟是美不勝收。

她這一生,遇見了他,已是萬幸。兒女孝順,各自成器,更是圓滿。只可惜了,她這輩子到底沒能給他生一個孩子……

一個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閉上眼,呼吸聲輕輕的,似睡了過去。

她這一睡,就再沒有醒來過。

兒女們將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處。

出殯的那一天,晴空萬里,豔陽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塊碧藍的琉璃瓦……

*****

汪仁卻在隆冬大雪中睜開了眼。

四周極冷,風颳在身上跟剮肉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單薄又破舊,蔽體不過爾爾,更不消說驅寒保暖。

凜冽的寒風呼呼颳着,他突然間便糊塗了。

他不是死了嗎?

可爲什麼這會他卻穿得破破爛爛坐在地上,渾身凍得僵直。他四顧茫然,只瞧見有棵臘梅樹的狹長枝椏從身旁高牆裡探了出來。

白茫茫的細雪間夾雜了許多深深淺淺的紅,臘梅花瓣悠悠落下來,直直落在他嘴邊。

汪仁仰頭看着,驀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記得這一幕,他記得!

就在這時,窄巷外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他費力地睜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見有個裹在雪白狐皮襖子裡的小姑娘赤着腳,急切地朝巷子裡跑來。

她身後跟着的嬤嬤追着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將鞋子穿上,凍壞了可怎麼好!”

她卻恍若未聞,跑得像只林子裡的小狐狸,靈動又飛快。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着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緊跟着追過來的嬤嬤亦看見了他,皺皺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處張望起來:“您怎麼了這是,睡醒連鞋也顧不得穿便往這跑,沒得回頭叫少爺知道將您訓一頓……”

嬤嬤絮叨着要帶她回去。

她卻執拗地蹲下身來,從懷中取出雪白乾淨的帕子輕輕按在他臉上,一點點將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長嘆了一口氣,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原來你少時長得是這副模樣……”

眼中淚水盈盈,好像早春時節,山間的那一汪小溪,乾淨明亮得不像話。

ps:故事其實早已結束。

身爲作者的我,心中已無遺憾。印公跟饅頭孃的故事,是獻給親愛的印公黨的。因爲不想敷衍了事,所以一直慢吞吞地磨蹭着。對不住大家,正版訂閱本就不易,讓大家久等了,實在是對不起。

印公原本只是我無意間想到在開坑後才加進人設表的一個配角,我對他的愛並不多。但慢慢的,他就不再是我當初設定的那個人了。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他是活的,他就是個傲嬌有脾氣龜毛又挑剔的男人,卻又強悍溫情得要命。寫到最後,連我都忍不住覺得,他更像是男主角。我一貫不相信愛情不相信天長地久的說法,但在印公身上,我信。

所以番外的結局,更像是另一個全新的開始,獨屬於印公跟宋福柔的故事。

所有的遺憾,都終將圓滿。

謝謝親愛的們陪着我,陪着饅頭柿子,陪着印公跟饅頭娘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一路走到現在。

這一回,是真的徹徹底底再會了。

不過印公說了,書荒的親可以沒事戳戳新書《掌珠》,收個藏養個肥啥的,新的故事新的開始,親們再見~另朋友也開了新書《錦謀》,歡迎同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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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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