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在花園裡擺了桌子茶果,紅泥小爐慢慢煨着點子煖酒,孟令蕊姍姍來遲,人未露面,先聞其聲——
“大哥回來這麼多天,纔想起叫我吃茶,當真不把妹子放在心裡。”
觀之,孟令蕊一襲泥金撒花褙子,四個丫鬟跟着,俱都跟不上她快步跑來,一把束腰紈扇捏在手中,向花蝶一撲,卻落了空。不滿地噘嘴向孟良清跟前坐着,桌上置盤,盤中一應十數枚青梅,孟令蕊才見高興了些。
“爹不讓我吃酒,要叫人看見了,就說大哥起的歪頭。”
孟良清笑了起來,吩咐婢女煮些來給孟令蕊注酒,“只管告訴爹去,看他數落你還是數落我。”
孟令蕊撇撇嘴,“今兒爹又不在府裡,便是在,我也不怕的。”正因不得寵,孟令蕊在侯府中樂得逍遙自在。她眉毛一皺,“只要莫叫陳姨娘知道,她那嘴,真真要氣煞人。”
簟竹、年英兩個在旁伺候,給二人添上酒來,孟令蕊細細問過孟良清在夢溪過得如何,自也想去看看,孟令蕊被陳姨娘管束得足不出戶,連自家的馬場也沒去過,成日淨是悶着,喝了兩杯煖酒,臉上有點發紅。
“去年荷花生日我知道大哥向姑媽說了要邀我去的,陳姨娘卻說我着了風,回了夫人去。不叫我去,我哪裡就着了風,看是她腦子中了風纔是。”孟令蕊連連抱怨嘆氣,拈着杯兒向前一傾,身後丫鬟忙將她扶着,貼身伺候的那一個曉書忙將她扶着。
孟良清本是叫她出來一同吃酒高興一番,見她心中鬱悶,便道:“你莫理她就是,今年必叫你去就是。”
孟令蕊登時一喜,卻也忘了氣悶,笑道:“那大哥可別言而無信!”
她一時沮喪要哭,一時又歡喜,衆人俱是笑話她。孟令蕊卻無所謂擺擺手:“我要再悶在這麼個宅子裡,要悶出病來了,來生再不當姑娘家,有話不讓痛快說,人生還有什麼興致。”
“叫你生了我這麼個身子,也是一樣什麼都做不成。”孟良清嘴角彎翹。
“對了,聽說前頭大哥又風寒了,可無恙了?”孟令蕊纔想起來問候。
孟良清搖手錶示無事,與她又吃得幾杯,便各自散去,及至晚膳時候,叫人去告知他娘,果過去與阮淑姵一齊用膳,稟了孟令蕊荷花生辰時候也一道去作伴的事。本不是什麼大事,阮氏自也從着他。
飯畢了孟良清回去,除了跟着的年英與簟竹,那三個卻不知何處胡混去了,原來看孟良清在阮氏處耽擱,不定夜半三更纔回轉,彎月便提議要桂巧、沃玉伴着,找底下人擲骰子去了,這時還在東邊的小花廳裡玩樂。
又投了一把,桂巧贏得最多,沃玉朝外一看,向個下人問:“什麼時辰了?”
那下人出門看了眼廊下蓮花更漏,回來說已戌時快盡了,彎月不耐地丟下一把碎銀子,便道:“着什麼急,指不定夫人拉着少爺敘話,亥時回去也不遲。”
“咱們幾個不在,屋裡那些早不知偷懶到何處去了,少爺要回去了,連個鋪牀使喚的人都沒有,熱茶也喝不上一口,晚上藥也還沒吃。”
“就你擔心少爺的不成?”彎月前後統共輸了二十兩有餘,正想着怎麼能扳回來些,賭得正是氣性上頭。
桂巧也勸:“最後三盤,無論輸贏,三盤就散了。我們不當差,這些下人們還各自要當差的當差,歇息的歇息,總拉着他們一道輸贏,嘴上是不說什麼,回頭心裡自有埋怨。”
衆人忙道不敢,一個媳婦捧茶來與她們三個吃,“姑娘們難得來玩一回,盡了興纔好。少爺那裡又不是隻有姑娘們,旁的丫鬟小廝們未必就不知事了麼?只不要太晚就好。”
於是沃玉只得坐下,差了個婆子去看孟良清回去了未。本來只偷偷看一眼就好回話,誰知那婆子才一露面,正巧簟竹在院子裡收拾掛在樹上的一個絡子,便叫了住。
“站在外面鬼祟什麼,誰打發你來的?”簟竹想了想,心裡已知道了個七八分:“那三個丫頭是不是在你們那裡玩牌去了?”
婆子忙道:“彎月她們三個見少爺去了好一會還沒回,又聽說太太留着吃飯,纔出來不久,擔心這邊屋子裡沒人照看,使小的過來看看少爺回來了不曾。既然姑娘在這裡,想是少爺也回來了,我這好回去向她們回話。”
“你少來替她們遮掩,彎月最是個好耍的,叫她們回來,這裡我同年英兩個忙不過來,少爺下午吹了點風,又有點發熱,本來叫他去牀上睡一會,屋裡溼氣又重,早該生個盆驅一驅溼氣,偏她們沒個人在,底下人又都沒有屋裡的仔細,這會子要再燒炭,要叫少爺移步出來,怕他更要不好。再要不回來,我看要扒了她們三個的皮!”
婆子趕忙連滾帶爬地過去傳話,彎月這時候輸得更多,已支出去二十五兩,還欠着五兩七錢,只得叫桂巧先替她給了,算欠的桂巧的。
及至回了屋裡,見孟良清果然臉色不好,彎月本罵罵咧咧了一路,這時也洗了手過來伺候着,摸了摸孟良清身上,問底下人聽說已經派了人去請大夫,才弄了熱水來替孟良清擦拭一身的冷汗。
簟竹抱了多的一牀被子來給孟良清蓋,彎月便道:“把炕燒得熱熱的,就不冷了罷,這些你又抱出來做什麼。”
“就圖方便,也不顧他身子現經不經得住。”簟竹給孟良清多加了一牀被子捂着,他仍然一陣冷一陣熱地發顫。彎月這纔不敢多話了,各自燒水的燒水,煎藥的煎藥,茶房的鍋子換了大的燒開水,預備着替孟良清擦身擦臉。
不多時大夫來看過,原本的藥方裡增減幾味,先時煎的全要不得了,連夜的去藥房稱取。再煎了來,已是大半夜了,孟良清吃過藥,結實發了一身汗,熱得手腳蓋不住,人迷糊着卻不住往外晾出身來,才撤了一牀被蓋。
待他燒退下去了,上面讓守夜的丫鬟看着,幾個各自去睡,彎月一點自己錢數,忽然高聲咋呼:“怎麼少了十兩的錠兒!”桂巧、沃玉兩個在孟良清屋子裡守夜,簟竹正在洗臉,聽這話便道:“怕是你數錯了罷。”
彎月立刻回:“旁的我要數錯了尚有三分可能,錢數錯了卻也是不能的。方纔叫桂巧幫我墊了六兩銀子,我惦記着還有個錠子,鉸來給她,卻沒有了,哪裡有這道理。姐姐你來看。”
簟竹累了一整天,強打精神去看,果然都是被彎月鉸得不齊整了的銀子,卻沒有十兩的錠子。
“你好好想想,未必就放在這了,今日輸錢可給了錠子出去?”
“確實沒有,那個是我從前差事辦得好,太太賞的兩錠,都是海棠紋的,要找出來,我一眼定能認得出。”說罷就在屋裡翻箱倒櫃地找,先把自己裝衣服被子的大櫃子都找了,這時節不穿的大襖子大褂子的衣袋也都翻過,就是找不到那十兩。
簟竹早早洗了爬上牀,精神懨懨伏在牀上,打了個哈欠:“要麼你明兒天亮了再找,黑燈瞎火的找不着東西,倒掉了東西,何苦來哉。”
外頭年英進來,方纔送了太醫出去,見屋內翻箱倒櫃烏煙瘴氣,眉一豎,冷笑道:“半夜搗騰什麼?今日你們去耍還沒鬧夠麼?!”
彎月一看她,眼珠轉了轉,去牽她袖子,笑道:“妹妹來得好,幫我找找東西。”
年英端坐在牀,袖着手懶怠理她。
“你同姐姐兩個今日當值不是?我當值時候你們也徑玩你們的去,我什麼時候又多說了半句?看在我今日輸大了的份上,就幫幫忙罷!”
年英稍動了動,問:“輸了多少?”
“足有三十兩呢!”
年英唬了一跳,又聽她道:“平白還丟了十兩的錠子,要了我的命了!”
於是年英陪着她找,將彎月的地方好生找過,又請示了簟竹,也找了她的地方。年英也讓彎月找了,只叫她別翻亂了東西。
三人地方都找過了一無所獲,年英道:“咱們這地方外頭丫頭子小廝們沒得吩咐,都不來的,怎麼十兩銀子也有人偷,別是你記錯了地方。”
彎月垂頭喪氣坐在牀邊,仔細又想了一回,向南邊裡屋看了一眼,裡面是桂巧與沃玉住的地方,都收拾得齊整,不過把被子抱去守夜睡了。年英脫了鞋,趿着雙豔麗非常的大紅芍藥繡樣的鞋,散了頭髮,取水來洗臉。
“要找你自找去,沃玉還罷了,夫人的人,什麼銀子錠子的沒見過,哪裡就看得上你那十兩了。”
簟竹翻了個身:“你就要找,也等她們倆在的時候找,不然到時候她們倆又丟了東西,又要來你這裡找,才叫外頭人看咱們笑話。”
彎月賭氣向裡面睡下了,到年英躺下了要吹燈,她仍想不過意,銀子找不着心中始終猶如一把爪在撓,騰地坐起身,手指捋了把頭髮,下地就進裡屋去翻找,嘴裡說:“我找一找,若果找着,我悄悄拿回來。要找不着,姐妹們不說不也就是了。”
年英氣道:“你翻一翻沃玉那裡就是了,又去惹桂巧,忘了上回夫人怎麼數落的。”
“我就看她不順,成日裡仗着夫人的威勢,拿喬裝大的,咱們屋裡自有咱們屋裡規矩,都是聽簟竹姐姐的,何時竟來個人盯着我們,太也沒道理。”彎月沒怎麼找沃玉那裡,徑拉開桂巧牀頭小桌上擺的屜子,一格首飾,寶光亂濺,多是她見也沒見過的,可見服侍阮氏時甚得寵。
聽她弄得吵吵嚷嚷,簟竹閉着眼,又翻了個身,不耐煩道:“你鬧騰夠了就趕緊睡,卯正就都要起,這麼鬧着誰還睡得着?”
卻忽聽彎月一聲驚呼,自內步出,得意洋洋地捏着團銀光出來,“這是什麼?我瞧着就是她最多歪心思,果然叫我找了出來,你們倆還渾來說我。”攤在彎月掌心一個海棠紋銀錠子,簟竹忍不住坐了起來點,將錠子拿來細細看了。
“怕不是夫人也賞過她一樣的,你別冒失。”
彎月本來心直口快,聽簟竹一說有點不悅,要與桂巧如何計較,只待天明那兩個守完夜回來再計較,這時分淨冷哼一聲就去睡了,銀錠收到自己錢箱子裡,輸了錢那口氣也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