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山路曲曲折折,延伸至山頂。
想起多年前於這裡發生的事情,我不禁有些恍惚。
那個時候,念君思不過是個剛剛進入江府寄人籬下的孩子,肉嘟嘟的小手還承受不起重量,卻已經經歷過生死了。
念及此處,對他的想念就更濃,對他的惻隱之心更甚,沒有我在他身邊照顧他,他還過得好嗎?
轉瞬間,已到古道廟,往事浮現,歷歷在目。廟宇的東面,是一座突兀而起的石峰,陡峭高聳,而襄陽城的界碑也立於那石峰之上。
石峰下方,一棵被遮擋住的榆樹枝椏散落下來,密密集集熙熙攘攘的榆樹葉遮蓋住了下方的景色。而綠葉間,是垂掛下來,遠看就如同羣蝶般的白色花朵。
微風習習,白色花朵於空中飛舞,好似羣蝶活過來一般。
而透過榆樹枝椏間隙間,隱隱可以看到樹下某人的棉麻布衣。
我有些許好奇,從上方越過榆樹輕落於地面。
回過頭,我立刻被所見到的震撼。一名少年閉着眼睛香甜地睡着,而手中拿着一本書籍,此刻陽光明媚,陽光透過榆樹葉照射在他的身上,看起來暖洋洋的。
多年不見,他還是這番模樣,只是總角已經由髮束替代,全部由粗糙的深褐布帛盤在後腦勺。
我失神地走到他的身邊,隨後蹲下身子,於榆樹下靜靜地看着他。他的臉頰更爲瘦削了,更爲棱骨分明,難道是他近幾年沒有吃飽飯麼?我有些鬱悶地想着。
這麼想着,我已經伸出了手,正欲碰觸他的臉頰,然而,他卻突然睜開了雙眸。
一瞬間,天地失色。
我與他大眼瞪着小眼,我的動作也隨之停頓下來,尷尬不已,然而在心裡頭,我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擔心,不要擔心,他看不見我。
我好不容易恢復了淡定的心態,正準備收回手掌,卻被那人狠狠地拽住。
陽光爲他籠上了一層別樣的金輝,我因爲這一變故而愕然,驚愕間,我聽他道:“這位姑娘,所謂何事?”
我如今腦袋亂成一鍋粥,根本沒有心思去想如何回答。對於凡人來說,根本不可能看得見鬼差。想起之前在彼岸花叢做的夢,我的心更爲慌亂。
我慌忙甩開他的手,轉身就準備逃跑,然而,卻被他再次用力拽住。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聽他道:“果然,我能看到你,你就會離開我嗎?”語氣冰冷,沒有初見時的溫柔。
說完這句,他便漸漸放開了我。
我被他這句話觸得心頭急亂,再也沒有逃離的念頭,理清了心中的大膽猜想,我終於回了頭。
此刻,念君思正站在我的身後極爲複雜的看着我,雖然眼神中帶着冰冷,卻同時也透着難以捕捉的落寞。然而,這落寞,卻被我捕捉到了,畢竟,我與他已經相處了三年,他一個動作,一個表情,我便什麼都知道了。
我緩緩走上前,他冷漠的眼神中帶着疏離,卻同時也緊緊地盯着我看,我莞爾,對他道:“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
我這是對他說的,同時也是對自己說的。沒錯,我永遠不會離開他,因爲,我離不開他。
他似乎鬆了一口氣,直直地看向我,終於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道:“清明,因清澈而透明。”
他又是無話,本來對於他來說,與人說話已經是極難能可貴的了,更別說讓他找個話題了。
我幫他接了話茬,“我們要不先坐下來聊?”
畢竟,對於他能看到我這件事情,我是透着半分的驚喜,半分的疑惑,只是,此刻,我決定把這份疑惑先擱置一邊,到時候再問問黑無常他。
他的臉頰上顯出一抹詭異的紅色,我猜測他應該是害羞了,但也不戳穿他,畢竟他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即使再怎麼老成也帶着少年特有的羞澀。
他終於恢復了原先冷漠的模樣,點了點頭,隨後與我同時坐了下來。
他沉默了許久,手中的書籍被他捲起,弄折了形狀,我沒有提醒他,只是這麼靜靜等待着。他終又道:“你這三年去了哪裡?”
雖然他並沒有表現出來,但我就是覺得他的語氣中帶着委屈。
我“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大笑。“你是在向我撒嬌嗎?”看出念君思在撒嬌這一事實,我覺得心情極好。
他的雙頰可疑地紅了紅,卻依舊冷冷地盯着我,好似要把我盯出一個洞來,我看也惹他惹得差不多了,便止住了笑聲,回答道:“我回了地下,畢竟我是鬼嘛。”
他深深地注視着我,讓我極爲不舒服,我不禁嘟起嘴巴,極爲不爽地說道:“幹嘛?看不起鬼嗎?”
“不,我本來一直以爲你是仙人。”他清朗的聲線平緩而又低沉,說這話時,他的視線認真而又灼熱,看得我也跟着不自在起來。
“你把我想得還真好。”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好這麼回答。
“對於我來說,只有你是親人了。”他突然說道,這句話讓我愣了半響,他看我不說話,又自顧自說了起來。“當年你一直呆在我的身邊,我一直知道,只是那個時候我以爲如果我告訴你我看得到你,你便會離開我了……因爲凡人是不可以見得仙人真身的。”
我被他這一席話震驚地無以復加,嘴巴張張合合卻不知道回答些什麼。
雖然他這麼說讓我很開心,卻也讓我有些酸澀。原來,對於他來說,我是他的親人……
我看他的視線深深注視着我,不得不裝作一番隨意的模樣,用手敲了敲他的額頭,爽朗道:“你現在也知道啦,我不是仙人,而是鬼哦,你不怕嗎?”
“不怕。”他的嘴角微微上揚,是我多年未見的笑容。我因爲這一抹笑容而微微愣神,爲了避免自己丑態畢露,我趕緊回過神。
他又道:“你救了我很多次,我記得。”
此刻,榆樹樹葉沙沙作響,殘瓣飄落,帶着它獨特的花香,如詩如畫。
與念君思聊了許多,我知道他如今已經身居舉人,只要今年參加科舉考取名次,便可以入朝爲官。我也終於知道,念君思從以前的以前就看得見我,只是從來沒有說出來,因爲害怕我像他父親母親一般離開他。而如今他將這件事曝露出來,也是因爲我消失了三年重又回到他面前的驚喜。
我聽到這件事,心情很沉重。
夜幕將至的時候,我與念君思一同走路回了江府。
山路難走,一路無話,然兩人即使無話,也並不覺得尷尬,就好像是極爲熟識的朋友一般,即使不說話,也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
三年未來江府,江府外邊的匾額早就換新,金燦燦的大字更爲張揚,看起來頗具名家風範。
念君思看我這番入迷地盯着匾額看,不禁搖頭嘆息。
我看到他這番動作,便認定他嘲笑我,我甚爲不忿地舉起雙拳,作勢就要揍上去,卻被他立刻抓住了手臂。
我一驚,這才發現,三年不見,念君思早就不似當年羸弱的模樣了,如今他身強體壯,已經可以非常輕鬆地制住我。
我對這一發現甚爲不忿,正準備動用法力將他制住,扭轉這個形式,卻突然聽聞江府大門打開的聲響,從裡頭,一聲清脆的聲音傳來。“念君思,你回來啦!”
我心頭一跳,隨即就放下了雙手,與念君思分開了一段距離,畢竟其他人根本看不到我,如果看到念君思雙手搖晃於空中,說不定會把他當做瘋子。
念君思看我突然收斂,也並未作出什麼反應,不過一瞬,他已經恢復了以前看不到我的模樣,把我當做了空氣,雖說我也知道他這麼做情有可原,但我還是有點不舒服,至於是哪邊不舒服,我自己也說不出原因。
裡頭跑出來的是江家大小姐——江月尹,她的身後是已經長大翠娥,如今的翠娥已經十八年紀,卻並未出嫁。而江月尹也褪去了小孩的模樣,生的落落大方起來,隱隱間可以看出她傾國傾城的容貌,與小時候那靈動可愛的樣子不同,帶着青澀的女子香味。
她一路小跑出來,頭上的那支步搖在髮梢處搖晃,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她脆生道:“念君思,我還要聽你昨日講的故事。快走吧!”她撒嬌地笑着,明媚的笑容仿若黑夜中的太陽。
念君思雖然還是那番冷漠的樣子,卻還是道:“可以,走吧,去我的書房。”我聽他這麼一說,立刻領會到她對念君思的不同,我不禁多看了江月尹兩眼。
三年前,我並未把江月尹當回事,三年後,我卻是明白這個人或許就是念君思的心上人。
我落寞地垂下眼瞼,而念君思並未回過頭,我緊盯着他們走入江府,自己卻是一步也不敢踏入。
整個江府,竟沒有我立足之地。
然而,我最終還是踏了進去,畢竟,除了這裡,我更是沒有家。
天下之大,竟無以爲家。然而,對於重回人間這件事情,我卻不會後悔,因爲人間的情,人間的事夠我慢慢體味。
念君思與江月尹以及翠娥進了書房,我不想打擾他,便先行回了文軒閣。
文軒閣一如當初,格局幾乎沒有變化,房內乾淨整潔,傢俱也整理得乾乾淨淨,像極了念君思的風格,我不禁想,這小傢伙,沒有我的照料也同樣可以活得那麼好啊。
我甩開這七七八八的想法,想到之前的疑慮,決定通過傳音符向黑無常詢問一下這其中的原因。
從乾坤袋中掏出傳音符,我立刻開始呼喚黑無常。“黑無常,快出來,我有事情要問你!”
那邊斷片了許久,才響起了黑無常的聲響。“嘿,你不過去了一會,怎麼就有事找我了?”聽到他這麼臭屁的聲音,我甚覺自己的找錯了人,早知道找白無常了……
我嘆了一口氣,認命問道:“我就是想問問你,如果一個凡人看得見我是什麼原因?”
那邊一陣靜默,“真的可以看到你?”他問道,語氣已經恢復了正經。
我聽到這種語氣,頓覺不好。“對,他可以看到我,我可以確定。”
那邊的聲音突然嘈雜起來,我正在想是不是傳音符出了差錯,就聽到白無常的聲音響起。“呵,那個人是將死之人了,自然看得到你了。”他的這句話如同春雷炸響了我的腦海。
什麼?將死之人?念君思會死?
我一想到這個可能,立刻全身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