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王來推開了燦珠, 轉身想走。
燦珠紅着眼睛質問:“所以人的確是你殺的?”
王來沒說話。
“你現在怎麼這樣了呢?王來,你爲什麼要把自己變成這樣!在這宮裡呆久了,真的善惡不辨了嗎!你不能竟幹些不積德的事情啊!”
“積德?無根無後之人給誰積德?”王來笑了。他年少不大, 才十七。五官端正又清秀, 既伶俐又安靜。只是此時他向來溫和的眼睛, 染上了一絲嗜血的異色。
燦珠忽然就哭了, 她哽咽地說:“給我積德不行嗎?你不管我死活了嗎?我早就和你綁在一起了。你捅了旁人多少刀子, 那些刀子早晚要落在我身上。你不怕死,可你造的孽都會報應在我的身上!”
她去拉王來的袖子,又一點點去攥他發顫的手。
王來猛一閉眼, 狠狠心:“那日後離我遠一些。”
燦珠還欲說什麼,看見了裴徊光正往這邊走。她一怔, 不由鬆開了王來, 略畏懼地向後退着, 一直退到角房裡。
王來心下一驚,立刻跪下說話:“吵擾掌印, 自請責罰。”
他俯首磕頭,連乾爹也不叫,換了恭敬稱呼。
裴徊光垂眼睥着他,莫名其妙地問了句:“殺人是什麼滋味?”
王來跪在地上沒動,心思轉得飛快去揣摩如何回答, 最後說:“胃中酸苦異常, 十分不適。”
“呵。”裴徊光略彎腰, “想成爲咱家這樣的人嗎?”
王來心中驚駭, 幾番猶豫, 最後說了實話:“畢生所求!”
“就這點追求。”裴徊光卻輕嗤了一聲,直起身來。
王來茫然。這、這點追求?
裴徊光又開口:“那丫頭……”
王來的心又立刻懸了起來, 急喊了聲:“乾爹!”
“若想報應不遭到她身上,那就做事幹淨些免去後患,把能害了她的所有人先弄死個徹底。”
裴徊光捻了雪白的軟荔糖放進口中來吃,一邊吃着糖,一邊往樓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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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茴坐在木梯上,仔細讀膝上的遊記。她穿着齊胸長裙,最外面罩着一層嫣紅的輕紗,裡面是柔軟的粉色棉料,再裡面一層的色澤更淺,淺淺的粉白。裙子展開,漸次暈開的色彩在木梯上徐徐綻着。
書閣裡胡人書籍倒是不少,可那種通篇都是胡人文字的書冊,顯然讓完全不懂胡人文字的人無法下手。好在沈茴尋到了這冊遊記。這冊遊記近千字,用了中原和胡蠻兩種文字。
沈茴揪着眉頭,手指頭指着書冊上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比對着努力去記憶。
當沈茴讀完膝上書冊最後一頁時,站在門口看她許久的裴徊光才往裡面走。
聽見腳步聲,沈茴擡眼看見裴徊光,嚇了一跳,膝上的書冊跌落,磕了木梯,落到地上。
裴徊光彎腰,月白的棉氅拂過地面。他將遊記撿起來,瞥了一眼,擡首望向坐在高處的沈茴,將書冊遞給她。
沈茴攥了攥膝上的柔軟裙料,將遊記接過來放回最高的書架上。
“不讀了?”裴徊光問。
“這本已讀完了。”她在裴徊光的地方讀書,顯然她想學胡人文字是瞞不過裴徊光的,她也不遮掩。
沈茴站起來,一手撐着書櫥,一手提裙,小心翼翼地往下邁步。待快踩到地面,她動作自然地將手遞給裴徊光,讓他來扶。
裴徊光擡擡眼看她,心想這小皇后還真把他當成奴僕。不過,他倒也將人穩妥地從木梯上扶了下來。
“胡蠻之地的巫茲人馬上要到了,本宮想學學他們的語言。掌印這裡可還有淺顯入門的書冊?”左右瞞不過他,還不如直接跟他要書。
“娘娘要是想學,咱家教娘娘便是了。”
沈茴驚訝地看向裴徊光,顯然又高興又意外。
“只是今日不行。娘娘先回昭月宮去。”
沈茴更驚訝了。她微微擡眼望着裴徊光。
“怎麼?娘娘給咱家暖榻暖上癮了,不捨得走?”裴徊光隔着裙料,捏了捏沈茴的臀。
沈茴向一側躲開。
裴徊光將紅鶴小瓷瓶裡最後一粒軟荔糖倒出來,塞進沈茴的嘴裡。又解下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將人送到樓梯口,站在上面目送沈茴離開。
沈茴咬着嘴裡的軟糖,心裡疑惑。她總覺得裴徊光今天有點奇怪,好像心不在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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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沈茴穿戴整齊往太后那邊去。雖說太后稱病不願理宮中事,可再過兩日,巫茲人就要到了,聽說還送上了一對雙生的金瞳美人。接待之事,太后不能不過問。
今日到的都是位份高的妃嬪,還有幾位王妃。
“這胡蠻人每年進奉時,總要藉機顯擺一番。”太后冷笑了一聲,“曾經的附屬小國,如今翅膀硬了。又沒膽子生戰事,偏偏要在小事上顯擺自己的能耐。看着吧,肯定又要力士比武。說不定來個新花樣,還要提出女子們下場比試。”
靜嬪笑盈盈地接話:“那些未化開的蠻人怎比得過咱們泱泱大國,不過自取其辱。”
這才幾日,江潮漪已從靜才人變成了靜嬪。
其他妃嬪也跟着附和。
沈茴悄悄打量着太后,覺得太后容光煥發的,心情也大好,完全不是上次見時的衰頹模樣。
殿內大家說說笑笑氣氛很好,沈茴心裡卻知道太后這話說的不對。
巫茲的確曾是附屬國,可如今已不是了。再言,就算巫茲是附屬國時,附的也不是大齊。王朝更迭在歷史的長河中從未停止。不同於三百年的前趙、六百年的前衛,如今的大齊立國不到三十年,根基十分薄弱,要不然那些曾經的附屬國也不至於一個個分割出去。
“皇后剛入宮沒多久,年歲也小。接待之事,你們幾個要多幫着參謀。不能出差錯。”
太后說的人是賢貴妃、端貴妃、蘭妃,還有錦王妃。
幾個人一邊贊着皇后聰慧定能處理好,一邊表決心定當盡心盡力。沈茴自然鄭重應下太后的交代。
再過了沒多一會兒,太后稱乏,各宮陸續起身告退。
剛出了門,沈茴遙遙看見樹下的滄青閣小太監順歲,不由一怔。裴徊光該不會是這個時候要找她吧?沈茴神色如常地往回走,眼角卻瞥着順歲。竟見順歲迎上了蘭妃,彎腰稟了話,然後爲蘭妃引路。
沈茴停下腳步,有點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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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王妃不是一個人進宮的。各宮妃子離開後,她轉到偏殿去。錦王倚靠在榻上,撫着手裡的一塊貔貅古玩。
“藥可帶進宮了?”他眯着眼睛,臉上殘着酒後的紅色。
錦王妃冷笑了一聲,道:“王爺,就算您再想得到皇后,也不能在宮裡強了她吧?她現在可還是皇后!”
“難道你有本事把皇后請去王府給本王幸?”錦王說,“裴徊光那閹賊就差明示年後會幫本王稱帝。不僅是皇后,皇兄後宮的美人們都是本王的!”
因利益走到一起的夫妻很多,像錦王和錦王妃這般毫無感情的夫妻倒是極少。
“離過年也不到半個月了,王爺就這麼急不可耐?”錦王妃努力勸着。
“你不懂。”錦王笑着晃了晃食指,“皇兄宮中美人實在是太多,顧不上皇后,寢帳上至今還沒勾上皇后的名兒。真是不知道說皇兄什麼好。嘖,倒是多謝皇兄給本王留着了。美人的第一口,總是更鮮的。”
錦王坐起來,又倒了一盞酒來喝。
“王爺想在宮裡亂來,如果被皇帝發現,就算裴徊光有心幫王爺……”
錦王大怒,摔了手中的酒盞,猩紅着眼:“被發現又如何,當着皇帝的面幸他的皇后又如何!”
錦王妃有心再勸,卻也不敢開口了,至少現在不敢開口。
齊家男兒都有這個毛病——
嗜酒,偏酒量差,醉酒之後就失了智,不算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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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錦王惦念着的皇后,此時正心事重重地抱膝坐在榻上。
她思量自己可以爲了煜兒找上裴徊光,那蘭妃就不能爲了剛出生的小殿下去向他獻好?
齊煜的名字是大臣擬上去的,剛出生的小殿下卻得了陛下賜名“熔”。陛下對齊煜的不喜和對齊熔的喜愛形成鮮明對比,這是宮裡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的。
沈茴並非追權之人,可如今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她若退了,旁人未必會放過煜兒。皇帝的兄長有幾個得善終?偏煜兒還不得皇帝喜愛。沈茴甚至擔心皇帝直接立齊熔爲太子,煜兒便連命都難保了。
更何況,齊熔年歲更小,早早依附了裴徊光,那大齊是不是還要繼續腐爛下去?她心裡,總是懷着一顆盛世之心的。
沈茴想起了哥哥。
舊部踏破沈家門檻又如何?哥哥還是沒有復原職拿實權。
沈茴又開始瞎琢磨了。昨天晚上裴徊光爲什麼不讓她留在滄青閣?莫不是將她趕了,再請蘭妃過去?
“吱呀”一聲推門響動,燦珠端着茶水進來。
“本宮好看嗎?”沈茴問。
燦珠一愣,趕緊說:“那是當然啊。燦珠就沒見過比娘娘更美的人!真心話!”
沈茴輕哼了一聲。
燦珠懷疑自己聽錯了,稀奇地去打量沈茴。
沈茴垂下眼睛,開始懊惱。質疑自己沒有使美人計的天賦。分明都豁出去了,怎麼還扭捏着沒將人真的哄到手?
“哼。”沈茴又重哼了一聲。
燦珠這回確定自己沒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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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徊光很晚纔回滄青閣。他進了書閣,瞥向沈茴。
沈茴坐在地上鋪的雪白絨毯上,雲鬢鬆散地倚靠着身後的玉石長案。石榴紅的長裙豔麗如霞,露出赤着的小足與白踝。
裴徊光不緊不慢地撥轉一圈指上黑玉戒。
沈茴捧着本書輕輕壓在胸口,逆着光影望過來:“掌印,本宮讀到不懂的地方了。”
裴徊光自然記得昨晚說過要教她巫茲文,他走過去,坐沈茴身邊坐了下來,一腿支着,一腿隨意橫斜。他問:“哪裡?”
“本宮讀到“醉深吻燥”,不是很懂其中滋味。”沈茴擡眼望他,“掌印懂嗎?”
裴徊光微怔,繼而笑了。
他睥着沈茴,慢悠悠地說:“娘娘年紀小小如此重欲可不好。”
沈茴鬆了手,捧着的書冊滑落,落在石榴紅的裙子上。她雙手撐在裴徊光的腿上,上身前傾,一下子拉近距離湊到裴徊光面前。
“讓本宮試一試,可好?”
裴徊光聞到一點清甜的氣息,知她來時吃過橘子糖。
沈茴眼睫輕輕顫了一下,猶豫轉瞬即逝。
她先輕輕地,碰一碰裴徊光的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