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意識到自己手腕上灼燙感來源的瞬間,溫簡言只覺得心下一沉,不由倏地擡起頭。
他的其他同伴都倒在身邊,雙眼緊閉,似乎陷入了沉睡。
可巫燭卻不知去向。
黃銅菩薩像三面而立,一面嗔怒,一面喜悅,一面悲傷,三張不同情緒的龐大臉孔無聲俯視,在它們的頭頂上方,是紅色的天空——不,不是天空——透過紅色的層層波紋,隱約能看到一個倒懸着的世界。
一瞬間,溫簡言只覺得汗毛倒豎。
因爲他忽然意識到,那是湖面。
而自己,正身處血湖之中。
湖是核心。
——原來如此。
在整個夢魘中,湖都是繞不開的存在,它既是“鏡”,也是“子宮”。
既鎮壓舊神,也孕育新神。
而這裡,不僅僅是所有融合副本的中心,更是邪菩薩徹底掌控的主場。
溫簡言一個戰慄,猛然收回視線,他的身體還未徹底恢復知覺,冰冷粘稠的紅色液體順着他的衣襬向下滴落,他咬着牙,強撐着搖晃站起,踉蹌來到昏迷不醒的同伴身邊:“喂……醒醒,醒醒!”
無論他如何呼喚,衆人都沒有任何反應,似乎陷入了死一樣的沉眠。
忽然,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由遠及近,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溫簡言一驚,猛地扭頭看去。
那張屬於“紳士”的、蒼白的臉出現在了身後不遠處。一雙沒有情緒的冰冷眼珠俯視着他,如同空中裂開的一道窄隙,不可測的黑暗從後方輻射出來,被那樣的目光注視着,溫簡言只覺得無盡的冷意自腳下竄起,順着脊椎骨飛快地攀爬而上。
“……真沒想到,你居然醒了。”
陳述的語氣,很平,沒有起伏。
“你似乎總是能一次又一次給我驚喜。”
忽然,溫簡言的視線被什麼吸引,不自覺地落在了對方的身後。
在張雲生平鋪直敘的聲音的牽引之下,在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一道又一道陰冷的影子浮現,一步步走上前來,它們的慘白的臉孔出現在紅光之下,點睛的眼珠呆板詭異,血紅色的嘴脣高高揚起——是安泰小區裡的那些紙人!。
噹啷,噹啷。
伴隨着它們的靠近,黑暗中傳來詭異的金屬碰撞聲。
“!!!”
溫簡言不由駭然,下意識向後退去。
可是,身後卻響起了同樣的腳步聲。
他一驚,扭頭望去。
不知不覺中,黃銅菩薩之外的黑暗中,已經遍佈數也數不清的紙人,它們面帶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邁着僵硬的步伐,一步又一步地接近過來。
噹啷,噹啷。
溫簡言不得不停下腳步。
在黃銅菩薩像的正中央,青年形單影隻,孑然而立。
“的確,你的甦醒在意料之外,”對方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含着笑意,無可阻擋地鑽入他的耳朵中來,猶如附骨之疽,如影隨形,“但是你自己應該清楚,這並不能真的改變什麼,難道不是嗎?”
“……”
溫簡言的身體如弓弦般緊繃,目光在四面圍來的紙人身上移動着、思忖着、尋找着,額頭上不知不覺已經滲出一層冷汗。
是的,他的確清楚。
只有自己一個人甦醒過來了,而其他人都仍在沉眠,並無一點被喚醒的跡象。
也就是說,這一次……
他孤立無援。
“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反抗的必要嗎?”
一張又一張紙人的臉上,帶着完全相同的怪異微笑,齊齊向他伸出慘白的手。
“我們也省點事,你也少受一點苦,不好嗎?”
紙人的數量太多了,而溫簡言只有獨自一人,不過眨眼間,他就已經被團團圍住,所有的行動都被桎梏,任何的掙扎都被掐滅。
張雲生面帶微笑,漫不經心地一步步走近,欣賞着青年那徒勞的反抗。
“只要你願意,這個美夢就可以一直進行下去——謊言不被揭穿,它就是真相;既然完美的世界可以無限地維持,那麼,它又和現實什麼分別呢?”
不知是掙扎的氣力竭盡了,還是原本的意志被動搖,溫簡言的動作漸漸弱了下來。
他垂着頭,急促而紊亂地喘息着。
像是被困的可憐動物,發出微弱破碎的咕噥。
張雲生站在了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已在掌控中的獵物。
他俯下身,面帶僞善的微笑,側耳湊近:
“嗯?你說什麼?”
“……”青年倏地擡起眼,咬字清晰,圓潤,“我說,去你大爺的。”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道雪亮的光倏地一閃,一柄黃銅短刀出現在了溫簡言的手中,它被反握着,刃尖藏在掌心裡,只是在擡起的瞬間,極冷的鋒刃就從空中一掠而過,禁錮着溫簡言右臂的紙人被撕裂開來!
本就以黃銅鍛造的邪物削鐵如泥,不過一瞬間,紙人就已經身首異處,踉蹌退開。
青年咬緊牙關,眼眸厲色閃爍,指骨死死攥緊刀身,帶着一種不管不顧的、近乎自殘般的狠勁,直直向前——皮開肉綻、斷骨森森都無所謂,肢殘體缺,血流如注也不在乎——不惜一切代價、拼死向前!!
在那股子一股子同歸於盡般的瘋狂前,紙人無力阻攔,只能向外而散。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猝不及防間,張雲生被摜倒在地。
幾乎在反應過來之前,攻守之勢已然逆轉。
這一次,居然是溫簡言佔了上風!!!
青年手持利刃,一隻手緊攥對方的領口,絞緊的指骨因用力而泛着白,他居高臨下地望着下方那張錯愕的臉,在那一瞬間,他回想起每一具屍體,憶起每一個副本、每一筆血債!!
所有的憎恨和狂怒席捲而來。
他的眼眸中閃爍着從未有過的濃烈情緒,掌心中利刃閃爍,刀尖已然精準對準心臟——
殺了他。
以牙還牙,以血償血。
——殺了他!!!!
噹啷,噹啷。
刀尖猛然向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伴隨着噗滋一聲響,血肉被切開,刀尖深深沒入身體。
身邊忽然一片寂靜。
“……”
溫簡言劇烈喘息着,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微微戰慄着,緩緩擡起眼。
眼前的一切不知何時發生了改變。
黃銅菩薩像三面環伺,和幾分鐘前相比,它變得似乎愈發高大了,嗔怒、喜悅、悲傷的三張臉高高俯視下來,在它們的腳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圓,沉重的金銅製鎖鏈繃直,在某種力量的作用下顫顫作聲,發出清晰的金屬碰撞聲。
噹啷,噹啷。
圓心中央,是被無數黃銅鎖鏈貫穿的舊神。
鎖鏈深深穿透囚徒蒼白健碩的身體,沒入他的肩胛、胸腹、肋骨。
雖然被囚困於黃銅菩薩像的正下方,但祂卻依舊沒有停止過反抗,哪怕骨骼折斷、血肉撕裂也在所不惜——和以前被鎮壓在安泰小區中時比起來,祂已經不再那樣虛弱了,這一次,他的力量遠勝於前,哪怕身處融合副本的核心、鎮壓和分割自己力量的大本營,面對着被夢魘強行加持過的黃銅菩薩——在他不顧一切的掙扎中,桎梏着他力量已經開始鬆動,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想必一定能逐漸脫困。
可是……
在數分鐘前,反抗毫無預兆地停止了。
因爲這一次的施暴者,恰恰是他在整個世界上唯一無法傷害的人。
祂輕聲嘆息,無可奈何地垂下眼,蘊含着恐怖力量的雙臂此刻卻只是鬆鬆環繞,視若珍寶般擁着懷中手持利刃的愛人,任憑他用尖刀抵住了自己的心臟。
可奇怪的是,預料之中的痛楚並未傳來。
他怔了怔,垂下眼。
“……”懷中的青年咬緊牙關,嘴脣血色盡褪,渾身發抖,急促地喘息着,他強迫自己用手指攥緊刀尖,利刃穿透自己另外一隻手上的血肉,甚至無法發出慘叫,冷汗就已經浸透了身上的衣服。
人類溫熱的手掌緊貼在他心臟的位置。
刀尖深深捅穿手背。
在千鈞一髮之際,溫簡言忽然強行改變了動作。
他將自己的手掌擋在刀下,生生擋住了落下的利刃。
血液從青年被穿透的手掌汩汩涌出,順着下方男人的急促起伏的胸膛向下淌,紅金相融,滾燙得令人戰慄。
“……”
溫簡言緩緩擡起眼,對上了上方因震驚和驚惶而放大的瞳孔,他輕輕扯了下慘白的脣,露出半個不太好看的微笑。
“瞧瞧……”
“我就知道是你。”
——紙人控制他的方式太溫和,也太輕柔了,在他破釜沉舟的瞬間,更是束手束腳,像是生怕將他弄痛一般。
那會有這麼對待敵人的?
遠處,三面黃銅菩薩像之外。
張雲生站在陰影中,頂着紳士的臉,定定俯視着不遠處發生的一切,他的表情平靜陰冷,緩緩地鼓了鼓掌:
“了不起,真是令人感動。”
望着位於圓心中央的二人,張雲生聲音依然輕緩:
“不過……這種‘清醒’,你能維持多久呢?”
這裡是多個副本重合的核心,是無數危機迭加後、所有的異常都隨之最大化的區域——除了被壓制、被囚禁的巫燭之外,沒有任何人類的意志力能與其抗衡,哪怕溫簡言這一次運氣好,短暫地勘破了幻覺。
但是,只要身處於黃銅像的注視下,他遲早會陷入第二場、第三場……甚至是第無數場夢魘之中。
直到他失去對現實的判斷,徹底迷失於虛無之中。
“你能分辨出,什麼時候開始是幻覺,什麼時候是結束嗎?”他的聲音在血紅的湖面以下回蕩着,猶如鬼魅,“在遇到下一次危機時,你會束手就擒,還是奮起反抗?”
“——你還敢動手嗎?”
“一次不敢,兩次、三次、四次呢?”
果然,接下來,一切就像張雲生預測中的那樣發生。
菩薩像的注視無處不在。
在這樣令人無所遁形的靜默凝視之下,身處圓心之中的溫簡言再一次失去了實感。他從巫燭的懷中掙脫,緩緩起身,擡起一雙失去聚焦的雙眼,四下環顧。
他看到了什麼?
這一次的幻覺是美好的、恐怖的?緊迫的、還是舒緩的?
張雲生沒興趣探究。
他只知道,不管怎樣,對方都已經成爲了網中之魚,籠中之鳥,不管溫簡言此刻想什麼、做什麼,都只能是徒勞,沒有任何意義。
而他要做的,只要靜靜等待就足夠了。
已經準備好的完美舞臺是不會被浪費的。
成爲新神的最後一步,是將舊日支配者的性命徹底終結。
而這一步,將由溫簡言親自動手。
——一場多麼盛大的殺戮。
——一場多麼完美的謝幕。
三面環伺的黃銅像中央,青年踉蹌而行,像是喝醉了酒的人一樣,似乎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四周迴盪着愈發清脆的鎖鏈碰撞聲,像是困獸在不顧一切地試圖掙脫束縛,但那聲音卻似乎並不能傳遞到溫簡言的耳中。
他仍在跌跌撞撞地蹣跚向前。
溫簡言終於停下腳步,而在他腳邊的不遠處,是他陷入沉眠中的夥伴們。
張雲生饒有興趣地觀賞着這一幕,期待着。
他會從這些人中選出這一次的犧牲者嗎?
會是誰呢?
青年垂着眼,目光虛虛落在昏睡不醒的幾人身上,然後,他擡起手。
他被鮮血浸溼的、顫抖的手——那是右手,是本該握着刀的手——平放在空中,掌心一點點打開。
混雜着鮮紅的金色神血從中滴落下來。
——不對!
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張雲生的表情倏地一變。
幾乎是同一時間,溫簡言擡起頭,徑直地向着這個方向看了過來,二人目光相接,張雲生纔看清,他的目光是如此清明,如此尖銳,無一絲動搖,無一絲迷惘!
他牽出一個譏笑,彷彿挑釁。
一滴,兩滴,三滴。
金紅色的滾燙鮮血從他的指尖滴落,砸在沉眠中的人身上、臉上。
“——!!!”伴隨着一聲尖銳的抽氣,第一人睜開了雙眼,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
既然巫燭的血將他從第一重、也是編織最嚴密、最無法辨識的那一重夢魘中喚醒,那麼,對其他人也一樣如此。
溫簡言被刀身穿透的另外一隻手垂在身側,刀身沒拔出來,被他以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緊握着,只是生生絞在肉中,每動一下,就是割筋斷骨,血肉分離。
他正是用這種方式保持了清醒!!!
“……”
張雲生的臉色此刻徹底沉了下來。
他也顧不得別的,猛地上前一步——不能再任憑事態這樣發展下去了!
“喀拉、喀拉……”
可是,還沒等他來得及做些什麼,不遠處傳來清晰的金屬崩裂聲。
在某種不祥的預感下,張雲生循聲看去。
四周的黑暗不知何時活了起來,緩緩地向着圓心深處匯去。巫燭的身體向前傾,任憑血肉撕扯,鮮血橫流,深深陷入身體中的黃銅鎖鏈已經被繃直到極限,在怪力下顫顫作響。
他自下而上擡起頭,深壓的眉骨下,是一雙兇悍的、狂怒的、瘋狂的眼。
窄的、不起眼的細紋開始在鎖環和鎖環的連接處上出現,剛開始很慢,很少,但是,隨着某個臨界值的到來,像是雪崩一樣,蜘蛛網般的裂紋開始瘋狂蔓延!
被鮮血浸透的上半身駭然發力,恐怖的力量在虯結的肌肉中爆發!
“呃啊啊啊啊——”
下一秒,鎖鏈被徹底扯斷,黃銅的金屬環四散崩開,砸在地上,叮噹作響!
一瞬間,匯聚至圓心中央的黑暗爆炸開來,伴隨着令人膽寒的咆哮,它如同浪潮般向外奔涌而來,在這樣可怕的衝擊力之下,哪怕是張雲生都不由得踉蹌後退,連連退了十幾步之後才勉強穩住身形。
在黑浪的裹挾下,所有人都被推離了三面菩薩中央的圓心。
一個接着一個。
所有沉睡的人都醒了過來。
他們神情或驚悚、或惶惑、或茫然——似乎仍然有一半的魂靈被留在了另外一個世界裡,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遠處,張雲生穩住身體,沒有表情的臉上山雨欲來。
“既然你們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罰酒了。”
在他身後,一道又一道的身影浮現——有面帶詭笑的紙人,也有已經發育完全、渾身蒼白溼粘的青蛙,還要其他各種各樣的、在副本中出現過的恐怖怪物,它們每一個的身上都裂開着相同的紅色縫隙,血紅的眼珠從中鑽出,骨碌碌地四處滾動着。
成功從幻覺中甦醒過來,又能怎樣?
一切都不會因此改變。
所有的副本融合,意味着所有的怪物都任他驅策,和以往不同,這一次,它們是被夢魘強化、異化過的存在,而對面不過只是幾個剛剛甦醒、天賦透支的普通人,唯一可以被看作是威脅的戰力也不過只是剛剛脫困——更何況,他們此刻處於如此獨特的區域中,在這裡,隨着時間的推移,黃銅菩薩像只會變得越來越龐大。
而它們,正是唯一能分割、鎮壓、控制巫燭的存在。
望着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的怪物,衆人陡然清醒過來,陷入幻境之前發生的事涌入腦海,真實的記憶開始復甦。
“不是……?”費加洛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他的瞳孔巨震,他四處環視——纔剛剛從以假亂真的愉快美夢中醒來,就要立刻就得面臨這樣恐怖的生死境遇,這對任何人來說簡直宛如當頭一棒,“這究竟怎麼回事?”
“還能怎麼回事!”季觀咬牙,伸手扶住身邊的溫簡言,“剛纔發生的一切全是假的……就是這麼回事!”
“這點我也發現了!!”費加洛幾乎要破音了,“問題是我們這個情況怎麼打?我問你怎麼打???”
打不了。
溫簡言單手被利刃洞穿,因和幻覺正面對抗而體力透支,失血過多,季觀無力支援,白雪沒有戰力不說還會爲身邊的隊友到來負面增益,由於身處過於核心的區域,黃毛的天賦受到過度刺激,根本無法睜開雙眼,而隊伍裡唯一的非人類更是傷痕累累,血肉模糊。
來自不同副本的怪物在四周環伺,龐大的詭異黃銅菩薩像從上方俯瞰。
而他們身處湖面以下……
無路可退,無處可逃。
望着不遠處渾身緊繃,束手無策的幾人,張雲生的脣邊溢出一絲陰冷的笑。
——既然不願在美夢中死去,那就來擁抱噩夢般的現實吧。
正在這時。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尖銳的嗩吶聲。
沒有任何預兆,那聲音猶如利器一般,刺破寂靜,令人不由得悚然一驚。
……什麼?
一瞬間,所有人都是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扭頭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道聽不出性別的聲音陡然響起,尖銳高亢,令人毛骨悚然。
“吉——時——已——到——”
一架血紅色的轎子從黑暗中緩緩而來,轎子兩邊掛着燈籠,一邊紅,一邊白。
紅色爲喜,白色爲奠。
四個面帶微笑的紙人擡着棺材,一跳一跳地向前,透過紅色的簾子,隱約能看到一道陰冷詭異的紅色身影,她直挺挺地坐在轎內,一雙青白冰冷的手交迭放在膝上,指甲上蔻丹鮮紅如血。
溫簡言愣住了,他的脣動了動,輕聲道:
“……阿元。”
在喜轎現身的瞬間,世界都變得死寂。
“……”
望着不遠處的喜轎,張雲生表情陡變,他第一次有了如此沉重的危機感。
在他身後,怪物們像是失去了行動能力,直挺挺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再也無法行動分毫,唯有身上的紅色眼珠仍在瘋狂打轉,但卻無濟於事。
昌盛大廈是棺槨,是人類自救的鎮鬼之所。
紅衣女屍永遠也無法離開昌盛大廈,可是,只要在昌盛大廈內,她的統治力是概念級別的,一切的鬼怪將受到她的壓制。
爲了將鎮壓舊神和製造新神匯聚在同一個地方,爲了讓唯一能壓制巫燭的黃銅菩薩像出現在這裡,副本必須交融,所有的核心都必須隨之重迭,可是,這也代表着……
昌盛大廈也會被同樣引入到這裡。
——作繭自縛,惡果自食。
溫簡言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他扭過頭,聲嘶力竭:“殺張雲生!!!”
話音一落,所有人如夢初醒。
深知他們此刻退無可退,費加洛也豁出去了,他疾步衝上前,手中的彎刀雪亮,季觀緊隨其後,張雲生反射性地後退,但卻在閃避開之前被黑暗桎梏,無法後退,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的刀刃深深嵌入自己的胸口。
可是,隨着彎刀抽出,傷口轉瞬復原。
“哈……”
他笑了。
“還是不死心,對麼?”
“我說過了——我是殺不死的。”
倏地,溫簡言腦海中閃過一句話,那是在不知多久之前,白雪曾對他說過的。
——當生沒有意義,死亡也就失去了意義。
是啊,張雲生根本就不算活着,他又該如何死去呢?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扭過頭,看向一旁雙眼無法睜開的黃毛:“快!幫我找個東西!”
黃毛一怔,下意識扭頭:“找什麼?”
“我也不知道,什麼都可以,不管是什麼——”溫簡言收緊牙齒,很快在口腔中嚐到了鐵鏽味,他語速毫無減慢的跡象,“飾品、武器、道具,總之是所有可能將張雲生的靈魂綁定在他現在這具軀體上的東西——”
爲什麼張雲生不一開始就出現?
爲什麼他在過往的副本中始終都是一個沒有形體的黑洞?
原來答案一直都在明面上。
——他很早就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憑依。
就連最後可以容納他存在的、位於遊輪船長室那枚大腦,都隨着他的干擾被破壞。
如果不借助“紳士”已經死去的身體、不遵循某種條件、他就永遠也無法現身!!
剎那間,靈光陡至。
他嘶聲道:“位置在他的脖子上,在被林青攻擊的那片區域——”
明明任何級別的致命傷都能痊癒,但喉嚨上的猙獰傷疤卻始終存在,而在福康綜合醫院之中,被林青用手術刀狠狠劃開喉嚨的那一次,那是唯一一次張雲生失去意識。
“……好,我明白了。”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黃毛深吸一口氣,猛地睜開了雙眼!
在睜眼的瞬間,慘叫聲無法剋制地從喉嚨中涌出,睜眼不過一瞬,他的眼白、虹膜、瞳孔,都已經完全變成血一般的鮮紅——之前在福康綜合醫院裡,他就已經幾乎無法睜眼,這一次,強迫自己睜開雙眼,幾乎已經費盡了他全部的意志力!!
眼珠化作血水,以一種恐怖的速度一點點融化,順着他的臉頰流淌下來。
但即便如此,黃毛強咬牙關,始終沒有再度將雙眼閉合,而是強撐着將視線投注於不遠處那道熟悉身影的身上。
曾經,那具身體最初的主人,在遊輪上試圖剜下他的雙眼,告訴他,這是“他身上唯一有用的東西”——而這一次,他憑藉自己的意志,用已經異化的視線在對方死去的屍體上逡巡,尋找着徹底殺死對方的唯一方式。
似乎意識到了危險,張雲生此刻的臉色已經變得極度陰沉,他擡起頭,舉目望向頭頂湖面深處的血紅的天空,嘴脣囁動,喃喃低語。
下一秒,地面開始震動。
“轟!”地面向下沉陷。
溫簡言一怔,擡起頭,目光落在那些黃銅像上。
四周已經龐然如山的黃銅菩薩像,以一種恐怖的速度繼續增長。
那些以人類慾望爲食的黃銅面孔。
它爲巫鎮中的居民帶來離開黑暗的解法——它爲小區中的人們帶來願望滿足的手段——它爲他和其他在場的所有人帶來他們最渴望的夢境。
黃銅像再次變大。
下方的地面無法承受,龜裂開來。
“呃——!”巫燭的身形一震,金色的雙瞳中,瞳孔細窄縮成一線,喉嚨中溢出一聲悶哼。
“轟!!”
又是一聲。
菩薩像擴張數丈。
噹啷。
頭頂黑暗的虛空中,傳來令人心悸的金屬碰撞聲,嶄新的黃銅鎖鏈從上方降下,以一種無法阻擋的力度,短短几秒,就再一次穿透了巫燭的肩胛、胸腹、肋骨。
滴答,滴答。
金色的鮮血從他的身體中涌出,四周的一切都在瘋狂震動。
不遠處,張雲生已然開始從漸漸虛弱的黑暗中掙脫。
溫簡言猛地扭過頭,不知何時已經被匕首穿透的手死死攥住巫燭的手臂,尚未痊癒的傷口崩裂來看,滾燙粘稠的鮮血涌出,落在他的皮膚上,爲他注入最後的力量。
他雙目如烈火,聲音嘶啞,幾乎已經聽不出本音:
“帶他一起進圓裡!!!”
——爲什麼剛纔你始終不敢踏入圓心?
——張雲生,失去存在的夢魘傀儡,言聽計從的罪惡代行者,你的慾望是什麼?
在巫燭被鎖鏈拉回圓心的瞬間,四周的黑暗同樣將張雲生絞死,將他生生拖入黃銅菩薩像的注視之下!!!
“不,不——!!!”
張雲生表情扭曲。
可是,在進入圓心的瞬間,他的掙扎卻忽然停止了,似乎被某種來自過去的幽靈捆住了手腳。
“我、找到……”楊凡的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他踉蹌兩步,“是……刀……在喉嚨……最深處——第五節和,第六節頸椎……下方——”
黑暗撕開他喉嚨上的創口,可下方的身體卻仍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癒合着,哪怕是以這樣非人的力量,都只能在他擠壓蠕動着的血肉中艱難地寸進,一點點地找尋、摸索着。
“左……再往左……”
楊凡擡着頭,兩個眼眶中盛着淌也淌不盡的鮮血,順着他蒼白的臉頰淌下,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聲音斷續。
“繼續……向下……”
“……再向下,”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虛弱,“左邊——”
“對。”
終於,那張被血浸透的臉上露出快樂的笑容,眼眶裡淌盡了最後一滴鮮血,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兩個窟窿,氣若游絲:
“沒錯,就是這裡。”
一柄形狀怪異的刀被剜了出來。
那正是紳士曾經過來終結自己性命的刀刃——他用它屠戮了無數主播的性命,將他們製成了道具,而他自己的身體……也意外地被這一存在製造成了最後的容器。
黑暗抓住了它,將它丟出了圓心。
噹啷!
刀重重墜在地上,叮噹落入遠處。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遠處,圓心深處,張雲生的面目猙獰,他的身體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了無窮的力量,居然硬生生從黃銅菩薩的慾望夢境,以及舊神所控制的黑暗中一齊掙脫。
他踉踉蹌蹌上前,撲向前方。
可是,在他來得及來做些什麼之前——
咔。
伴隨着一聲輕微的細響,像是身體被按下了暫停鍵。
張雲生的步伐停住,再也無法向前半步。
他的表情早已失去了鎮靜,轉而在震驚、駭然、和難以置信上定格,眼珠在眼眶中緩緩地轉動一瞬,然後定定落在了距離自己數步之遙的人類身上。
那個曾經那麼瘦小、那麼脆弱的孩子,不知何時已經長成了現在這個高挑美麗的青年,他改變的太多,令人幾乎難以將他和那個被丟進狗籠裡的可憐小鬼聯繫起來。
在他的驚駭不已的注視之下,對方緩緩地,一點點地擡起眼。
那雙眸深處激盪着濃烈瘋狂的情緒,目光和他記憶中幾乎如出一轍,像是從時光的盡頭回望過來——如雪般明亮,如刀般攝人——幾乎像是那一場燒盡罪惡,燒盡他軀體的烈火的化身。
在那一瞬間,兩道身影似乎再次重合。
曾經,那個小孩就是這樣望着他,森然的瞳孔深處倒映着跳躍的橘紅色烈焰,向着地面上的屍油丟下了燃燒的火苗。
現在,青年帶着同樣的目光,渾身浴血地站在他的面前,用一隻鮮血淋漓、傷痕累累的手緊握着着匕首,泛白的指尖寸寸收緊,而匕首的尖端,深深嵌入那連接着自己身體和靈魂的唯一媒介深處。張雲生只覺一股冷意直竄上心頭。
剎那間,他似乎再一次回到十幾年前——再一次被投入了那一場令他皮焦骨爛,備受折磨的大火——自那以後,每時每刻,每分每秒,他的身體靈魂都受烈火折磨,最後不得不斷尾求生。
於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十分陌生的情感自心底緩緩升起,這個東西的存在他已經遺忘太久太久,甚至不得不花了好幾秒,才終於回想起來……
它叫做恐懼。
刀身上,蜘蛛網般的裂紋以無法遏制的速度飛快擴散。
“……”
溫簡言死死凝視着他,嘴脣戰慄着,扭曲、牽拉而起,緩緩勾出一個冰冷的笑。
刀尖再進一寸。
“不——!!!!!”
咔!
伴隨着一聲尖銳的脆響聲,那柄作爲紳士身體和張雲生靈魂間媒介存在的刀,就這樣龜裂、破碎,然後——化作齏粉。
在刀身裂開的瞬間,最後一絲屬於張雲生的神智的光,從那雙眼睛的深處一點點遁去了,無論最後一刻的他有多麼不甘,多麼難以置信……所有的一切都隨之煙消雲散,化爲烏有。
紳士的身體晃了晃,緩緩向着一側傾斜。
脖頸處,被撕裂的傷口再也無法痊癒,從那道陳舊的傷疤深處,鮮血汩汩涌出。
——他轟然倒下。
那場燒了數十年都尚未熄滅的大火……
這一刻,終於燃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