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一二八

在鎮子上住了六天, 沈寒香才第一次走出屋子,是黃昏時候,天邊雲捲雲舒, 被霞光照着, 五光十色, 天空廣闊, 唯獨雲線勾勒出華裳。

她坐在廊檐底下, 背靠一根硃紅大柱,手掂着耳墜子,耳朵上傷口已經結痂, 摸上去有些發癢。

她想起孟良清說話總是溫和的,聲音不大, 有股子說不出的優雅氣度, 成親之後, 孟良清喜歡一些親暱的小動作,他說話時候總是低下頭, 嘴脣若有似無磨蹭她的耳朵。他喜歡以鼻尖磨蹭她的鼻端,眼神深邃,像一汪將人溺斃的深潭。他又安靜,靜得有時會讓人忘記了他的存在。她想起關外黃沙彌漫的大漠之中,軍隊的鷹找到他們的商隊, 孟良清帶着她縱馬。大漠有種讓人過目不忘的風情, 那麼遼闊, 人身在其中, 有如沙海之中的一粒塵埃, 渺小無助。那是她頭一回意識到,這也是個男人, 即便他身子孱弱,軀殼裡仍舊裝着一副厚重的靈魂。

那麼安靜的孟良清,在千絕山中挖了賊人的眼珠,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孟良清第一次殺人,但一定是第一次挖別人眼珠,原來孟良清不是沒有激烈的情緒,只不過他的一生都被種種條條框框拘束着,又被病痛纏身,也許最大的放縱,不過是求娶她過門。

柔滑的耳墜子在沈寒香掌心中滾動,她重新將耳環戴上,起身時不經意看見地上一撇長長的影子。沈寒香沒回頭:“成親之前,我們不能見面。”

九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本王不走到你面前,你也不要回頭。”

沈寒香坐了回去。

九河在她背後坐下,也靠着硃紅大柱,他仰起頭,紅彤彤的夕陽照在他天神一般英俊的臉上,湛藍的眼珠也隨之被映照成瑰麗的紫色。他食指拇指撮弄着,開口道:“鳳陽郡傳來消息,你們從前權傾朝野的阮太傅,被打入死牢。受牽連者逾百,凡與阮家有所牽連的臣子,有罪證的通通下獄,鳳陽的牢獄都關不下了,送往鄰近郡縣關押。你們皇帝把自己的女婿都丟進了水牢,聽說關在那裡的人從不寂寞,有數不清的老鼠蟑螂與犯人作伴。對了,你聽說過陳中丞麼?”

“知道。”

“就是他,聽說從前他也風光得很。”九河嘆了口氣,“你們中原人,對付自己人倒是毫不手軟,卻不見面對我們的鐵騎能這麼威風。”

半晌靜默,沈寒香嘲道:“大王閒來無事,跑來與我談論國事的嗎?我只是個婦人,不懂得這些。”

“聽說孟良清遞了辭官的摺子,你說他到底在想什麼?”九河側了側頭,聲音更近,“你這個從前的枕邊人,究竟想做什麼,本王怎麼就看不明白了?”

沈寒香眸子暗了暗:“大王也知道是從前,從今往後,他都與我無關。要是大王沒別的事,我要休息了。”

九河緊緊抓住沈寒香的手,稍一使力,沈寒香就被拽入他懷中,坐在他腿上。她掙了兩下,忽然順從下來。

九河圈着她的腰,埋頭在她頸窩中深吸了口氣,嘖嘖做聲,就像品評一件古董般嘆道:“香!”他一隻手把玩她的耳垂,目光凝在那痂上,“本王行軍多年,相信四個字——”他頓了頓,捏住沈寒香的下巴,迫使她看他,一字一頓地說:“兵以詐立。”

“你騙人的時候太多,本王只信眼見爲實,只有我們做了一對真夫妻,本王纔會派人給孟良清送解藥。你就像條泥鰍,滑不溜丟,一不小心弄丟了,還沾一手的腥。”九河推開沈寒香,大步向臺階下走去。

那日夜裡,一整晚沈寒香無法入眠,半夜坐起,柔軟的頭髮披得滿膝都是。她的眼神直髮愣,盯着黑漆漆的地面,室內的一切都被黑夜緘默包裹。

就那麼坐了近半個時辰,她躺了下去。

半個時辰後,卻又坐起。

如此往復,曙光透過窗紙提示黎明的時候,她才真的睡去,彷彿在白日裡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光躺着睡覺,纔是她正當做的事。

第七日醒來已經過了晌午,沈寒香逼自己吃了點東西,走出屋子,她睡得太久,臉色很不好。

院子裡卻張燈結綵,一片紅光喧天。

沒有比這顏色更奪目的,連日頭都在豔麗又霸道的紅色之中顯得蒼白。下人們熱熱鬧鬧地站在凳上掛燈,樹上、屋檐下、花枝上、戲臺周圍,全都張掛起各式各樣的彩燈,什麼造型的都有,蓮花、荷葉邊、鯉魚戲蓮、百子千孫、嫦娥奔月、鶼鰈情深、鴛鴦交頸……彩色綢緞剪成的細條纏在花枝上,纏成各種花樣。門上貼了雙喜剪紙,高高壘起的酒罈子堆在牆邊,整整佔了一面牆,牆前壘成個三角錐,就那麼鋪了一地。

“夫人好。”婢女捧着果盤匆匆行禮,之後往前面宴請賓客的堂子裡走去。

“夫人。”小廝點頭行禮,眼珠似粘在了彩燈上。

每個院子裡都擺放着石頭元寶,九河弄得很像那麼回事,就像他們是一對要在這裡落地生根,世代傳承下去的小夫妻一樣。沈寒香嘴角噙着冷嘲,跨出第二道門,就被換了尋常百姓衣服的西戎兵攔住。

“請夫人就在內院休息,屬下奉命保護夫人安全。”

生硬如鐵的面容帶着不能違抗的強硬。

沈寒香站在那裡,可以望見最外一道大門,大門緊閉着,門上插着一根粗壯的木栓。六名西戎兵在看門,此時都警惕地看着她,好像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能憑空飛出去似的。

沈寒香自己覺得好笑,笑了笑返身回去。

第九天晚上,宅子裡的燈被一盞一盞點亮,那些下人們忙着爬上去,再爬下來。天黑的時候,院子裡一片燈火通明。

聽着窗外的嘈雜聲,沈寒香靜靜坐在鏡子面前,梳理散開的頭髮。身上一件素淨的白裙,映着她懶怠裝扮的臉,眉毛洗淨了,淡得幾乎要化開去。

一時之間,許多記憶紛紛涌上心頭。

梳齒滑到髮梢。

那是快嫁給李珺的時候,她爹自盡在牀,毫無尊嚴地被人從牀上擡走,屋子裡的惡臭直到他走後的許多年,也不曾消散,就像人腐化成了再也擦不淨的塵埃鑽入每一個木頭縫隙裡。

沈寒香篦了左邊鬢角。

成親當夜,李珺喝得酩酊大醉,才一揭開新娘蓋頭,就倒牀一睡不起。聽見他的鼾聲,她說不清自己是不是鬆了口氣,像伺候父親一樣,替他脫靴摘冠,抖索着手去解他的新郎官服,就在觸碰到那具散發着酒味的燻人身體時,李珺回手一攬,大大咧咧親了她的嘴,喃喃叫道:“娘子。”

沈寒香篦了右邊鬢角,那裡頭髮被梳得一絲不亂,就像墨染成的一般。

紅燭當前,她聽見孟良清的聲音在說:“從今天起,你就嫁給我了。”

“嗯。”而她自己也答應了。

“從明天起,你就不能再拋頭露面。”

“嗯……”

“生意都還給沈家,你大哥得自己撐起沈家。”

記憶裡的孟良清那雙黑沉沉的眼珠子看着她:“有生之年,我會盡一個丈夫的責任,你只要躲在我背後。”

銅盆裡的水是涼的,拍在臉上沈寒香一哆嗦,慢慢擦了把臉,一轉頭就能看見九河讓人送來的嫁衣。沈寒香坐到牀邊,摸了摸那嫁衣,這是照着她的身量改過了的。

她緩慢地,將嫁衣疊起來,壓在只有三四套衣服的半空箱子裡,扣緊銅鎖。

夜還很長,熄了燈,窗外人聲依然不止。

小丫頭們嘰嘰喳喳,不知哪兒來的小廝又在和丫鬟打鬧。沈寒香翻來翻去,無法入眠,就坐在牀上愣神,又是愣到天亮,終於睡着。

宴請賓客行禮的前一日晚上,沈寒香在牀上呆了一天沒起來吃飯,也不覺得餓,聽見敲門聲時,一身的懶怠,鼻腔裡發出一聲模糊的答應。

“嗯。”

“怎麼不起來吃飯?”隨着問話是推開門的聲音。

沈寒香厭煩地翻了個身,向着牀裡:“說了成親之前不見面。”

九河硬是摸了她的頭,試到她沒有發燒,纔不悅道:“你是在鬧絕食嗎?”

“沒有。”

“起來吃飯。”

“不想吃。”沈寒香坐起身,神情懨懨,睡得眼神慵懶,眼圈浮腫。

九河皺着眉:“是你自己答應與本王成親,本王沒有逼迫於你,你就不能好好守信一次嗎?”

沈寒香抿緊脣,看九河招手,四個丫鬟端着菜輪流進來,擺了一桌子。聞到食物的氣味,沈寒香才覺得餓了,爬起來近乎狼吞虎嚥地吃了一頓。

“本王相信你不是絕食了。”

沈寒香撇了撇嘴,她當然不是絕食,解藥還沒拿到,她也不是那麼容易就不想活了的人。嘴上漫不經心地說:“我吃了飯了,你出去吧。”

“本王睡不着,陪我說會話。”

九河揮手屏退左右,盤腿坐到牀上,沈寒香把被子拉到脖子下面,戒備地看着他:“你想說什麼?”

九河嘴角噙着笑,不忙着說話,眼光像一道鉤子,從上到下地看沈寒香,最後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搖了搖頭:“本王這什麼眼神,你也不好看。”

“大王眼神是不大好,現在還可以後悔。”沈寒香道,“不過答應的解藥你可不能賴賬,我可以用錢買。”

九河哈哈大笑起來:“本王像是缺錢的人嗎?”

沈寒香想了想:“挺像的,不然也不用攻打我們搶銀子了。”

九河語塞,又是搖頭,他低下頭,想了想,才道:“本王就是想知道,假如將來有一天,本王休了你,你也會爲本王擔憂,願意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本王的性命嗎?”

“不會。”沈寒香道,“要是有一天你肯大發善心休了我,我就回來,正合我意。”

“你知道嗎,本王有個癖好,最不喜歡讓人如願。”九河摸了摸沈寒香的臉,她側頭躲了開,九河也不在意,只說,“看你最近老實得很,想清楚了,這一輩子,都要跟我了?”

沈寒香不大想繼續討論這個話題,縮進被子裡,矇住頭。片刻後,她聽見一個惆悵的聲音——

“有誰會爲了本王,命都不要,得不到也要本王無拘無束地活着,本王只想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這麼個人會出現。”

在被子裡悶得頭都暈了,沈寒香探出頭,發現九河已經走了。窗外燈光已經落幕,沉沉黑暗昭示着又是一天結束,也是最後一天的結束。可怕的事情在它來到的時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

她拼命想抵抗睡眠,卻還是在三更半時候,沒抵過睡意。明日,終將如約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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