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如高樓般巍峨、如針尖般細小的眼珠彼此攢動,它們就是促成這場致命直播、無時無刻不在運轉着的攝像頭。
永遠地俯視着、偷窺着、監督着、觀測着一切。
拍賣臺四周,紅色的燈光一盞接着一盞亮起,它們在厚重的帷幕後搖曳着,散發出幽幽的、詭異的光。
“……”
望着這一幕,溫簡言卻只覺得冷。
耳邊是尖銳單調、持續不斷的嗡鳴聲,像是永遠不會停止那般嘯叫着。
明明和那個世界隔着一層帷幕,也並無暴露在紅光之下,但他卻覺得毫無安全感。
回頭想來,這是一多麼完善的流程
先剝離這個世界的保護神,再以此爲燃料和動力,慢慢侵蝕和吞沒這個世界的一切。
所以它的載體纔會是“船”。
在將整個世界敲骨吸髓、打包變賣、榨乾所有價值之後,它便可以轉頭離開,前往下一個嶄新的、還未被開發的世界。
這便是“由此而來,藉此而去”的真正含義。
“喂……喂!”
耳鳴聲中,隱約傳來費加洛的聲音。
不知爲什麼,他的聲音中似乎夾雜着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
溫簡言慢半拍地扭頭看去。
費加洛扭着頭,直直地盯着他們來時的方向,光線昏暗,但卻依舊掩蓋不住他臉上緊繃的神情:
“你往回看,是我眼花了嗎?”
“其他人……不見了。”
聞言,溫簡言一怔,順着費加洛的目光看去。
只一眼,他的呼吸就不由得一窒。
……費加洛並非危言聳聽。
雖然拍賣會分前臺後臺,但實際上的距離其實並不算遙遠,不至於看不到彼此,而現在,他們的後方一片黑暗混沌,模糊的輪廓起伏,但卻不見半個人影,只剩下一片鬼影憧憧。
人呢?
溫簡言瞬間血冷,只覺一股戰慄之意爬上脊背。
短短几秒,無數念頭在腦海中接二連三地浮現,一個比一個可怕,一個比一個黑暗。
他反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指尖摩挲。
一層很輕,很淺的黑暗仍落在上面,並未消失——巫燭的力量還在。
在意識這一事實的瞬間,溫簡言的心稍微定了定。
他扭過頭,最後向着不遠處那一片血紅的世界中投去一瞥。
“我們走。”他深吸一口氣。
得知了夢魘真實的面目,這是好事。
但卻並無大用。
溫簡言深知,這一真相對他們現在的處境並無太多幫助,唯一的作用只是讓他以更清晰的方式看清,自己現在面臨着多麼恐怖的深淵,以及多麼絕望的境地。
兩人順着原路快步返回。
可迎接他們的,卻是最不想看到的情況。
……這裡空無一人。
地面上殘留的血跡,凌亂的腳印,空氣中若隱若現的煙味,一切的線索都昭示着,他們之前的確曾在這裡短暫停留過,可是,四周卻並沒有離開的蹤跡。
那麼,人去哪兒了呢?
在場的所有人中,沒有一個會在不和他打招呼的情況下直接離開,也就是說,這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或者說,是遭遇了什麼,可是……
溫簡言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耳邊狂亂地鼓動,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他扭頭看向身邊的費加洛:
“你——”
一個字還未說話,他只覺腳下忽然一沉。
原本堅硬的地面突然變作血紅色的泥沼,像是漩渦一般將他的身體向下扯去!
“?!”
溫簡言駭然,他反射性地想要掙扎,忽然,一個念頭如閃電般自腦海中掠過,快到幾乎無法捕捉。
他的動作被生生遏停在了原處。
不遠處,費加洛同樣泥足深陷,但和溫簡言不同的是,他是有足夠的能力進行反抗的,幾乎在受困的瞬間,雪亮的圓月彎刀就自他掌心中浮現,眼看立刻就要揮出去,可是,下一秒,耳邊就傳來了溫簡言厲聲的呵斥。
“停下!”
……什麼?
費加洛一怔,扭頭看去,正對上了對方直直望過來的雙眼——黑暗中,那眼神無比鎮定尖銳,似乎有着某種令人無法拒絕的力量。
“不要掙扎!”
“……”
費加洛看着溫簡言,眼底閃過一絲猶豫,他深吸一口氣。
圓月彎刀在掌心中消失了。
下沉的速度快得驚人,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溼軟的地面就已從腳下漫了上來,瞬息之間就將兩個人吞沒至了頭頂,四周黑極了,什麼都看不真切。
腳下,身旁,所有的一切都溼乎乎、軟綿綿的,像是被吞到了什麼有血肉的,活着的存在之中。
溫簡言閉上雙眼,手指死死叩緊,強迫自己不做出任何應對,在心中默數。
1、2、3……
在他數到15的時候,身邊忽然一鬆,周遭的一切都退去了。
溫簡言急促地倒吸一口涼氣,睜開雙眼。
四周一片黑暗。
耳邊傳來自己凌亂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其他的什麼都不存在。
失重中,一個懷抱穩穩地接住了他。
“?!”他的身體短暫地緊繃了一下,但隨即又立刻放鬆了下來。
“是我。”耳邊傳來巫燭低沉的聲音。
“……我知道。”溫簡言喘了口氣。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體溫,哪怕不出聲,他也能認出對方的身份。
“這裡是哪裡?”他一邊藉着巫燭的力量站穩,一邊開口問,“其他人呢?”
巫燭:“都在。”
“至於第一個問題……”
他頓了一下,說道,“有人會告訴你的。”
隨着巫燭的話音落下,不遠處,另外一道無比熟悉,也無比陌生的聲音響起——一如記憶中溫和,帶着幾分書卷氣——
“這裡是船體深處。”
“?!”
溫簡言的瞳孔一縮,他猛地扭頭,向着聲音傳來的聲音望去。
可是,四周卻只有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無論他多麼努力地張望,都無法找到發聲者的位置。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擠出微弱的聲音、幾乎是難以置信地念出了對方的名字:
“………………蘇成?”
“是你嗎?”
四周短暫地靜了下。
但很快,已逝者的聲音再一次在耳邊響起。
如此清晰,如此真實,毫不作假。
“嗯。”
塔羅師的聲音中帶着笑意,一如往常般平和溫暖:“會長,好久不見。”
*
“蘇成……蘇成?”
聞雅雖然比溫簡言早一分鐘來的這裡,但卻似乎依然沒有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喃喃道,
“真的是你?”
“我以爲——我以爲——”
一瞬間,濃烈的悲傷像是潮水般涌起,哽住了她的喉頭,以至於無法繼續進行下去。
“嗚嗚嗚,”黑暗中,楊凡發出啜泣,“能活過來就好,活過來就好——”
“可是,怎麼可能……?”
陳澄擡起頭,向着黑暗中的一角望去。
要知,他不僅親眼目睹了對方的死亡,還看到、觸摸到了他無法復生的冰冷屍體。
他神情困惑,不解地問道:
“你是怎麼從丹朱的手下活下來的?”
蘇成頓了下:“我沒有活下來。”
“那時候,我的的確確、毋庸置疑地死亡了。”
丹朱親手剝離了他的血肉,確保了他的死亡。
他若不死,丹朱就無法真正成爲唯一的船長,他們就永遠沒有打敗她的可能性。
“那麼,”雨果問,“發生了什麼?”
“‘幸運遊輪必須要有一個船長’。”
身後,一道聲音突兀響起。
是溫簡言。
他閉了閉眼,聲音很輕,輕得彷彿一聲嘆息,“……對麼?”
回答他的,是漫長的沉默。
終於,蘇成的聲音再度響起,幾乎有些無奈:“是啊,我果然還是瞞不過你。”
丹朱死亡的太過徹底,這不僅僅因爲她和遊輪的聯繫太過緊密,更是因爲殺死她的人是陳澄——他的天賦太過破格,無差別的破壞,所帶來的是概念性的死亡。
而遊輪的正常運轉,必須要一名船長才能維持。???[??????]???
這一規則從未改變過。
可是,在丹朱死亡之後,但遊輪卻並未像其他副本一樣隨之崩潰,而是在短暫的震動過後維持了穩定。
這隻有一個可能:
新的船長已經產生。
而蘇成,就是新任之人。
“等等,如果你從那個時候起就已經復活了,剛纔爲什麼不來找我們呢?”
忽然,聞雅想到了什麼。
她擡起頭,皺眉望向黑暗,一股不祥的預感開始從心底裡油然而生。
“到底怎麼回事?”不安的情緒開始膨脹,堵在喉嚨口,令人幾乎無法順暢呼吸,“你到底在隱瞞什麼?”
周圍太黑了,黑到令人無法看清任何東西,身處其中,甚至令人無法確認自己是否有睜開雙眼。
“——你在哪兒?!”
伴隨着一聲輕嘆,四周的黑暗開始漸漸消散。
在一點微濛濛的光線中,蘇成一點點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那些被荊棘穿透的累累傷痕已經全然消失不見了,他看起來是那樣的完整,康健,就像是他們記憶中的那樣。
半長的黑髮束在腦後,眼眸黑不見底。
他望着聞雅,神情有些憂傷。
聞雅慘白着臉,緩緩上前一步,擡起手。
她的指尖觸碰到了蘇成的胳膊——然後像是碰到了空氣一樣,徑直穿了過去。
“……不。”季觀望着他,瞳孔在驚懼和絕望中震顫,他喃喃重複道,“不。”
在蘇成的虛影后,是巨大的、漆黑的培養皿。
液體沉浮。
裡面漂浮着一顆大腦。
在殺死主動現身,只爲送死的蘇成之前,丹朱曾頗爲好奇地追問。
——“你這麼做,爲的是什麼?”
塔羅師回答:
——“贖罪。”
這一次。
他做到了。
他以最慘烈的方式,將自己永遠留在了幸運遊輪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