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院子裡吃的晚飯, 沈柳容胃口大開,一面吃一面以黑亮的眼珠目不轉睛打量沈寒香,大口扒飯。
吃過了飯, 又吃過了茶, 沈寒香不讓沈柳容吃多了, 只給他吃了半碗。
沈柳容垂在牀邊不能及地的腿下, 顯出一截光裸的腳踝來。沈寒香眉頭微皺了皺, 想也明白,她不在這半年,怕是除了孟良清遣來的教書先生, 林氏對沈柳容再無旁的照拂。乾脆等去京城的時候,把沈柳容也帶着, 但帶到孟家的別院中教養自是不太妥當。
寄人籬下, 並非長久之計。
不如在京城再置一間宅子, 與兩個兄弟住,之後再尋個由頭把沈蓉妍接過去, 還有孫氏的女兒。
沈柳容已在把玩屬於他的狼牙項鍊,自從掛到他脖子上,他就好奇地摸個不停。
三兩與南雁撤去了飯桌,小桌上擺着從塞外帶的果乾、肉乾,福德剛去外面買的炒白果, 沈柳容卻看也不看一眼。
“都給了你, 還怕別人偷了去不成?”沈寒香笑道。她的親弟瘦了些, 也拔高了些, 臉龐比她走時顯得有精神。衣裳想也沒另做, 手腕腳踝都晾在外面。
“三姐黑了。”沈柳容總算放棄和他的狼牙項鍊如膠似漆。
“嗯,容哥倒是白了。”
沈柳容趴在席上仔細看沈寒香的臉, 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還糙了。”
“……”
就在沈寒香想叫個人抱他出去的關頭,沈柳容驀然笑了,露出一口不太齊整的大白牙,他還在換牙,大牙剛脫不久,能看到淺淺的牙根。
“想你了。”沈柳容似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手指把玩狼牙,側臉有點紅,旋即又擡起眼睛,討好道:“先生說我書唸的很好,將來是要做老爺的,我問他能不能去京城,他說考上了做京官就能去。到時候就能和三姐天天見面了,就算三姐不在,我也可以常常過去玩。”
沈寒香不禁莞爾,掐着他的腮幫子肉說:“本來想來年就帶你去,你瘦成這個柴棒樣,帶着你也不成樣子,又不想帶了。”
沈柳容一愣,連忙又爬上席,像只狗兒似的在沈寒香跟前打滾,非得求着要去。
“開春再看罷,你要是結實些,再說。”
於是沈柳容從年前到年後都拼命吃喝不在話下。天色已經黑了,沈寒香提着盞白亮的燈籠帶沈柳容在園子裡看她種的梅花樹,“明年過年時,可以在這裡賞梅花,吃糖餅。”
沈柳容憨憨地點頭,有些心不在焉。
除夕之前,沈家僱了批新的下人,從前要走的,現在願意回來的,沈寒香也用了些,加上外頭買回來的。
夢溪縣人口耳相傳,都聽說沈家又發達了,在翻新院子,招用下人,一時之間沈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沈寒香挑了一些要緊的,園丁、幹活麻利細緻的婆子、能管賬做飯的媳婦們,其餘的交給彩杏去打點。
沈柳德到臘月二十八才從京城回,只見家中處處張燈掛彩,不禁想起去年在家中過的年,一時之間,鼻端發紅。沈寒香沒出來迎他,不過門房一聲吆喝:“大少爺回來了。”
直通往後院的道旁就紛紛點起燈籠,燈上畫着各式美人美景,前刻還死氣沉沉的大宅子,頃刻間火樹銀花,瑰麗無比。
“這纔像過年啊,還是得有錢。”沈柳德摘下重黑的厚氈帽,藉着帽子拍去身上零碎的雪花。
沈寒香攏着寬大的袖子站在廊檐下,叫一個沈柳德覺得面生的丫鬟把鸚鵡架子叉下來。
“對,掛到南面去。”這才挪回眼睛來打量沈柳德,把手爐遞給身旁的丫鬟,親手拍去沈柳德領上的雪,笑道:“今晚上沒有別人,就我們兄妹倆,叫人弄了一大盆滷得鹹香入味的雞爪,大哥多吃幾隻,來年賺得盆滿鉢滿纔好。”
沈柳德“哎”了聲,步入花廳。
那晚上沈柳德喝了不少酒,倒在花廳席上就睡,沈寒香叫了兩個力氣大點的小廝把他搬到一旁榻上,叫人進來給他擦手擦臉,又取了一頂厚實的裘皮斗篷給他蓋上。
昏黃的燭光照耀在沈柳德臉上,他瘦了,也黑了,眉目裡透出犀利精明的意味,睡着仍不曾舒展開。
沈寒香叫人將他安置了,院子裡瀰漫着果脯和醃製品混合在一起的特殊香味,廚房所在的小院還亮着燈,燈光從牆上的方格子裡透出。
沈寒香走去看了看,三兩在旁撐一把綢傘,遮蔽雪花。
“明兒再弄,都去歇着,彩杏,你過來。”
如今沈家管事的是彩杏,她是徐氏帶過來的,在沈家侍奉多年,當個管家的人自是理所應當的。彩杏要水洗了手,才一面拍整裙子一面走來,臉上凍得有些發紅。
“明天把要留在這裡過年的都登記一下,佃戶那裡要派個人去跑路,你使兩個信得過的去,給各房發的過年銀子寫的紅封我來,不過往年怎麼打發的錢我不太清楚,早上你就過來和我一同吃飯,去容哥的書房裡寫,他那裡寬敞。”
彩杏應了,問沈寒香:“給孟家送一份嗎?”
“那倒不用,你怎麼糊塗了,該等男方有禮過來,再回禮。”孟良清還在關外沒回來,白瑞遞來的消息是今年估計回不來過年,沈寒香寫了封信,叫白瑞找人帶去,一樣是關心衣食住行的瑣碎事情,沒大可述。
“是。”
“對了,下午得去宰五頭大豬,祭祀要用的你也寫個單子,叫人辦來。”
沈寒香有心過個好年,一掃前一年的陰霾窮困,開春之後,要在夢溪也開幾間米糧鋪子,總歸飯是人人要吃的。最缺的就是人,不過眼下還是過年重要,沒有比這更大過天去的事。
到除夕,天難得放晴。
沈老夫人上座,那是沈寒香自關外回來之後第二次見到她,第一次在回來的第二日一早去問了安。老婦人精神頭很好,穿一身絳紫金繡大紅牡丹的衣裳,乾巴巴的臉上難能帶笑。
一早去請的時候,沈老夫人就握着沈寒香的手,眼珠顫動,將她從未看仔細過的孫女好生看了一遍。
之後祭祖、擺酒、守歲,及至次日散了,沈家大宅中遍地都是鞭炮紅紙、瓜子花生殼、糖紙碎屑等物,都是不能掃的金銀財寶。
沈寒香一早即起,叫醒還窩在被子裡不肯出來的沈柳德,帶上沈柳容,底下的小妹,依例上族中叔伯家。沈蓉妍因照顧沈老夫人便不去。
路上叫沈柳德別忘了物色幾個來年好叫過去管事。
沈柳德的頭隨馬車輕慢的搖動一點一點,被猛一巴掌拍在腦門上立時清醒過來,道:“知道了。”
此時沈柳容正瞪着眼盯沈寒香,旁邊奶媽抱着的幺妹也是如此。
沈寒香忙笑着輕揉沈柳德被拍紅的腦門,直至那紅色散去,才向她弟弟妹妹小聲解釋:“大哥昨日飲酒過量,這會子頭疼,我替他揉揉。”
“……”沈柳德干巴巴咧嘴。
正月裡沈柳德在夢溪呆着,找了幾間門面,沈寒香幫着招工,年節過完之後,從年前年後買來的、租來的僕役裡挑出些機靈的,有經驗的,讓沈柳德自己過目,挑選能管事的。鋪子開起來之後,沈柳德回京城裡與他舅舅商量着盤下他管的那幾間鋪子。
他舅自然是不肯。
“那你就出高些,這幾間的賬我看過了,你按這個數出。”沈寒香把寫好的條子給他,“再要擡就不要了,咱們在京城自立門戶也不是不行。這話也不必瞞着他們,要不然將來真要一條路子上搶道走,總要打交道,瞞也瞞不住的。”
正月底,夢溪開了四間米麪鋪子,二月中旬,沈柳德的舅舅親自到夢溪登門,把錢結清,契書交清,賬本一應等物清了。
恰逢沈寒香換過了衣裙要出門,在門口碰了個正着。
那看着至多三十的男人是徐家人,探究的眼神將沈寒香打量了個遍,才道:“三姑娘出落地伶俐大方了。”
馬車在旁等,沈寒香不打算和他多敘話,卻聽他說:“三姑娘這是去哪?可不是要去京城吧?”
孟良清在四天前回的京城,沈寒香聽出他話裡有話,便站住了腳,神色如常問:“倒是忘了舅舅也回京。”
彩杏叫人卸了車,沈寒香乾脆坐沈柳德他舅的車去京城,打算在別院住一晚。原來沈柳德這個舅舅是徐家的小兒子,比沈柳德大不了幾歲。
“侯府的親不好攀,沈老爺病故了,沈家就算商賈了,如今無人入仕。”徐夢麟不無遺憾地嘆道,“嚴相又有意與忠靖候家攀親,怕姑娘往後日子不好過,要不然選個什麼人家不好,姑娘這樣貌品性,又精明能幹,委實不該委屈了自己。”
沈寒香這門親,無人聽了不說好,不恭維她,徐夢麟算頭一個說這親事委屈的外人。
沈寒香手中握着的,正是當初孟良清給她的手爐,都已用得舊了,如今再好的也都買得起,但她偏就用着這一個。
“那舅舅說,怎麼纔算不委屈?”沈寒香看了他一眼,徐夢麟精神頭不錯,面容板正,但肚子有些發福。
“爲人正妻,子女爲嫡,纔不枉做女子。”
沈寒香不禁笑了,“舅舅說得是,就不知道,如今舅舅有幾個姨娘在家?”
徐夢麟一愣。
沈寒香便即瞭然,端起茶來喝一口,看着徐夢麟說:“未必舅舅的姨娘們,都算是冤枉的了。”
徐夢麟一時語塞,沈寒香也頗覺厭煩,發誓再也不搭順風車了,視線調轉向窗簾,撩起一角往外窺看。
當夜孟良清並未依照信中所說過別院來,沈寒香不以爲意,趕路也乏了,便就歇下。及至次日,白瑞再次帶來孟良清無法過來的消息,沈寒香才覺有些不妙,怪不得徐夢麟會無端提及她的親事。
黃昏時刻,福德才支支吾吾回說:“夫人將鄭家的女兒接到侯府裡,少爺脫不開身……”
沈寒香腦海裡才朦朦朧朧浮現出阮氏嚴肅的臉來,她都快忘了她這位未來婆婆,不過這原因她隱隱也有些猜到,孟良清要麼是病了,要麼是有事,否則不會無端失信。
“嗯,知道了。”
福德小心窺了眼沈寒香臉色,見她神色未變,才大着膽子小聲說:“少爺還說,明日無論如何都會過來,希望沈姑娘一定等他。”
沈寒香沒做聲,半晌才又說了次“知道了,你下去吧。”
晚上獨自住在沈家的別院裡,她身邊一個服侍的人都沒留,沈寒香坐在牀上,這時節寒涼未退。她開了半扇窗,空氣潮溼,帶着泥土的氣味。
興許孟良清比她還着急着見面。其實眼下見不見面,也不太打緊,總歸還要等下去。也許見不到,反倒不會那麼急着約見下次。在沈寒香看來,孟良清就是一個永不會對人紅臉,以柔克剛的一個貴人。
甚或在關外,即便騎在馬上,即便對手是狼,孟良清給她的印象也不曾改變過。
最終窗外不太規律的雨聲讓沈寒香睡了過去,天剛矇矇亮她起來寫信,吃過早叫福德去送。
“少爺一定會來……”福德猶猶豫豫地勸,“要是姑娘不在,說不定會怎麼傷心……”
“不會,只要他看了信。所以你一定要讓他看,也不用跟我回去夢溪了。”
鳥雀啼鳴,初春的京城霞光萬丈,露珠從碧綠溼潤的葉子上滴下來。沈寒香坐上回夢溪的馬車,將身上大氅攏緊,她不覺得冷,反倒愉悅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