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時間能倒退幾天前的話,也就是今年的愚人節,冷然一個人低頭在走,走一條細碎茫然無緒的沙路。
那時是黃昏,海水潺潺,與天蔚藍相映。
“喂……喂……¬邋遢……邋遢鬼……是……是你麼?”
身後突然有個熟悉、清脆、卻非常不自信的聲音。
人在獨處時,這種聲音最具殺傷力。
冷然瞬息間被人要了命似的整個人僵住,也覺不出是什麼感覺了。
“真是……你哦?”
後面清麗的聲音繼續壯膽。
“呃……小丫頭,好櫻櫻,怎麼會是你?”
冷然再不遲疑,猛地一個迅轉身,大幅度地就將她一把抱起,然後一天的疲憊與沮喪這便全置於腦後了。
好吧,這真是由天而降、天旋地轉的喜悅。
“放下,放下,有人!好多人……”
盛靖櫻討饒地掙扎着,少女暖暖的身體好輕盈。
“哪有?”
寬闊茫茫的沙灘上,成羣結伴大大小小陌生的遊客,在本是孤獨的冷然眼裡根本都不是一回事。
他甚至一下就把盛靖櫻的小嘴兒堵住了。
旁若無人了好久好久。
盛靖櫻幾乎就要斷了氣。
冷然方纔饒過她,嬉笑說:“現在只有我們兩個,好不好?好櫻櫻……你,你是怎麼來的?”
盛靖櫻輕巧落地,輕瞟一眼,沒有理睬他,彷彿小小生氣的樣子,自顧自地埋頭去把滑落在手裡的肩帶拖回肩上。
原來,她揹着一個畫夾、一個肩包。
“哦……是來寫生的麼?”
冷然哪裡可能看不懂她?自然而然地撫住了她的腰。
哦,好纖柔。
“不是,是鬼使神差的,偷偷地跟着你來的……”
盛靖櫻咬住下嘴脣,把眼望住碎沙,彷彿會流動。
“是麼?小丫頭。”
冷然心裡一緊,撫腰的手也跟着緊了緊,還是有點窘迫的樣子,就嘗試着回覆笑容說,“是不是呀?”
“嗯嗯嗯……”
許多別後重逢的話語,就這樣輕易被忽略了。
盛靖櫻繼續不理睬他,心不在焉的面頰上有兩點淺淺醉人的美人窩,然後隨着三兩個少年男女朝前散步。
地上的沙很細,軟綿綿的腳感,讓人有一直走下去的念頭。
但冷然不敢想。
他有些糾結地從手腕裡緩緩褪下手提包,遲疑片刻後,這纔跟了過去。
“怎麼了?”
冷然牽過她白淨淨的手,仍舊繞不開那個鬼使神差的話題,“沒想到灣裡還是這麼美,你……你是追着這邊的晚霞來的嗎?”
“哪有晚霞?那點淡淡的紅暈也算嗎?”
盛靖櫻另一隻手指了指海天不着邊際的相連處,終於泯嘴笑,“邋遢鬼,你真是……真是沒話說了。”
冷然唯有掩飾着傻笑,海風徐徐,似乎也在笑。
那麼,是不是意味着接下來的談話氣氛會變得很融洽呢?
盛靖櫻旋即又問:“爲什麼,又有一陣子沒有你的消息?難道都不想見我麼?”
“我……”
冷然一時無言以對。
“你這人就喜歡藏着掖着,猥瑣的中年大叔哦,真是一點兒也不招人喜歡。”
她又一個純粹的瞟眼,把手輕輕抽脫。
“那啥,我……我最近有點忙。”
“有點忙?忙?忙着陪太太吧?別裝啦,我早應該知道的。”
她頭也不回,是不是有不願意當面拆穿他的意思?
冷然無語。
“哦……有空帶我見見嫂子吧……呵呵……”
盛靖櫻輕快地繼續朝前散步。
前方,林林總總大小不一的樓宇散落在大自然巧奪天工的海岬上。偶然,海面上還有幾隻貪暮的海鳥。
“呃,你敢見麼?”
冷然反而笑了,“她就在附近,在車上呆着呢……”
“是不是哦……”
盛靖櫻愣了下,回過身來張望他,年輕不自信的表情一覽無遺,“還會……哦……”
冷然心有不忍,扯開話題問:“呃……你有地方住沒?”
“沒……幹嘛好好問這個……”
“嗨,你個小女生,這麼遲也不找個地方住,難道想暴屍荒野?”
“這不有你麼?你個老大叔……”
“那……好吧,我們現在去找點吃的,然後回縣裡……縣裡似乎纔有好一點的地方住……”
“哦……你這個壞人……壞蛋……壞東西,你騙人的哇……”
盛靖櫻反應過來,“不是說嫂子在車上的麼?太壞了……我不跟你回縣裡……”
“難道你想……車上過夜或是露宿海邊?呃……這個主意好,可以有……”
“不可以,美死你……”
盛靖櫻臉一紅,輕啐連連,轉身指向前方海岬上的樓宇,邊走邊說,“那邊不是有好多樓房麼?都能租的……”
她一下子輕鬆地像個沒事人一樣。
年輕真好,沒有任何角色負擔。
冷然心下一澀,到底哪裡能讓她注目?
她時常甜甜純粹的笑,面頰上總有兩點淺淺的美人窩,讓他真不敢有深究青春思想的念頭,所以也沒有怎麼想過要改變如今的現狀。
情愛或者直接地說是性、愛的故事,任誰也無法說得清道不明,就好像她創作的畫一樣,充斥抽象,纏結着魔力。
……
魔力,好一個有幻想的詞語。
可惜的是,時光終究不能倒流,終究有它自己一往無前的軌跡。
顯然,文化大廈再遠,也有它到達的時候。
因爲是案發現場,一時半會兒仍舊沒有解除保護,更有些許圍觀人羣。
冷然好費一番功夫才找到地面車位。
他匆匆跳下車,便有一股更濃更烈的不祥預兆迎面襲來。
他猶疑半晌,魂不守舍地又把手提包扔回車裡,轉身,灌了鉛的腳竟不知往哪裡邁去。
但鬼使神差,幾番折繞還是讓冷然找對了盛靖櫻住的地方。
確切地說,也不算鬼使神差吧。
盛靖櫻住在二十八層的白領公寓裡,是她親口告訴他的,而且不僅這個,在他們耳鬢廝磨的時候,小丫頭幾乎把這裡生活上的一點一滴都毫無保留地與他分享。
倒是他常常故作玄虛,玄虛到如今,只能站在走廓的一頭,透過走走停停的人流縫隙,窺探到一個年長的“櫻櫻”正在哭天搶地。
那不用說,一定是櫻櫻的母親了,很樸素。
所有的僥倖,此刻都像肥皂泡一樣輕輕巧巧地破裂。
冷然晃了晃身子,想找一個可以支撐的地方,可是卻連她的門邊都挨不到。他從來也沒有到過的地方,當然沒有他的任何位置。
血,殷紅的鮮血,大顆大顆地又從冷然的鼻孔裡滴落下來。
但這次,他沒有用手去捂,只任憑它就這樣滴着。
他自己都不在意自己,忙碌的人們哪裡會去關注這個本就不屬於這裡的陌生人?
很快,冷然眼前一黑,跟着就栽倒下去。
“我……我怎麼了?看不見了。”
冷然倒在地上,終於惶恐地掙扎起來。
他這一叫,自然惹來了衆多救助。
旁邊有個租客甚至騰出了自己的房間,七手八腳之下,人們好不容易纔把他安置到一張單人牀上,這便有人主動去撥打醫院的搶救電話。
卻不料,冷然其實並沒有多大問題,一方折騰漸漸安靜後,他的視力居然又恢復了正常,血也自然幹了。
這會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已經接通了急救中心。
冷然嚇了一跳,急忙翻身坐了起來,面色蒼白地說:“小夥子,不……不用了,我沒事了,謝謝……謝謝……”
“喂……你……你們等等……”
竟然是一個好秀氣的青年警察轉身探頭過來,關切地問,“什麼……沒事了?你沒事了?”
冷然一愣,心頭微微顫了顫,只有不住地擺手。
“真沒事?你確定?”
青年警察一副略顯稚嫩的嚴肅表情,一看就是剛畢業的菜鳥,所以又去招呼電話那頭,“喂……喂喂……你們再等等……我問清楚情況來……”
他看到冷然又不住地點起頭,甚至站起身來,有些着急了:“你,你不用點了……請你不用再點了,再點又流血……那麼,好吧,不用了……病人好了些,你們不用來了。”
一場救助鬧劇,終以陌生人的堅持要走而告終。
臨行,青年警察竟然還婆婆媽媽地拖着冷然的手不肯放,一邊還不住口地百般交代。
“不是說救護車不來就不用去醫院了,這樣吧,還是叫救護車過來,反正你都是要去醫院的……”
“好吧,你一定得上醫院去看看……這鼻子的毛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
冷然心裡暗忖,奶奶的,一個小夥子還是人民警察,哪能有這麼多的廢話。
好在剛出門,他便聽到有人衝着這邊在叫,特響特響地,也明顯是在喊着這個青年警察:“孫雷鳴!孫警官……孫雷鳴!孫警官……”
乖乖,敢情是唐僧改姓了。
冷然也總算是舒了一口氣。
他其實很想一個人靜靜呆會兒,卻不料,因爲流鼻血的毛病生出了太多的麻煩。
他低頭緊走幾步,根本沒有興趣理會那個特響的叫人聲。
他終於走到樓層的衛生間裡。
稍作清理後,冷然又信步回到盛靖櫻的住所附近,還是沒有任何理由去到那個原來安靜現在卻成爲城市焦點的小屋。
所以,他也只能站在無人留意的角落裡,怔怔地用迷信的觀點去想,難道竟是天妒紅顏?
是鬼使還是神差,把她這麼輕易地奪了去?
她以超自然的能力深夜向他發出的空白短信,是求救嗎?
這一切,都是爲什麼?
冷然想到深處,又似乎無力再想,終於支撐不住地懊悔地蹲下身的那一刻,有一個拳頭捶到他的臉上,打得他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