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們屋旁的大楓樹,能經“大鍊鋼鐵”運動死裡逃生,只因它緊貼着村寨,砍樹會砸房。
爲生活燒柴,如今溝兩邊山能砍的全光了,缺德的,還盯上臺地裡日見稀少的山茶樹。家有壯漢,屋前才豎着直刷刷的長柴,那都後山十幾裡外嶺上弄來的,輕易哪捨得燒。其功能,多在賺取眼球。
在哥面前,我似黯星伴月。
昔日,趁着別人都有車不坐,意氣風發,沿着革命先輩的足跡,從韶山到井岡山,從延安到北京,徒步在“大串聯”的漫漫征途上。他離家半年沒音訊,非車即船,一張學生證,遍遊神州,還兩次見過毛**。他說,毛**天安門檢閱紅衛兵(據統計,先後共1100萬)那陣勢啊,紅旗、紅袖章、紅寶書,一片紅海洋。檢閱後工人清掃廣場,光跳掉的鞋,就用卡車裝。
他的經歷,算得時代剪影:
不知幾時起,一切都亂了,誰也管不了誰。各單位水火不容的兩派,由初期互貼“大字報”、遊行、辯論,發展到動拳、抄鋼釺,最後終成一派獨大、另派逃亡的地盤掌控。更因駐軍對某派別採取明“被搶”,實“相送”的武器支持,全市兩派,形成了類似軍閥割據的勢力範圍。於是一場場血腥較力,真槍實彈展開。
自己地盤裡“拔釘子”,攻打對立派據點“二輕工業展覽館”。他揹着槍,和戰友(同學)由大廳頂上爬過去。下面看去裝飾漂亮的天花板,怎就那……前頭戰友剛一站起,就掉了下去。人就像只癟軟軟的布娃娃,落樓下一排生鐵架椅背上,滑地下,再不見動彈。攻下據點,大家都歡躍的一盆盆、一鍋鍋,往學校食堂端豬油。
有次見他帶回只小皮箱,箱裡子彈從小到大一排排。從小口徑步槍子彈、胖胖的“64”手槍子彈,到最大的,能打下飛機的四聯高射機槍,尺多長的“12.7”炮彈,全是經小心卸藥的真傢伙,就一“子彈”博覽展,還有把閃亮的駁殼槍。
爲滿足大規模“武鬥”需要,他們受命在一所空置幼兒園,夜裡大量趕製手雷。拼攏的兩張墨綠色乒乓桌,堆滿已填實炸藥的顆顆手雷。圍桌坐着負責最後一道工序的,裝引線。得到駐軍暗地支持的,就大不同,技術也更趨專業,桌下也被指導挖有深井,以防裝配中出險。
先從引線一半處用鑷子夾緊一拉,金屬線後半截立時就變成串螺旋卷。後放膠水裡一浸,拉直往桌上黃色粉末一滾。再小心把直的一端,由手雷蓋底小孔穿過,把沾滿黃末的螺旋絲擰進手雷。最後,給露出的引線繫個指環,擰上蓋,即裝配告成。那夜抑或因加班得太晚,對面女生,裝完一個後,臂伸長長的打了個呵欠。天啦,她指頭竟掛着那環,懸吊着手雷!
要知道,單憑手雷的自重墜落,也極可能引爆,那麼滿桌手雷也會全部爆炸。此刻,她自己、桌旁所有人,都嚇傻了,呆呆的。終於有人慢慢伸手去,勇敢地托住了這枚,讓20幾條年輕性命倖存的奇蹟。
我是“老三屆”裡,剛跨進中學校門的68級初中生。
“這場大革命”初期,小跟班似的跟着遊遊行、寫寫標語還行,一年後,發展到兩派都發槍,你死我活,我沒那個膽了,就宅家裡。見我百無聊賴,偶爾回來的哥,夜裡摸去學校,撬開圖書館門,口含電筒,排排書架灰塵寸厚,連書名都不看,裝蘿蔔般指着些大部頭,結結實實塞一麻袋扛回。從此我抱着一本本啃,從屠格涅夫到莫泊桑、喬治·桑,從《油船德賓特號》,到《唐宋傳奇》、《堂吉訶德》,古今中外的往肚裡填。有天,甚至撿出本混麻袋裡的《聖經》,從“上帝創造世界”第一行讀起,自我挑戰忍耐無聊的極限。當讀至“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 。有晚上 ,有早晨 ,是第六日。天地萬物都造齊了。到第七日 ,神造物的工已經完畢 ,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我終於再也憋不住,“嗵”的把它砸向柴堆去,哈哈大笑。
無聊到快要冒煙,偶爾也出門溜達。曾驚懼地默看,路邊草根間,一條柔軟的三寸餘長的旱螞蝗,昂着鏟狀的扁頭,悠悠而去,身後行跡閃閃。因抗戰時日本持續五年半的無差別轟炸,重慶到處有防空洞。路旁任尋個鑽進去,往裡、再往裡,直至微弱的手電光,照出一窩鵪鶉蛋大小、白亮的蛇蛋。拿指頭小心點觸,軟軟的。我還曾買回兩隻鴨雛,爬遍遠近的山崖,甚至攀上“h巖嘴”面江的懸崖,在“慈航普渡”橫批下的菩薩坐像邊,拾蝸牛。有天,我蹲一石階旁,靜靜觀察分屬各邊的兩窩小螞蟻,捉只小螞蚱來,誘發一場傾巢惡戰。如遇世仇,它們個個英勇。抱一起,拼死互咬、滾翻;就丟胳膊掉腿也沒見逃的,再尋敵,撲上去。從午後鬥到日落,剩下滿階密密麻麻的蟻屍。
打住閒篇兒吧,話回眼下。
哥見多識廣,就像八月的石榴,滿腦的點子,特能幹。他是師傅,我打下手,搬石踩泥,在外間砌出個三眼竈。啥都能燒了,鍋罐間火道相通,一孔燒火,鍋鍋俱熱。
世代在火塘邊長大的老少,都來又看又摸,評價:好是好,方便又省柴,不過冬來沒法烤火。也確實,所以沒人效仿。
環村的溝岔,盡些野灌、亂刺、巴茅草,比人高。擺開架勢,我倆沿岔推進,一莖不剩。大捆大捆的燒竈柴,堆滿房前屋後,幾年都燒不完。實惠就是實惠,我倆纔不管別人笑話,倆大男人,看上娘們兒都不瞧的些玩意。
站溝對面往村看,傍村兩岔裡,往日蓬勃綠蔭陡然盡失,絡腮鬍換了白麪小生。
斜陽下,對面好好下山的牛,一擡頭,就愣着再不走:它們要麼驚慌往溝裡鑽,要麼調頭往山上爬,斷不接受。有的,顯然拿路旁苞谷地當“T”臺,高視闊步,不回村。往常的吆喝、擲石子都再不管用了,伢們舉棍子衝上去,滿坡狂趕狂咒。牛鈴亂響,牛見了伢們,就像見了屠夫,不要命的逃,滿背棍痕。伢們天天累彎脊樑跑斷腿。
我還給哥商量,有空了去九隊,幫小謝她倆也砌個竈。她們燒火靠割茅草,比我隊更難。哥看我好一陣,笑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