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像是一場美夢。
鮮血悄無聲息地從身體中抽離,帶來如沉睡般冰冷而恍惚的錯覺,在他意識的引導下,補入四分五裂的船身,讓它們一點點彌合。
像是他曾經沉睡在鏡中時漫長的年月。
可是,又不太一樣。
空空蕩蕩的胸腔處,延伸處一條無形的紐帶。
另外一端連向遠處,無時無刻不在輕輕牽引着他的注意力,癢癢的,沉甸甸的。
要等待多久?不知道。
但沒關係,多久他也等來了。
他熬過了更混沌,更瘋狂的時刻,沒道理等不了這一時。
卑劣的私心在他的腦海中作祟——如果他能穩住這條船不沉的話,會不會……
會不會……
會不會換來對方的一個微笑。
一瞬喜悅?
鮮血持續不斷地涌出,輸送入遊輪的毛細血管之中,維持着它的完整,也阻擋着夢魘意志力的入侵——雖然他的記憶並不多,也並不完整,但他清楚,遊輪某種意義上是夢魘力量來源的核心,只要他一直這麼做,就能削弱它的關注力,讓它無力去關注自己胸口長線盡頭的另外一端。
他專心致志地做着這一件事,似乎除此之外,世界上再無第二件事能讓他分神。
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去了多久……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熟悉的聲音,緊張的、焦急的、幾乎帶着一絲慌亂,輕輕喊他的名字——“巫燭……巫燭?”
是夢嗎?
可是,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做過夢了。
溫熱的、柔軟的手指捧起他的臉,慌里慌張地摸着他的臉頰,觸摸他的眼瞼,鼻樑,嘴脣,那暖融融的氣息包圍而來,細細的呼吸像是絨毛般掃過他的鼻樑。
真好。
他垂下眼,放縱自己短暫地沉浸於其中。
真是個很好很好的夢啊……
“這個……你快點安回去,安回去是不是就好了?”那聲音越來越慌張,“究竟該怎麼做……怎麼做?”
“……”
那語氣隱隱的顫抖令他蹙眉。
鼻尖嗅到隱隱的血腥味。
滴答,一滴溫熱的血砸在胸口,像是喚醒的鐘聲,人類溫熱的鮮血涌入口腔,順着舌面滾入喉嚨。
原本緊閉的眼皮開始顫動,掙扎着,試圖擺脫這個淺淡的夢境的束縛,從這漫長的沉睡中醒來。
他成功了。
青年的手指壓在他的喉嚨上,哪怕強自鎮定,依舊遏制不住那微微的顫抖,他感受到對方身體安心的重量,以及緊貼着自己的皮膚上,那微微溼潤的汗意。
他深深陷入對方潮溼而明亮的眼。
那個向來鋒芒畢露的美麗物種,在他的面前,第一次坦率地展露出自己的軟弱——於是,他也跟着一同潰敗。
他聽到對方用發顫的聲音說——
“說‘好’,”
“你就是我的男朋友了。”
於是,一場最美的夢撲面而來。
這是他所渴求的一切。
甚至更多。
無數美麗的色彩在腦海中繽紛炸開,絢爛無比,滾燙的血液在身軀中奔騰,無與倫比的喜悅和貪婪,如浪潮淹沒了他,令他不知所措,目不暇接。
身邊的一切都像是被虛幻的,夢境般的泡沫包圍,令他幾乎感到了強烈的不真實感。
真的嗎?
這一切是真的嗎?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吻着懷中人的汗溼的額頭,又吻他薄薄的、含着淚水的眼皮,吻他的喉嚨,咬他的指尖,一遍、一遍、又一遍,好像永遠也不知饜足般,反反覆覆地確認着這件事的真實性。
啊,你愛我。
原來你也愛我。
胸口深處沉甸甸的。
但那卻並不是因爲那枚失而復得的心臟。
它在他空寂已久的胸腔深處,不受控制地歡蹦亂跳着,像是一個前來寄宿的、對一切都很陌生的房客,急切地想要跳脫出他的身體。
他血管中的每一滴血液,腦海中的每一個思緒,都被心臟處向外連接的那條無形紐帶拽着,不受控制地向着身邊的人類青年傾斜。
獸性的一面仍在叫囂。
吃掉他,咬碎他,只有這樣才能徹底佔有他,讓他和你融爲一體!
但是,當他垂下眼,看到對方擡起頭,亮閃閃的眼眸落在他的身上,然後露出和外人不同的親暱微笑時,胸中咆哮着的兇猛慾望就會沉睡下去,像是一下子變成了馴順的、可供捏圓搓癟也不違抗的寵物。
於是,他被蠱惑似得傾身過去,像是被胸口處的那條線輕輕拽着,收起尖牙,去討一個吻。
是的,這是一場美夢。
他已別無他求。
什麼夢魘,世界,陰謀,復仇,都可以見鬼去吧。
只要他待在這裡,待在自己的身邊,這場夢就不會醒。
但是,對於他的愛人來說,這一點並不成立。
他想要的更多,想做的更多,想救的更多。
那麼好吧。
舊世界的神明垂下眼,虔誠地親吻着愛人的嘴脣。
他們的心臟間,被無形的鎖鏈纏繞。
——我會成爲你最鋒利的劍,最忠實的軍隊,最牢不可破的盾。
只要你想獲得的,我都會爲你攫取。
只要你想做到的,我都會幫你完成。
在最後的時刻,他擡起頭,帶着那一如既往的輕笑,在他的脣上落下一個許諾。
——“以後”。
然後,以吻封緘。
於是,他將無所畏懼,所向披靡。
天空鮮紅如血。
金色的力量狂熱地涌動,毫無節制、又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一切擠壓入其中。
一個又一個直播被強制運行,無法以任何手段關閉。
就像是將夢魘的雙眼被強制扒開,迫使它的目光集中在這致命的災禍之上。
大大小小的眼珠在空中瘋狂轉動,本該維持它存在的一切都開始覺醒、違抗、攻擊、吞噬,它所賴以爲生的一切都在崩潰,終於,當一切來到臨界值時——
爆裂。
侵入、寄生、詛咒這個世界許久的毒瘤,終於在這一刻被徹底清除。
籠罩着這片天空的陰霾輕輕盪開,消弭無蹤。
在它消失的那一瞬間,那些將神明割裂,又將祂圍困的囚籠在一瞬間煙消雲散,數以百計、以千計的碎片重新回到它原本應該在的位置,再一次成爲祂的一部分。
一切都在重回正軌。
褫奪的神位再次迴歸,祂的力量、存在,都再一次被整個世界的規則承認。
全世界都在腳下俯首,恭迎着神明的歸來。
滴答、滴答。
鮮血自空中墜落,一滴接着一滴,連綿成幕,最終變成洗滌世界的一場盛大血雨。
他做到了。
一切都結束了。
可是,當他以勝利者的身份站在這個世界上的瞬間,一股恐怖的預感襲擊了他。
胸口處沉甸甸的鎖鏈忽然開始變輕。
就像是在……消弭。
在這一瞬間,他的腦海是空白的。
什麼都沒有想,也什麼都來不及想,因爲無論多快的思緒,都快不過他瘋狂的行動。
不過剎那,整個人就已經俯衝至高臺前。
放大的、在驚駭中震動的金色瞳孔中,倒映着青年如白鳥般向後墜去的身形。
時間被拉長成一條筆直的、似乎沒有止境的線。
聲音歸寂。
身邊的一切似乎都隨之湮滅。
他伸出手,指尖拼命向前探去——像是瀕死之人竭力夠向垂落在面前的蜘蛛絲——
馬上,馬上,馬上就要捉住他了……
馬上他就能阻止這一切——
只要——只要——
然後——
撲了個空。
潔白的衣角輕輕自他的指尖掠過,消弭於無形。
溫柔的、似乎還帶着體溫的風輕輕流過他的指尖,劃過他的掌心,像是依依不捨般勾了一勾,然後靜悄悄的散了。
“……”
他低下頭,目光怔怔下落。
空的。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怎麼會是空的?
在這一刻,真正的、幾乎能夠毀滅一切的夢魘自上方將他籠罩。
他怔怔盯着自己空蕩蕩的手掌,就像是親眼看着美夢在自己的指尖寂滅。
“……………………”
他倏地擡眼,雙目急劇收縮,閃爍着近乎瘋狂的光。
溫簡言身上有他的印記,無形的紐帶將他們二人緊密相連——無論對方身在何處,他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存在,甚至是通過那個印記感受到對方此刻的情緒,喜悅、憤怒、悲傷——像是胸口處延伸出一條條長長的線,沉重而溫暖,時時刻刻地拉拽着,提醒着他世界上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可是,此時此刻,那條線的另外一端,卻無法阻攔地、一點點地輕了下去。
——怎麼可能?
——他怎麼可能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他毫不顧忌自己剛剛復原的身體,肆無忌憚地延展透支還尚未完全成型的力量,竭盡所能,用盡一切手段,瘋狂地搜尋着。
可是沒有。
沒有、沒有、沒有。
哪裡都沒有。
怎麼可能呢?
青年嘴脣溫熱柔軟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脣邊,他那含笑的雙眼似乎還近在眼前。
他說——
怎麼,要給我最後一吻嗎,親愛的?
他說——
怎麼這麼貪婪?先欠着,以後還給你。
有什麼始終和自己緊密不分、哪怕遠在天邊,也始終牽連着他心臟的一部分正在被一點點挖去,彼此之間的牽絆被某個無形的存在一點點切開,比將心臟生生剜出還要更痛不欲生。
可是,無論他怎麼做,都無法制止對方的存在被規則證僞,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印記一點點淡了下去。
在瘋狂增長到了某個臨界點時……
他卻忽然靜了下來。
重新獲得規則認同的神明垂下眼,一言不發,很安靜,安靜得令人害怕。
無人窺見的角落,眉骨投下的陰影深處,藏着一雙混沌暴戾、充滿戾氣的金色眼眸。
像是迄今爲止所夢想的一切都被在瞬間被奪走的、擇人而噬的惡犬。
哪怕是漫長時間之前,在被背叛、被鎮壓之時所呈現出的惡意,也遠遠不及現在的半分。
所有曾經類似於人類的鮮活情緒都消失了,現在只剩下出徹頭徹尾的獸性。
他眼底的光一點點地暗了下去。
似乎……
只要等那一點最後的約束消失,唯一緊束在困獸頸項上的鎖鏈就將斷裂,制止他作惡的理由將不復存在。
可是,下一秒,一點清明忽然顯現,一下子就將漸漸成型的獸性盡數驅散。
他垂下眼,突然驚慌地按上了自己的手腕,像是想要阻止什麼似的。
“等等……”
手腕之上,原本深深烙印在他皮膚深處的咒紋正在開始變淡,一點點失去原本的色彩,像是正在慢慢痊癒——畢竟,這是夢魘用來囚禁約束他的咒紋,既然夢魘已經消失,那麼,這一咒文自然也就失去了意義,開始漸漸消失了。
“不!”
可是,他不想它消失。
它不能消失。
指尖毫不留情地深深陷入皮肉,生生將下方完好無損的皮膚撕裂開來,如同鋒利的尖刀,順着線條的走向一點點深入,滾燙的金色鮮血從傷口中涌出,順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地淌落於地。
溫。
傷口從手臂繞上肩膀,無法觸碰到的脊背就用力量撕裂。
簡。
腰腹上金紋乍現,每一道線條深處都有熔岩般的血液流淌。
言。
尖銳如剃刀般的指甲深深切入皮膚,最後一筆在心臟的位置收尾。
然而,就在這一刻——
溫簡言消失的進度忽然停止了。
那條正在一點點變淺、變淡的線,在這一刻,忽然停止了消弭。
一個人的存在正在化作虛無,“他從未存在過”這一謊言正在一點點被化作世界的真實。
可是,倘若世界上存在某種切實的、毋庸置疑、無法被抹除的證據……
那麼,謊言將永遠無法變成真相。
於是。
在這被篡改的世界中,神明將自己的軀體化爲血淋淋的證據。
溫簡言,無法證僞。
*
只可惜,在這具軀體之上,再深的傷口都無法長久留存。
由鮮血凝成的咒文不過維持短短數秒,下方的皮膚就開始癒合。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指尖深深陷入肩膀,於是,又一次,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與此同時,遠處的人類已經開始離開遊輪的深處,他們恍惚望向澄澈的天空,但卻將是誰帶他們走到這裡忘得一乾二淨。
“……”
他的嘴脣扯開一個兇戾的弧度,露出雪亮的犬齒。
可是,下一秒,他又像是想到了什麼,猛地死死閉上雙眼,強行壓制下心底裡升起的惡意。
不行。
溫簡言喜歡他們。
溫簡言不想他們受傷害。
溫簡言……
指尖的力量不受控制,深深撕裂肌肉和筋腱,滾燙的金色鮮血從中涌出,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強行控制自己不在此刻展露出獸性。
他用力地深吸一口氣,然後睜開雙眼,沉鬱的金色眼眸倒映着遠處發生的一切。
……好吧。
無聲的嘆息在蒼空中掠過。
似無奈,亦似妥協。
於是,無形的力量傾軋而下。
遊輪上的亡靈再一次陷入沉睡。
甲板的殘骸短暫地擁有了抵禦大海的能力。
*
一次,一次,又一次。
留在神明軀體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原,但又會在復原之前被再一次更深、更狠地割裂。
他偏執地、重複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的身體上寫着溫簡言的名字,與此同時,整個人則追隨着那一點若影若現的、虛無印記的牽引,深深墜入了現實和虛無的夾縫之中。
他要找到他。
他的眼底閃爍着瘋狂的光。
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哪怕是死,你也絕不可能擺脫我。
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窮盡一切手段,將你死死捉住,囚困在我的身邊,永生永世,永無盡頭。
他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不知疲倦般尋找着。
每將對方名字化作的咒紋在身上書寫一遍,那原本微弱不可見的牽絆就會隨之加深一些。
每一道傷口都如同枷鎖,每劃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就會增加一條將溫簡言從虛無拽回現實的鎖鏈。
每一分,每一秒,他就會距離他近一點。
更近一點。
偶爾,他會將目光投向人間。
每次看到那些無知而幸福生活着的人們,每當戾氣再一次升起,他就會毫不留情地再次撕裂自己的軀體和皮膚,用鮮血描摹着對方名字化成的咒文,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提醒自己:
溫簡言喜歡這個世界。
溫簡言愛這裡生活着的人。
於是,他垂下眼,指尖的鮮血滴落下來。
沒有受到規則切割削弱的神血自現實和虛無的夾縫中落下,落至那幾個無知無覺的人類身上,想必假以時日,他們必將恢復原本的康健。
然後,他收回視線,繼續找尋。
然而,在他看不到、也不準備去看的地方——
本以爲對一切一無所知的衆人茫然地轉過身,他們注視着自己空無一物的身邊,似乎在尋找着誰的蹤跡。
明明生活在這個看似毫無問題的世界之中,可是卻越來越無法忍受心中缺失的空洞。
唯一被他的血和力量所彌合的大學校園深處,存在已和學校本身融爲一體的校長弓起脊背,按住自己劇烈疼痛的額頭,似乎在忍受着某種精神上的陣痛。
情報商走進校園大肆搜刮,對自己接下來可能遇到的一切都毫不知情,直到被紅色的細絲牢牢捆住,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無法脫身。
大學校長一步步走近,在他的面前俯下身:
“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可以讓你活着離開。”
“如果這個世界的真相被篡改,那麼,有沒有哪裡會不受干擾?”
*
裱畫店內。
牆壁上,掛着那張尚未完成的肖像畫。
眉目模糊的青年在畫框中淺笑着。
世界不知何時陷入一片死寂。
然後——
整個世界的一切都轟然炸開。
信息的洪流沖刷着每個人的腦海,無數色彩鮮明的、鮮活的圖案如颶風海嘯般涌來,在一瞬間奪走了每個人的呼吸、心跳、神智。
那過往的一幕幕在頭腦中復生,
巧舌如簧的騙子。
統御一切的國王。
如蒼星,如火光。
“……”
不知道誰開了口,又或許是所有人都一齊開了口,熟悉的字眼衝破喉嚨的束縛,順着舌尖向下滾動,最終化作顫抖的聲音,融化在了空氣中。
“……是你。”
他們想起來了。
如此明亮、如此耀眼的存在,怎麼可能會被如此輕易地從他們的記憶中抹除?
是他將不同性格、不同陣營、不同慾望的所有人聚合於此,是他親手種下了自由與叛逆的種子,是他一手促成了夢魘的毀滅。
獨一無二的匹諾曹。
溫簡言。
在這一瞬,欺瞞整個世界已久的虛假謊言終於無法繼續維持,它像是一個巨大的泡泡一樣,被無數人的“認知”戳破。
當無人相信時,這個彌天大謊就會隨之消亡。
溫簡言不會消失。
因爲人類拒絕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