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光照的崖底燦若白晝。
四個時辰搜索了下來,無任何蹤跡,寒氣在夜間騰起,透着光亮可以看見遍地的寒霜和冰岩,一彎孤月懸於天際,邊上泛着微紅,此情此景正應了褚辰眼下的愁緒。
他身上還是那件玄色長袍,被汗水打溼的髻有些狼狽的結了碎冰,袍子皺了,絲亂了,心也跟着寂了。
高高在上的帝師,不久之後的輔政權臣,此刻卻是無比的憔悴和無助。
一切來得太快,出了他的預料,這本不在他的計劃範圍內。
他都還沒來得急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甚至沒有勇氣去質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那人就決絕的用這種方式懲戒他!
呼吸之餘,胸口一陣陣刺痛,也不知是心急所致,還是寒氣過猛,傷了肺,令他一陣悶咳。
崖底幾乎佔據了一個衛所的兵力,所有的人都在找。
心腹部下終於忍不住,上前抱拳道:“主子,夫人失足一事恐還有一項生機,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眼下您還是先進宮穩定朝局爲上,一國不可一日無君吶,十四皇子尚未週歲,您可得以
大局爲重!”
衆心腹隨從跟着下跪齊聲道:“主子,您先回去吧,我等定竭力搜尋夫人。”
就連王璞也在一邊勸慰:“墨殤武義高強,尚未尋找屍,人估計還活着。”此言一出,他自己都不信,這麼高的萬丈懸崖,就連鷹也飛不下來吧。
褚辰的血眸如荼一般懾人,裡頭潤着霧氣,他親手拔開枯草叢集,找了整整四個時辰,那人怎麼能這樣狠心?用這法子給他致命一擊!
他都還沒怪她,她就開始‘惡人先告狀了’。
是不是自己這幾年的掏心挖肺沒感動她絲毫?她就算是個陌路人,也不該這般‘欺’他呀。
這人實在太狠。
來的時候轟轟烈烈,走時也要讓他不得安生!
仰面望着蒼穹的毛月,他嗓音低啞的不成樣子:“接着給我找!”聲音破裂開來,斷斷續續。
時局基本定下,這個時候他必須出面,否則之前的部署將會功虧一簣。
很長一段時間,褚辰陷入一片無聲的沉默,直至五更才帶了幾人返回皇城。
天剛微霽,喬家大院就熱鬧了起來,喬老太太仙去半年後,褚氏就正式搬到了莫雅居,早前朱允弘繼位,喬大爺接連被貶,她也是終日不得寡歡。
如今,大皇子領兵造反殺了新帝,褚辰便以‘爲君王復仇’之名,成功鎮壓了叛軍,眼看着十四皇子將被擁護爲帝,她高興的幾欲放了花炮祝賀。
長子五更纔回府更衣,就被她叫了過去,也未問他身上血跡是因何故而來,劈頭蓋臉就問道:“你二妹現下如何?褚辰當真要擁護十四皇子?你暗中幫着褚辰做了這麼大的事,怎麼也不知告訴
母親一聲,平添叫我堵悶了好些日子!今個兒就讓人送信給你父親去。”
喬魏孟心如沉灰,面色陰鬱,加之幾夜未眠,此刻怕是旁人一擊,他也就倒了,撐到現在不過是了二妹,爲了喬家也爲了還能見到她。
“母親若無旁事,兒子先回去了,今日還要入宮議事。”喬魏孟神色清冷,眼底佈滿血絲,手掌還在顫。
褚氏全當他是累了,卻也心裡歡喜,這可是從龍之功,加之喬家即將貴爲國舅府,她高興都還來不及,忽視了長子的眼中的悲切。
又道:“二房那邊,你也該多走動走動,到底遠哥兒纔是你二妹的親兄弟,今後啊,仕途上少不了他的資源,你二妹到時候定會偏袒他多些,可家中長幼次序亂不得,你二叔又是個不管事的主
兒,這些年家中還不都是你父親一人支撐”
褚氏在說些什麼,喬魏孟聽不清了,也懶得聽,他轉身往外走,腳步虛浮無力,腦中全是那抹雪白色身影往下仰去的場景。
站在迴廊上,迎面是東昇的旭日,清晨的餘暉伴着寒冬的冷意,他閉了閉眼,提步往前走,身心疲憊。
褚辰褚辰拿她做誘餌?
他本以爲她嫁過去會得褚辰的寵惜,可原來她過的也並不如意。
這可不行!
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他不禁自嘲,人都不知道還在不在了,他想這些又能有什麼用?!
勤政殿。
喬若惜已然清醒,她入了宮,洗漱後換了宮裝,梳的是貴妃頭飾,身披鳳彩華服,她手裡抱着一個襁褓,坐於珠簾之後,聽諸臣議事。
總算是走到了這一日,她低頭望着懷裡小嬰孩,深深一笑。
朱允弘被誅之前,還未徹底廢除內閣,不過原先的文華閣大學士已被罷免,幾位三朝老臣因當初支持過朱鴻業,也被迫致仕,棄儒歸田。
而他的舊部--汪直於三日前被褚辰斬於大殿外,血濺三尺,頭顱落地,屍身被掛於無門之外,供世人唾棄,以儆效尤。
在殿內的十來位大臣皆是本朝重臣,三公九卿已不全,時下正是招賢之時。
褚辰親自命人將一身着白色素面錦鍛袍子男子領入殿,此人面相消瘦,五官不出奇,卻眸光似劍,他站定後向珠簾後的喬婕妤和十四皇子失禮,他心知那襁褓中的儲君今後就是褚辰的傀儡了。
輕笑着,無半點不敬。
大殿內議論之聲稀稀疏疏,褚辰劍眉深皺,沉聲道:“此人乃忘先生,是我安插在朱耀身邊的細作,此番若無他相助,那逆賊斷不會輕易被驅逐。”
驅逐?
未死麼?
這些文人慣會咬文嚼字,兵部右侍郎上前拱手道:“褚大人,以你之見,那逆賊現在藏身何處?若不除之,怕是對江山社稷不利啊。”他急於此事,便忽視了褚辰嘴中的忘先生。
儲君還有二十年才弱冠,這其間但凡有人舉棋起義,很有可能煽動不軌之心的人,到時候怕是朝堂不穩,江山不穩。
其實,今日能前來議事的大臣,大抵都是站在褚辰這一邊,朱允弘欲要廢除內閣一事讓這些勳貴世家聽到了警鐘,也只有那尚未週歲的儲君暫時無法撼動世家的地位和權力。
小小的儲君,既無兵權在手,也無權戚相護,該如何教導,就是詹士府的事了。
褚辰接道:“逆賊藏身江湖邪教中多年,精通易容奇幻之術,加之同黨衆多,一朝一夕剷除不得!我此番是想引薦忘先生爲十四皇子之師,自古以來不乏白衣相卿,忘先生又是個奇人,以諸位
看,可成?”
褚辰話了,不成也得成。
誰來教導十四皇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哪個方面教,此人既是褚辰之人,衆人皆是放心,點頭稱是。
一日後,十四皇子登基,一場動盪以最激烈也最迅的方式結束,褚辰被衆臣和喬若惜舉薦爲輔臣,手握執掌朝堂之權和玉璽,待皇帝弱冠,便才歸還,忘川是帝師。
另一面,文將軍在趕往北疆的路上聽聞京城變故,差點氣的跌落下馬,這才得知被騙,那所謂的軍情緊急也不過是幾個韃子擅自越過界限,偷了幾袋玉蜀黍,燒了民舍幾間罷了。
眼下,文將軍若是返京,怕是會被冠上謀反的高帽,只得撐着臉面繼續往北疆趕。
文家到底是一個心腹大患,褚辰作爲輔政大臣,親命白虎爲驃騎大將軍,以協助文將軍鎮守北疆的理由,即日啓程北上,目的再明顯不過,是爲了監視文家軍。
喬若惜封爲太后的當日,就將原先的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連同八公主一併遣送到帝陵,‘賜’了一尊玉佛,‘委派’二人爲新帝祈福。
偌大的後宮,三千佳麗被清除,獨剩她一人,只是她不再是等着男人寵幸的美人了,她如今是後宮的主子,在這方磚瓦琉璃牆內,她就是天。
可是這一天當真擺在眼前時,她卻沒有預想的那般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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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辰批完一疊奏摺,看了看桌案的沙漏,凝眸出神。
兩日了他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朝中爛攤子非一朝一日就能徹底理清,細一算,竟幾日未寢,那寢房,他踏足兩遭,也是不敢進了。覺得沒臉面,又覺得恐慌。
真是好笑,他也有恐慌的一日。
白啓山得知那日山崖之事,氣的上門要人,直言道:“若我女孩兒尚在人世,我尋回她後,就將人領回去,今後與你褚辰再無干系!”
言罷,拂袖而去。
褚辰竟無言反駁。
人是他娶進來的,又是他親手往外‘送’的,他親眼看着她消失,又
此若素非彼若素一事,在他心中到底佔了什麼分量已經不再是要,他只想找回她,恨不得現在此刻就插上翅膀,思量着那人最是俱寒,竟是騰然而起,丟了成堆的要務,只着長衫,鑽進馬廝,親自套了馬,往城郊山崖奔去。
她是騙了他。
如果她還想騙,那就任她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