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紅光自穹頂落下,灑在“紳士”那張微笑着的面容上,明明五官和記憶中毫無差別,但那種強烈的、令人無法忽視的異常感卻似乎要破開面皮鑽出。
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不可能……
這絕無可能。
記憶以來,神諭的創建者幾乎從未出現在大衆面前過。
哪怕是公會高層,都從未見過他的真面目。
可現在卻說,他出現在了這個名爲“紳士”的軀殼內?
明明什麼事實都清楚,什麼道理都明白,但是,難以置信的聲音還是下意識脫口而出:
“會……會長……?!”
“紳士”臉上的笑容更深:“嗯,是我。”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直播廣場內,一個沉寂已久的直播間“叮”得一聲開啓,並如坐火箭的速度般向上盤上,在數秒內立就登上了直播排行榜的榜首。
“永生”直播間已開啓。
比直播間ID更引人注目的,是下方所顯示的直播間積分總排名:
No.1。
“等等……?”
“我操,什麼意思?這個是榜一?!那個神諭會長?!!”
“等等,榜一名字叫什麼來着?我怎麼完全沒有印象……”
“我也沒印象了。”
“奇怪,不應該啊,他直播間的積分總數這麼恐怖,應該下了無數副本,破了無數記錄纔對,我怎麼完全想不起來?”
無論此直播間的開播在觀衆間掀起了何種軒然大波,對於身處列車中的主播來說,都無關緊要。
千瘡百孔的車廂,陰冷的風捲過,將上方的鐵皮吹得嘩嘩作響,已經缺損一半的車窗外,是被紅光籠罩的漆黑原野。
“這就是你們的成果?”
張雲生擡起頭,目光從四面掃過,平靜問道。
直到這時,神諭衆才終於從現實的衝擊中回過神來,他們定了定神,回答道:
“是、是的,會長,我們——”
剩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真糟糕。”對方用沒有情緒的聲音評價道。
什麼?
辛辛苦苦、拼死拼活了這麼長時間,卻得到了這個毫不留情的評價,神諭衆都不由得一愣,他們忍不住開口:“可是,我們遵照指示,已經在列車上破壞了一切可破壞的部位了——”嚴杉挺
更別提還有死亡如影隨形。
“那個……怪物一直追着我們,”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開口之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像是生怕驚擾到黑暗中的存在一般,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我們的力量無法與它抗衡。”
而那些落單之人的遭遇,簡直無異於一場噩夢。
“正常,”對方明明使用着紳士的聲音,但咬字和斷句的方式卻完全陌生,聽着有一種別樣的怪異感,“哪怕祂現在依然尚未完整,但畢竟曾是神祇。”
“如果你們佔優勢的話,我也就不會出現了。”
望着面前披着“紳士”外殼,但周身氣息卻怪異陰冷的神諭會長,想到對方那無可比擬的排名,以及此前從未現身過的神秘做派,神諭成員的眼底倏地亮起一抹希望的光:
“既然如此,那您是不是可以——”
“我?”
他緩緩笑了一下,但即便是那笑,也是冷而怪異的,像是風吹進黑漆漆的孔洞,發出類似於笑聲的迴響。
“現在還不行。”
說畢,他轉過身,徑直走向後方歪斜的車廂門,伸出手:
“夢魘給你們的道具呢?”
距離他最近的神諭成員一個激靈,急忙上前一步,將手中一把造型奇異,銀光閃閃的刀遞到他的手中——那正是他們之前用來破壞列車的武器。
他們現在位於五號車廂,而紳士所在的位置,是五號和四號車廂之間的交界處。
車廂門伴隨着列車運行“哐當”作響,隔着開合的門縫,隱約看到對面的黑影正如潮水般向着這個方向蔓延。
但對方卻彷彿毫無所覺。
他接過刀,俯下身。
隨着“鏘”的一聲錚鳴,刀刃精準地卡在車廂和車廂連接處的金屬板間,紅光一閃,刀身狠辣向下,不過輕輕一轉一扭,就將其如豆腐般切開。
像是失去了平衡一般,隨着列車行駛而劇烈晃動的四號車廂向着右邊歪了過去——
然而,陰影無聲,已經迫近。
“……”
距離車廂門最近的一名神諭成員低下頭,驚恐地望着自己已經被吞噬掉的半個身子,似乎終於意識到了危險的降臨,“祂來了,祂來了,快、快點後退!!”
淒厲的聲音響起,夾雜着無法遏制的恐懼。
然而,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另外半邊的身體就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捲住,甚至連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就被拽入了已經被黑暗覆蓋的車廂內。
下一秒,世界只餘死寂。
粘稠的血泥從邊緣滴滴答答地滲下,落入鐵軌深處,消失不見了。
其餘倖存者驚慌後撤,生怕自己變成下一個犧牲品。
可是,位置最靠前的神諭會長卻依然不動如山。
他沒有看彷彿要將自己侵吞而下的龐大黑潮,只是十分平靜地低着頭,握着刀身的手緩緩向前,向着側邊一絞——
神諭衆人驚慌阻止:“等等,不——”
“嘎吱——”
前方的車廂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下方的車輪和鐵軌尖銳碰撞,爆出刺眼的火星,下一秒,本就傾斜的車廂失去了最後的平衡,伴隨着“哐當”一聲巨響,狠狠地砸在了鐵軌上!!
霎時間,陰風捲入,呼嘯着迎面撞來。
上方,血紅色的口子被扯得更大,大大小小的無數眼珠如成熟的葡萄般墜出,骨碌碌轉動着,似乎在滿意的顫動。
狂風中,男人緩緩起身。
他的半邊身子自肩以下已經消失——那是在剛纔迅電般的交鋒中,被那漫入車廂的影子兇殘咬下的——空掉的位置有正在有血紅色的纖維一點點彙集,將缺少的身體部位再次生長出來。
“車……斷了?”直到這時,神諭成員才終於再一次找回自己的聲音,“可這樣的話,我們豈不是會……”
“不會。”
屬於“紳士”的身體轉了過來。
直到這時,其他人才終於看清他的臉。
自甦醒以來就一直掛在臉上的微笑角度都沒改變分毫,一雙令人寒毛直豎的可怕雙眼藏在眼窩中,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沒有光,沒有影,沒有情緒,只有深不見底的幽暗深淵,像是一個黑洞上簡簡單單地覆了一層人皮似得。
對他而言,丟失之後又重新生長出半個身體,似乎就像更換一件衣服一樣司空見慣。
“忘記了嗎?在行駛的過程中,這輛列車是環形的。”
正因如此,如果僅僅只是切斷其中兩節車廂之間的連接,是不會導致列車解體的。
“你們之前那樣沒有目的地隨意破壞是不會對它造成什麼傷害的,而是要像剛纔我做的那樣,一節一節地切下它的身體才行。”
死而復生的屍體站在詭異的紅光之下,面帶令人寒毛直豎的微笑。
“學會了嗎?”*
“隊長,你看,這就是我女朋友,是不是特漂亮?”
幾顆頭爭先恐後地擠了過來,“哇!”
“好看是好看,不過,等你真從這鬼地方出去,人家估計都嫁人了吧?”
“滾滾滾,你們知道什麼?”肩膀寬厚的男人怒斥着。於是,四周的隊友嬉笑而散,只剩下他耷拉下腦袋,沮喪地看照片看了半天——那是從夢魘商店兌換的實體照片,可以讓他們不知何時會去死的人保有一點對現實世界的眷念——終於,他摸索着將捲了邊的照片鋪平,小心放進貼心口的口袋。
然後,他擡頭看了過來,眼裡有光亮閃爍,鄭重其事地、悄悄地說道,
“隊長,她會等我的。”
“呲——”
沉重的黑鐵刀深深陷入手臂,汩汩鮮血淌了出來。
雨果踉蹌了一下,後退半步。
他擡起頭。
鮮血濺在對方胸口,依稀能看到照片硌出來的棱角。
那雙曾閃爍着希望光斑的眼眸深處,此刻只剩下一片無盡冰冷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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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你在等什麼?”他露出一個憨厚的微笑,抽出鐵刀的動作卻狠辣兇猛,“只防守是贏不了我們的。”
“……”
雨果喘息着後退。
下一秒,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毫無預兆地從背後響起,他的眸光一凝,猛地向旁邊側身,煙鎖瞬間絞緊。
閃爍着銀光的刀刃懸於眼前,微微顫動着,倒映出持握之人陰冷的注視。
“在我進這裡來之前,我爸媽一直催我,催我早點回家鄉回他們身邊找工作再找個當地的男朋友穩定下來……只要一打來電話就是老掉牙的那一套,實在是令人心煩,”少女把下巴抵在交迭的雙臂上,眉頭緊鎖着,語氣逐漸激烈,“他們完全不懂,我脫了層皮也要從那個窮鄉僻壤裡考出來是爲了什麼,又爲什麼必須要做出一番事業——”
她忽然停了口,低下頭,悄悄抹掉眼淚,以爲沒人看到。
“可是。”
“這麼久沒聽人在我耳邊煩這煩那的……我怎麼還有點想呢?”
刀刃上銀光撕裂了記憶。
一晃神間,它狠狠下壓,偏離喉嚨幾寸,只捅穿了肩膀。
“你怎麼想的?勸他反擊做什麼?”少女的聲音不見顫抖,只剩下漠然森冷的平鋪直敘,她抹掉刀刃上的鮮血,“他早點去死,我們也能早點結束任務,我都說了多少次了,做事要注重效率。”
“哈哈,確實!”憨厚的男人大笑着,“不好意思,是我忘了。”
雨果踉蹌地後退。
他看起來狼狽極了。
哪怕是之前和更強的丹朱對戰時,他都沒現在這樣狼狽。
嶄新的傷口有深有淺,縱橫交錯,從他的胸口蔓延到後背,洇出一片又一片的血跡,鮮血滴滴答答地從顫抖的指尖滴落,在砸落於地面之前,就已經化作煙塵消失。
本應兼具強韌與鋒利的灰白色煙霧在身邊遊曳,像是在旋渦和湍流中艱難地匯聚着,可只要稍一成型,便很快就會被無形的力量扯碎、衝散,變成隨波逐流的霧氣,失去了所有的攻擊性,只能艱難防禦,步步後退。
他擡起頭,鮮血自前額淌下,右眼已經幾乎無法睜開。
尚能聚焦的左眼中,倒映着不遠處幾道熟悉的身影。
“隊長,隊長……我不想死,”男人的手很冰,因鮮血的溼滑而不斷從他的掌心中滑下去,一雙擴大的瞳孔已經無法聚焦,喉嚨裡涌出帶着血泡的咳嗆,“救救我,救救我,隊長……”
“別丟下我,我不想……”
擴散的瞳孔內,最後的光也散去了,這一次,沒了力氣的手從雨果的手裡滑脫,落在了血泊中。
他斷氣了。
那隻冰冷的、跌落在血泊中的手再一次擡起,隔着彌散的灰煙向他伸來,像是在求救——
雨果只是躲慢了一步,右臂上隨即增添了一道新的傷口。
“真的是,到底要拖拉什麼時候?”爽朗的聲音響起,帶着幾分不耐,“直接一起上弄死他得了,還愣什麼呢?”
雨果晃了晃頭。
那聲音和記憶重迭,在他的腦海深處肆意大笑。
“哈哈哈哈!你們這羣垃圾就這點本事嗎?”男人張開雙臂迎向陰冷的末路,發出挑釁的笑聲,“來,都衝着我來!來啊!!!“
在黑暗的包圍下,他轉過身,眉頭挑起,臉上仍帶着笑。
“真的是,你們在那邊還愣着幹什麼呢?”
他無所謂地揮揮手:
“去啊,趕緊走。”
第二道。
第三道。
……
十道。十五道。
一道一道的傷口在身上接連出現,雨果狼狽後退,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上淌出來的血越來越多。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被逼退到了最深處,一道利器的刀光自後方掠過,穿過淡到無法成型的煙幕,失去耐性地直直衝向沒有保護的咽喉——
哪怕已經狼狽至此,在死亡邊緣鍛煉出來的戰鬥本能仍然沒有消失,雨果猛地一旋身,散開的煙幕一收一擰,伴隨着“噹啷”一聲脆響,利刃被繳械,下一秒,他的手臂穿過煙牆,虎口抵住來人的喉嚨。
“……呃!”
對方窒息般仰着頭,抓撓着他的手臂,
那雙熟悉的眼眸深處倒映着上方的亮光。
“不要……”
“不要過來……”被陰雨籠罩的黑暗深處,青年渾身溼透,身上纏繞着一隻又一隻冰冷青白的手臂,但眼底還亮着執拗的光,死死地盯着這邊,喉嚨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不要管我了,快走……隊長,快走啊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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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被燙到一樣,雨果猛地鬆開了手。
可是,在恢復自由的瞬間,對方便立刻迅捷地上前一步。
他面帶歹毒的微笑,用仍握在另外一隻手中的利器深深捅穿了雨果的小腹。
“咳……咳咳……”
身材高大的男人弓起脊背,艱難地捂着小腹,鮮血源源不斷地從傷口涌出,在從指間淌下的瞬間就變成了煙霧四散而去。
直播間裡,還留在這裡的觀衆們唏噓不已。
“完了呀,這下真是完了,雖然丹朱肯定是更強的,但說實話,雨果跟她打也不至於狼狽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從開始到現在,還手過嗎?”
“好像沒有……我看他一直在後退,一次都沒主動攻擊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雨果成爲行刑人,爲的就是他的隊友吧?”
“用一個人最深的執念來對付他,不得不說,還是夢魘懂什麼是真正的折磨。”
“唉,可惜了,在雨果選擇爲了隊友成爲行刑人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他不會爲了活下去對他們出手了,他這次恐怕是必死無疑了。”
“唉,只能祝他走好了。”
然而,正在彈幕上刷過哀悼的話語時,屏幕之外,卻毫無預兆地響起一道吊兒郎當的聲音。
“喂,看這邊。”
“???”
一連串的問號刷過屏幕。
下一秒,只見一道銳不可當的刀刃凌空劈下,生生斬開一道空隙。
一人躲閃不及,被劈中側邊身體,半條臂膀瞬間被掀飛了出去,但是,卻沒有什麼鮮血飆出,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粘稠漆黑的液體從中緩慢地淌出。
順着這道被劈開的空隙,一道身影無聲躍起,衝向前來。
雨果捂着腰腹,艱難地擡起眼。
隔着被血擋住的模糊視野,一個模樣狼狽的年輕人站在面前,他的身上全是已經乾涸的血跡,手中拎着一把通體漆黑的唐刀,臉色因失血過多而顯得十分蒼白,眉頭緊皺着:
“不是,你是傻逼嗎?就這麼站着讓他們打啊?”
雨果怔了怔:“……陳澄?”
“沒錯,是我。”妍姍聽
陳澄怪模怪樣地學着雨果當初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討嫌:
“‘船開了就進去,能保你一命’。”
“哈!”
他一邊幸災樂禍着,一邊彎腰將雨果的手臂拽上了自己的肩膀,
“看看現在是誰來救誰?”
*
“等一等,”陳默強撐着坐起身,煞白的臉被窗外的紅光映亮,皮膚下細細密密的裂紋看着觸目驚心,“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
溫簡言一口否決。
“你得留在這兒。”
陳默眉頭緊皺,搖搖晃晃支起身:“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行動。”
他們所在的是駕駛室是安全區,但是外面不一樣,更何況,如果溫簡言說的是真的話,那麼,車廂內的情況恐怕出現了意料之外的、其他幾人都無法立刻解決的變化,他怎麼可能會放心溫簡言獨自行動?
“可你這個狀態和我一起出去,”溫簡言委婉道,“如果真遇到什麼危險,不也是被一窩端的份嗎?”
陳默氣笑了:“那難道讓你一個人被端掉就可以了嗎?”
正在這時,站在一旁的黃毛忽然開了口:
“我和會長一起去吧。”
陳默一怔,扭頭看向他,眉頭皺了起來:“可……”
畢竟,身爲視覺系強化天賦,黃毛嚴格來說也沒什麼戰力……
加上溫簡言的話,兩人差不多是0+0=0的效果。
“放心,雖然我在打架上沒什麼用處,但是我看得清楚,”黃毛拍拍胸脯,“如果有什麼危險的話,我們兩個會有多遠跑多遠,有多快跑多快的!”
溫簡言:“而且,駕駛室裡必須得留一個人才行,不然我們怕是很難找得回來了。”
只有在列車停運的狀態下,駕駛室纔會出現在一號車廂末端,而現在列車已經重新啓動了,這也就意味着,它現在已經徹底恢復了之前首尾相連,沒有啓始也沒有盡頭的環狀。
如果不留一個人在駕駛室內,他們想再找回來,就只能再等下一次列車停運了。
陳默嘆了口氣,終於還是勉爲其難地同意了這個方案。
就這樣,溫簡言和陳默定下了“以防萬一,每五分鐘從內部開一次門”的約定,然後便帶着黃毛一同離開了駕駛室。
駕駛室的門在他們身後合攏,熟悉的車廂出現在了兩人的面前。
絕大部分的區域浸沒於黑暗之中,唯有些許不祥的紅光自窗外透進來,如鮮血般塗抹在漆黑的地面上。
哐當哐當的運行聲迴盪在耳邊,單調又刺耳。
溫簡言轉過身,向着背後看去。
前一秒還存在的駕駛室門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完全閉合的、鏽跡斑斑的車廂門,此刻正在隨着列車的行駛而反覆開合,透過車廂門的縫隙,可以看到和他們所在之處一模一樣的另一節車廂。顏扇汀
就像他之前猜測的那樣,列車行駛過程中是無法從外部進入駕駛室的。
溫簡言收回視線:“走吧,我們——”
話還沒有說完,一道震耳欲聾的銳響就將他的聲音蓋過。
伴隨着車輪和鐵軌撞擊所發出的尖嘯,腳下的列車開始劇烈地顛簸震顫起來,溫簡言一個踉蹌,幸虧眼疾手快地扶住牆壁,才勉強沒有摔倒。
黃毛忽然開口,其中的驚恐清晰真切:
“快,快看外面——”
溫簡言一怔,他穩住身子,扭頭向着佈滿蜘蛛網狀裂紋的車窗外看去。
在血色光線的映照之下,他看到列車的中央不知何時已經斷裂開來,其中一節因慣性向着一旁斜去,似乎要拽着整架列車一起歪倒下去,但在真正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之前,它和列車整體相連的部分被從中涌出來的黑暗生生擰斷——下一秒,前後都失去連接的扭曲車廂“轟”的一聲撞在了鐵軌上,爆出刺眼的火星。
而在這一節車廂徹底脫離的瞬間,伴隨着“轟”的一聲巨響,整輛列車再次震顫!
而這一次的晃動甚至遠超上一次!
溫簡言整個人被狠狠地甩了出去,像是被丟進了滾筒洗衣機裡的貓,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不遠處傳來黃毛驚慌的聲音:“——”
他好像在喊些什麼,但在一片混亂中,溫簡言聽的不是很真切。
嗡嗡的轟鳴聲迴盪着耳邊,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跟着搖晃,模糊成了血紅色的重影。
列車的搖撼仍未停下。
溫簡言撐着牆壁,搖晃地站起身來,他覺得額頭上有些癢,便擡手抹了一把,指尖一片溫熱粘滑,一陣刺痛隨即傳來,他不由得“嘶”了一聲——在剛纔被甩出去的過程中,他的頭撞在了牆上,看樣子應該是磕破了。
可是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疼痛,卻遠不及他此刻心中震動的十分之一。
他們現在所搭乘的列車一共七節,在運行過程中如銜尾蛇般首位相連,形成一個自成一體的獨立空間,無法被從外部干涉,哪怕是列車在撞入遊輪的過程中收到了損毀,夢魘都只能藉助人類的力量才能勉強侵入,可是,從現在起,情況怕是會被徹底改變了——這不是丟掉一節或兩節車廂的問題,而是從現在起,列車的內部平衡將被徹底打亂,一切都將失控——
黃毛從車廂的另外一邊跌跌撞撞地衝了過來,他死死攥住溫簡言的胳膊,用力到他幾乎都感受到了疼痛。
穿透嗡嗡作響的轟鳴中,他聽不真切對方的聲音,但卻能看清他手指的方向。
窗外,列車不知何時偏離了下方的軌道,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向前俯衝而去。
而在它的前方,赫然正是他們之前在駕駛室內所看到、焦黑的斷壁殘桓。
“——!!!”
溫簡言猛地站起身來,他也顧不上自己頭上此刻的傷,只是反手攥住黃毛的手臂,提高聲音:“巫燭他們在哪裡?我必須趕緊找到他們……”
晃動着的視野裡,他看到黃毛的臉色倏地白了下去。
他整個人直挺挺地定在遠處,視線死死地盯着不遠處的某個方向,表情僵硬,瞪大的雙眼深處,倒映着窗外血紅色的詭異光線。
“……”溫簡言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他動作微微一頓,緩緩鬆開了黃毛的胳膊,扭頭向着背後看去。
扭曲的、已經不成形狀的車廂門隨着列車的顛簸反覆撞擊着門框,下一秒,一隻青白的、沒有血色的手掌從後方伸出,抵住了門緣,將它緩緩地向着一側推去。
一張曾經英俊端正,此刻卻陰冷蒼白的臉孔出現在了後方。
在他的喉嚨上,橫亙着一道血色的刀口。
那是“紳士”的臉。
糟糕!是神諭那幫人!
見此,溫簡言的心頭猛地一跳,他一邊在心中詛咒自己的運氣,一邊擡起手,拽着黃毛就想往後撤,在這麼做的同時,他的目光始終死死定焦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上,大腦飛速地運轉着,思考着接下來該如何用最快速度逃離——
忽然,“紳士”的眼珠一動,下一秒,一束令人不寒而慄的注視穿透黑暗,直直地落在了溫簡言的身上。
溫簡言的喉嚨倏地一緊。
不知爲何,他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根據之前陳默他們的描述,現在的紳士不是已經變成沒有思考能力的傀儡了嗎,爲什麼看起來並不像,而且……
“啊,是你啊。”
“紳士”一瞬不瞬地凝視着站在自己面前不遠處的青年,嘴角向着兩邊扯去,露出明明應該是微笑的表情,但卻因某種難以描述的原因而顯得十分詭譎,令人幾乎寒毛直豎,他一字一頓地、緩慢地說道:
“溫簡言。”
不是匹諾曹,而是溫簡言。
不是他在夢魘中一向示人的代號,而是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
紳士本不應該知道的。
“……”
不對勁,不對勁。
不對勁不對勁不對勁。
莫名其妙的,一股悚然的感覺緩緩攀上脊背,溫簡言只覺得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地跳着,他想逃,想用最快速度離開這裡,可是不知道爲什麼,腳下卻如生根一般,被牢牢地扎入了地面。
他死死盯着對方的臉,垂在身側的手指因某種不祥的預感而無法自控地細細顫抖着。
“這麼久沒見,”
“紳士”微笑着,緩緩地、一寸寸地、自上而下地從他身上掃過,像是要用那沒有情緒的目光將他咀嚼一遍似得,同一種溫簡言十分熟悉的、甚至偶爾午夜都會在夢魘中猛地驚醒的詭異腔調,輕柔緩慢地感慨道,
“你長大了。”
霎時間,溫簡言的瞳孔擴大了。
轟隆隆。
失控的列車衝入被燒得焦黑的孤兒院。
過去和現在,記憶和現實,似乎一切都在此刻嚴絲合縫,一一對照。
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那個將巧舌如簧、能言善辯的騙子……那個遊刃有餘、永遠有着後備計劃的匹諾曹。
而是再一次成爲了那個瘦巴巴的、渾身顫抖的小孩。
腳下是鮮血。
身後是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