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有事,一直到出了宮門,姑侄兩個都沒議論一句長樂殿上的鬧劇,到了車邊,衛鄭音握着侄女的手道:“走,我跟你一起去太傅府。”又轉身叫跟車的小廝裡分出一人回蘇府去和鄧老夫人稟明。
衛長嬴隱約猜測到衛鄭音探望蘇夫人真正的目的與沈藏鋒的思慮有關,心下凜然。
這一路無話,到了太傅府,衛長嬴領着姑姑直奔上房,進了院,纔到廊上,就聽屋子裡劉氏不冷不熱的說着:“……若不是真心喜歡,母親也不會聘了你過門,四弟妹,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裴美娘沒有回答,倒是另一個年長女子的聲音,帶着尷尬帶着小心翼翼的賠笑道:“大少夫人說的很對,都是咱們家小門小戶的不知道禮數,沒把這孩子教好,竟叫她生出這樣的誤會來了,這可真是……”
想來這應該是裴美孃的長輩了,倒是個明白人,正想方設法的做低伏小着好讓親家消了氣——換了誰家過門不足月的新婦把長輩氣病了,還能有什麼好名聲?不提裴美娘往後還能不能在夫家待下去、也不提沈家往後會不會因此打壓裴家了,就說裴家一族又不是隻有裴美娘一個女孩子,她底下還有妹妹、侄女往後要出閣呢!出了這麼個不賢惠的主兒,叫合族閨秀怎麼辦?
只可惜這做長輩的清醒,裴美娘卻糊塗,非但沒有就着這話下臺賠禮,反而冷着聲,截口道:“說到大伯母聘我過門這件事情,三位堂嫂都是閥閱出身,就我嫁的丈夫並非大伯母所出,卻娶了我這世家之女,我怎麼知道大伯母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這話一出,不止屋中劉氏被氣得臉色發青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連外頭的衛鄭音也臉露愕然,吃吃的小聲問侄女:“這……這就是你那四弟妹裴氏?”本來衛鄭音以爲裴美娘不賢惠,也就是使點小性.子、真正當面當鑼的,總歸還是有懼怕之心的。
卻不想這女子口沒遮攔到這地步,這樣的話她就這麼當衆嚷了出來,她這是奔着被休回家的路上去了嗎?衛鄭音簡直不能想象士族裡頭還有這樣的人……
衛長嬴苦笑着點頭:“就是她。”
“……我算是知道你婆婆怎麼病的了。”換作衛鄭音有這麼個媳婦她少不得也要病上一病,衛鄭音嘆了口氣,道,“眼下這場面我就不進去了,免得更尷尬……你打發個人領我直接去後頭你婆婆屋子那邊罷。你自己進去陪你兩個嫂子給她們幫一幫腔,不然叫你婆婆以爲你不肯幫她出面呢!不過你是三媳,凡事讓你那兩個嫂子頂前頭——我瞧這裴氏非同一般的蠻橫犯混,和這種人對上真是平白的失身份!”
“可不是嗎?”衛長嬴嘆了口氣,讓琴歌去叫滿樓來引衛鄭音繞路去見蘇夫人,自己整了整裙裾,硬着頭皮踏進門去……
卻見內中上頭蘇夫人平常坐的席位上空着,下首左手第一席上是劉氏,她對面則是一個華服年長的夫人,裙釵富麗,輪廓與裴美娘很有幾分相似,興許就是裴美孃的母親。之下又有幾名華裳美服的夫人,大約都是裴家人,個個面色尷尬羞愧。
右側最下首的裴美娘倒是高高昂着頭,一臉無所畏懼的左右顧盼,半點不心虛不愧疚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誤。那架勢倒彷彿她纔是受了大委屈大冤屈的那個人,如今正等着劉氏和劉氏下首的端木氏來給自己賠禮一樣。
見衛長嬴進來,被氣得語塞的劉氏可算找着了話頭,冷笑着道:“三弟妹你來的正好!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荒謬的話,你可知道四弟妹方纔都說了什麼?”
“我方纔說的話,再說一遍又如何?”哪知衛長嬴還沒接話,裴美娘卻先搶過話頭,撇着嘴道,“之前我被聘下時,就想着夫君他是襄寧伯府的嫡長子,如何會聘我一個世家之女爲髮妻?爾後過門那日,果然大嫂子你和二嫂子就一個勁的拿我打趣——說是打趣,話裡話外藐視我出身的意思,真當我聽不出來?”
劉氏氣得幾乎沒把手裡的茶碗砸到她頭上去:“進門之日……這一日鬧一鬧洞房難道不是自古傳下來的習俗?!慢說是你,就是聖上大婚、太子大婚,也作興說笑幾句的!當日在洞房裡也不僅僅咱們妯娌幾個,我告訴你,那日的僕婦婆子簇擁裡裡外外的多了去了,大可以把她們都叫過來說個明白,我們究竟是玩笑你幾句使得房裡熱鬧些,還是藐視了你的出身!”
又顫抖着聲音道,“你是母親親自聘給四弟的髮妻,不拘你是什麼出身,進了沈家門,就是咱們的妯娌,咱們都是一樣的身份那就是沈家婦!藐視誰不是對母親不敬?你出去打聽打聽我們這兩個嫂子出閣這些年來可做過對長輩不敬對平輩不友愛對晚輩不慈的事情!”說着狠狠一拍几案!
這話說得裴家今日來的女眷們皆是羞憤欲死,劉氏對面的那位夫人連禮儀都不管了,迅速起身,奔到裴美娘跟前,就是一個耳光抽了下去,顫抖着聲音喝道:“在家裡時都好好的,你出了閣這是發什麼瘋癲?!”
爲了叫沈家人消氣,這個耳光打得不輕,裴美娘頭顱都微微一側,雪白粉嫩的頰上現出五個分明的指印來,望之可怖,她似也被打愣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打她的夫人趁勢就哭着向劉氏、衛長嬴賠禮:“都是我教女無方,連累貴家。如今也不敢讓她在貴家伺候了,我們這就帶她回去!擇日再來請罪!”本來還指望今日做低伏小的能把事情化解,卻不想女兒如此頑梗,生生的把夫家之人往死裡得罪!
本來孃家門第就不如夫家了,裴美娘還要這麼做,是惟恐自己不被休回家嗎?要不是這會還在沈家,裴美孃的這些長輩都想立刻抓了裴美娘盤問,她到底被什麼東西迷惑了心竅怎麼就糊塗成這個樣子?
劉氏妯娌三個昨兒個得了蘇夫人的暗示,就是要把這裴美娘休掉。但現在裴美娘明言指責她們兩個欺負了自己才導致裴美娘心懷憤恨,劉氏和端木氏卻定要分說個明白才肯放她走了,當下端木氏就道:“閔夫人您先不要急,事情還沒說清楚——這自恃出身欺侮新過門的弟媳的罪名,我與大嫂子都擔當不起!”
就對衛長嬴道,“閔夫人您看這是我們的三弟妹,方纔令愛說了我與大嫂子,卻沒說三弟妹,想來她是認爲三弟妹沒有欺負她的。那麼如今就請三弟妹說句公道的話,鬧洞房那日咱們到底藐視了裴家小姐不曾?”
見端木氏連四弟妹也不叫了,直稱“裴家小姐”,這決裂之意何其明顯?裴美娘之母閔氏雖然自己說了要把女兒帶回家,但也是留了一線生機,指望回去之後或勸或打,總要女兒知道服軟了,再過來向蘇夫人和劉氏等人賠罪,興許還有機會繼續做沈家婦。
但端木氏根本就不上當,倒是就着她要接女兒回去的話頭直接不承認裴美娘是弟媳了!閔氏只覺腦中一陣暈眩,差點沒當場昏過去,兩耳之中嗡嗡直鳴,半晌都沒說出話來,只愣愣望着衛長嬴發呆。
衛長嬴進來之前被衛鄭音叮囑一切都讓劉氏和端木氏去辦,自己別急着衝到前頭——她自己本身也不想招惹裴美娘這樣難相處的人,難爲季去病和顧乃崢還不夠她煩心的嗎?
不想進來的不巧,正正被端木氏推了出來說公道話,只得道:“那日我並沒有聽到大嫂子和二嫂子說過什麼不該說的話。”
“閔夫人可聽見了?”端木氏就冷笑着看着裴家諸人,道,“幾位若是不信我們這三弟妹……”
“二少夫人說得哪裡話?”閔氏又氣又恨說不出話,她下首的妯娌不得不起來回答,苦笑着要告罪——不意裴美娘忽然也冷笑着道:“三嫂子又沒聽見你妹妹說過的話,又怎麼知道你當日一言一語裡包含着的是什麼樣的心思?”
又轉頭看了一眼衛長嬴,輕哼道,“何況三嫂子也才比我早過門兩個月,在這個家裡頭,還是屬於新人罷?敢不順着你們這長嫂、次嫂說話?”
這話叫衆人都是一愣,顧不得呵斥她胡說八道公然挑撥,端木氏驚怒交加道:“我妹妹?”
“你的堂妹端木無色,司空宋大人之次媳、論起來還是三嫂子的二表嫂!”裴美娘捂着臉站起來,眼神不屑亦不善的看着端木氏,冷冷的道,“她親口告訴我,太傅夫人之所以聘我做夫君的妻子,無非就是圖我出身不如你們,過門之後好欺負,也順帶着打壓夫君,免得威脅到三哥在族裡的地位!三嫂子不過是你的妯娌,哪有你的妹妹來得親切?而且你們兩個這麼厲害,齊打夥兒的欺負着我們這兩個新過門的妯娌,三嫂子怕你們,我可不怕!所謂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們裝得一副打趣玩笑的樣子,實則包藏禍心!卻不曉得我早就從端木無色那兒聽到了真相……以爲我還會被你們騙過去嗎?”
現下輪到端木氏幾欲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