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這些人怎麼這麼難纏?!”
陳澄一把抹掉淌至眼前的鮮血,咬牙切齒道。
這幾個“人”似乎對他的攻擊免疫,他不是傷不到對方,只是,每一次他的刀刃將對方劈開,對方總能以一種詭異的速度和方式恢復原狀,前一秒剛剛削掉的手臂,下一秒又會重新復原。
而他的攻擊卻並非沒有代價,每揮出一刀,身上的傷口便會新添一道,在繃帶下無聲綻開,汩汩淌血。
“……不管了!”
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不容再耗下去了,陳澄牙一咬,心一橫,終於決心不再戀戰。
他一手拖拽起同樣傷痕累累的雨果,用最快速度向着走廊的盡頭奔去。
前方不遠處,是不知何時再次出現的電梯門。
在他身後,燈光瘋狂閃爍着,映照出幾道緊追不捨的身影。
十米——五米——三米——
隨着陳澄距離電梯越來越近,身後的追擊者也同樣離他越來越近。
在陳澄的手指按下電梯按鈕的同時,冰冷鋒利的刀鋒距離他的後頸也只剩下了一根頭髮絲的距離。
伴隨着勁風襲來,陳澄只覺得寒毛直豎,冷汗不由自主地打溼了脊背,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可是,預想中的疼痛並未出現,他一怔,下意識想扭頭,耳畔卻傳來男人疲憊沙啞的聲音:
“走。”
與此同時,伴隨着“叮”的一聲響,電梯到了。
電梯門卡頓了一下,然後向着兩側緩緩敞開。
肩膀上的身軀本就不輕,此刻更是重得像是水泥袋,一個勁地壓着陳澄往下墜,就像是溺水的人拖着另外一個溺水的人向下沉一樣。
陳澄的額頭上崩出兩道青筋,他咬着牙,但還是連拖帶拽,將對方生生曳進了電梯裡。
好不容易進了電梯,手隨之一鬆,伴隨着“砰”的一聲響,雨果的身體重重砸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
陳澄顧不及別的,踉蹌起身,直衝向電梯門前。
“給我——”他猛砸按鈕,在操作板上留下斑駁的血印子,“快——關!”
隔着逐漸合攏的電梯門,他看到,在距離自己一步之遙的位置,橫亙着灰白色煙霧織成的龐然大網。
因主人的重傷而不再穩定,時聚時散。
但卻堅實沉默,牢不可破。
追擊者被生生攔在後方,千方百計也無法越過阻隔,陰冷的、充滿殺意的視線自煙牆之間直刺過來。
“咔吱——”
電梯門緩緩合攏,將走廊中的一切都擋在外部,也切斷了那似乎要將他們剝皮抽筋,敲骨吸髓的目光。
電梯開始遲緩地運行起來。
狹窄密閉的空間裡充斥着濃烈的血腥味。
陳澄後退幾步,喘息急促,心有餘悸地盯着緊閉的電梯門、
“說實在的自從進入夢魘以來,我的確見識過不少怪東西,”他頓了頓,加重語氣強調道,“可以說,非常不少。”
“但像剛纔那種玩意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它們——”陳澄卡了下,似乎在猶豫究竟該使用什麼形容詞,“它們也太——”
“太像人了!”陳澄一臉惡寒。
副本中,能模仿人類的鬼怪數量不少,甚至可以說是數量衆多。
但像現在這樣,無論行動樣貌、戰鬥方式,還是言談舉止,都和人類別無二致,甚至到幾乎令人毛骨悚然地步的,陳澄還是第一次見——它們會使用天賦,有獨特的個性和戰鬥風格,彼此間會打趣、會交談、會配合、偶爾甚至還會因戰鬥方案不合而爭吵幾句——如果不是它們傷口中淌出來的不是鮮血,而是某種漆黑粘稠的物質,並且會以完全和人類無關的方式自我修復,看起來幾乎和活着的“人”,或者說,活着的“主播”沒有任何區別。
“……惡,”
回想起剛纔看到的一切,陳澄用力聳聳肩膀,似乎想要從身上抖掉什麼髒東西似得,“好惡心。”
“那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嗯。”
陳澄一頓,下意識向着聲音方向望去。
身材高大的男人靜默坐在地上,他靠着牆,自剛纔以來就沒動過位置。
他的肩膀上、側腹部是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在接觸到空氣的一瞬間就化作紅霧,緩緩向上逸散,在燈光下盤旋而上,好像正在一點點地融化於空氣中一般。
此時,他擡起頭,半張浸血的臉孔暴露在光線之下,雙眼定定望了過來。
“確實是‘鬼東西’。”他的聲音依舊很平靜,沒什麼起伏。
陳澄怔了下。
他張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在和對方那平靜的、幾乎沒有絲毫情緒的灰色雙眼對視過後,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將後面的內容囫圇吞了回去。
“……”雨果垂下眼,脊背靠在牆上,艱難地從口袋裡摸索出半個扁扁的煙盒。
沾滿鮮血的手指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皺皺巴巴的煙,送到脣邊,用牙齒咬住。
伴隨着“嚓”的一聲輕響,火焰竄起,一束灰白色的煙霧盤旋而上。
他沒有用天賦。
似乎只是單純的、簡簡單單地,想要抽一支菸而已。
他聲音很輕,沒有起伏:“人變成鬼很簡單。”
只需要一次死亡。
一紙契約。
雨果垂下眼,臉模糊在煙霧深處,看不真切。
“而變成人,不過只是妄想。”
失去生命的人長眠於黃泉之下,丟棄一切的人獨行於忘川之上,逝者和生者背道而馳,都沒有回頭路可走。
電梯內一片死寂,唯有鉸鏈運行的單調聲音在迴響。
灰白色的煙霧浮起,沒有成形地輕易散開,混入了嫋嫋而起的紅色血霧。
“…………”
陳澄靠在牆上,雙手抱臂,神色難明。
終於,在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後,他毫無預兆的開了口:
“雖然你身上的傷是你自找的,但我身上的這些你可是功不可沒。”
這話不好聽,但的確是事實。
陳澄現在身上的傷,絕大多數都是拜雨果所賜
“準確來說,我會專門跑一趟把你拖進電梯裡,只是不喜歡欠人情而已,”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等電梯移開,就隨便找層樓把你丟下去得了,反正只要‘船開了能保一命’就行。”
最後一句話還是沒來由的帶上了點陰陽怪氣。
“……”
雨果頓了頓,不由得擡起頭,向着陳澄看去。
陳澄倒是沒看他,他依舊抱着胳膊,維持着和剛纔同樣的姿勢依靠在牆上,沒什麼徵兆地改換了話題,“你還能打架嗎?”
雨果咬着煙,覷着他:“可以。”
“那感情好。”陳澄直起身。
剛纔被他靠着的那一小片區域,不知何時已經被鮮血浸溼,看起來觸目驚心。
“我反正快不行了。”
在無人看得到的地方,衣服之下,是無數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刀口,沒規律地彼此交錯着,從浸滿鮮血的繃帶下方延伸出來,一直到無法被覆蓋的區域,它們無法癒合,只能持續不斷地向外汩汩淌血,直到陳澄身上的最後一滴血流盡纔會停下——除非現在就讓副本結束,否則的話,哪怕天王老子來了都沒用。
他天賦的存在本身就是雙刃劍。
換做別人,這麼重的傷勢可能已經失去意識,需要送到急診室搶救了。
但是,由於陳澄早已習慣了它的副作用,所以,即便傷重未愈,失血過多,但卻依舊能靠大量的止痛藥和意志體魄硬撐到現在,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和常人無異。
陳澄垂下眼,掂量了一下手中沉重的唐刀:
“差不多還能最後再揮刀……”
“三次。”
在那之後,便是極限。
屆時,代價將會變得無法承受。
“所以,雖然我真的很不想和你這傢伙一起行動,但是……”陳澄閉了閉眼,神情可以說是有一百分的不情願,終於,他還是十分艱難開了口,一個一個地咬着字,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得,
“也不是不能、帶你一個。”
死寂的電梯間中,灰白色的煙霧嫋嫋而上。
雨果凝視着陳澄:
“比如?”
陳澄眯起雙眼,仔仔細細地審視着坐在不遠處的雨果,忽然話鋒一轉:“這裡哪哪都是一股死人的臭味。”
他吊兒郎當地挑挑眉,神情乖戾:
“你不覺得,現在是時候爲大家做點好事,淨化一下空氣了。”
雨果:“你要殺丹朱。”
疑問句的句式。
肯定的語氣。
“當然!”陳澄扯開嘴角,露出一個帶着血腥氣的笑容。
他將漆黑的唐刀扛在肩膀上,血滴一滴一滴地從刀尖墜落,砸在地板上。
“告訴你個好消息。”
“我知道怎麼弄死她。”
*
空氣中浮動着濃烈而腐敗的花香。
偌大的拍賣會會場,不知何時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昏暗的光線下,一朵一朵的紅色小花像是吸飽了鮮血,深深扎入牆上、地面上、天花板上,像是沒有止境一樣瘋狂生長着。
“咔——咔咔——”
高大的羅馬柱和掛滿掛畫的華麗牆壁上,縫隙擴張,如蛛網般蔓延,發出不堪重負的破碎聲。
拍賣臺已經開裂,向着一邊塌陷下去,其中的裂縫深處,是無孔不入的血色枝蔓和根莖,帶着一種原始的破壞力,自內而外地摧毀着、瓦解着一切。“天啊,”
身穿紅裙女人百無聊賴地斜倚在拍賣臺上生長出來的同色枝蔓上,血紅色的花從她空洞的眼窩中生長出來,整個人像是已經與下方的藤蔓融爲一體。
“這種躲貓貓的遊戲你們還沒有玩膩嗎?”
“對女士避而不見,可不怎麼禮貌呀。”
伴隨着她似笑非笑的聲音,粗如臂抱的花枝加倍粗暴地摧毀着四周的一切,結實的牆壁在它的面前猶如浸水的紙片,被輕而易舉地撕開、掀起,耐心地一寸一寸地翻找着。燕姍艇
“而且,我很好奇……”
“你們是怎麼勸動橘子糖跟你們一起的?據我所知,她對這種縮頭烏龜的行徑可是深惡痛絕……”
塔羅師喜歡玩這種把戲她不奇怪,但是,橘子糖也會跟着一起倒是新鮮。
“是重傷?還是天賦透支?”
“還是二者兼有?”
丹朱也不介意沒人接話,她只是自顧自地說着,臉上笑意盈盈,那一枚美麗怪異的頭顱緩緩旋轉着,目光緩緩掠過破損的牆面,在下方迷宮般的通道中搜尋着獵物的痕跡。
“……”
倏地,她的目光猛地鎖定了某個方位,空洞的眼窩裡花朵綻放,脣邊掠過一絲令人戰慄的詭異微笑。
“找到了。”
幾乎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巨大的藤蔓扭曲旋轉,毫無預兆地砸向牆壁一角,像是巨蟒般死死咬住獵物,將它從牆壁深處拖了出來,然後重重的砸入地面。
霎時間,地板如蛛網般龜裂。
“唔——!!”
No.8生生承下了這一擊。
他窒息般擡起頭,臉孔煞白,表情扭曲,擡手胡亂扯着束縛着脖頸的粗壯枝蔓。
“是你啊,”不遠處,女人咯咯輕笑,“小叛徒。”
“就是你帶他們在牆壁裡到處亂跑,才害我找的這麼麻煩的,對不對?”
丹朱的聲音輕柔地嗔怒道,
“真的是,浪費了我這麼多時間,讓我想想,要怎麼懲罰你纔好……”
伴隨着她漫不經心的聲音,幾根細如髮絲的紅色花枝從粗壯的本體上分離,如小蛇般在空中游動,倒映在對方因恐懼而瞪大的瞳孔深處。
然而,就在它們鑽入No.8眼窩的前一秒,一道冷光自空中掠過,伴隨着一道銳利的破空之聲,死死掐住No.8身體的藤蔓被整齊切斷,粗壯的枝條砸在地上,還在如活物般扭曲蠕動着。丹朱的眼眸轉動,向着不遠處看去。
小女孩手裡拎着高過自己身體一頭的巨大柴刀,眼神陰冷,出現在荊棘之中。
她不閃不避,和丹朱遠遠對視。
嘴角緩緩拉開,露出一個猙獰的微笑,“你找我?”
望着那道纖細矮小,但卻毫不退讓的身影,像是早已料到了這樣的結果,丹朱神色不僅沒有什麼變化,反而笑得更愉快、更生動了,她緩緩起身,沾滿鮮血的赤足落下,第一次踩在了負七層的地面之上。
嗓音輕如嘆息,柔如笑語。
“……瞧瞧,這纔對嘛。”
屏幕之上,兩人隔着大半個拍賣會場遙遙對峙,四周是猶如被颶風席捲過一般的廢墟,壓抑死寂的空氣之中,像是懸着無數把將之慾發的匕首,滲出令人戰慄般的寒意。
“哈哈哈哈哈,終於把人捉出來了!!爽!”
“太好了,終於有意思了!”
有的觀衆激動萬分,歡欣鼓舞,但也有的觀衆痛心疾首,唉聲嘆氣。
“啊啊啊不要啊!”眼善廷
“完蛋啦,這下子真的完蛋了。”
身爲旁觀者,所有的觀衆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裡存在着一個殘酷的、血淋淋的,但也同樣無法忽視、更無法改變的現實。
在已經接近攫取遊輪完整控制權的丹朱面前,沒人能有一戰之力。
後方。
聞雅和蘇成一起,用最快速度將倒在地上的No.8拖離了危險區域,以免被雙方的交戰波及到。
“還好嗎?”聞雅上下掃視着他,語速很快。
“沒……”No.8藉着她的力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沒事。”
聞雅扭過頭,目光定焦在千瘡百孔的牆壁之上,眉頭緊緊皺起:
“我想,‘員工通道’怕是走不通了。”
自進入負七層以來,丹朱就開始無差別地摧毀着這裡的一切,而到了現在,牆壁已經被損壞的太過厲害,哪怕他們真的能想到什麼辦法從這樣的圍追堵截中逃出去,再進入也沒了什麼意義——她能把他們找出來第一次,自然也能找出來第二次。
聞雅擡起眼。
不遠處,橘子糖和丹朱的交戰已經開始。
纖細的小女孩矯健而輕盈地向前,腳尖不過輕輕在地上一點,身體就猛地向前一竄,豹子般騰躍起來,佈滿血紅色鏽痕的巨大柴刀拖曳在身後,帶出令人牙酸的尖銳呼嘯,她整個人猶如羽毛般輕盈又好似猛獸般迅捷。
而在她對面……卻是龐大到令人望而卻步的恐怖存在。
伴隨着粘稠窒息的腐敗濃香龐大如怪物般、肆意擴張着的藤蔓之上血色的花朵癲狂地盛開着猶如下方女人微笑嫵媚的微笑。
對比是如此懸殊。
在那幾乎佔滿整個拍賣會似乎要將牆壁、立柱、和身處其中的所有人都一同絞碎般的龐然巨物前橘子糖的身形是那樣的渺小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吞沒。
“…………”
聞雅的眸光微動用力地咬了咬後槽牙然後扭頭看向蘇成急促道:
“你之前說要我們等——但要等什麼等多久?”
丹朱剛纔的猜測並沒有錯。
……他們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正因如此他們纔會選擇避讓和迂迴的方式試圖拖延時間避免正面作戰。
“我不知道。”
蘇成扭頭看她眼睛很深像是兩個漆黑的旋渦。
和他們算無遺策多智近妖的會長不一樣。
雖然溫簡言時不時會制定出一些異乎尋常、出人意料的方案令人想破腦袋也不明白其中緣由似乎只是靈光一現或心血來潮——但是他的所有決定、所有計策、所有方案往往都有其確鑿無疑的原因循得到背後的原因軌跡哪怕其中有賭的成分也一定會有其堅實的現實基礎。
他總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猜到別人猜不透的。
那看似難以捉摸的判斷實際卻是以純粹理性驅動的邏輯學。
而蘇成則恰恰相反。
他所擅長的是神秘學。煙衫亭
而在神秘學裡一切理性都不存在意義。
畢竟所有的預言家都是以靈性和直覺驅動的存在。所以有時候……在做出某個決定選擇某條道路時
他們並不真正知道後方等待着他的是什麼也無法擁有對全局、對脈絡真正的掌控。
他們只是傾聽着冥冥中傳來的無聲低語並跟隨它們給出的那一瞬指引。
“我只知道”蘇成冷靜道“如果我們真的想贏就不能離開這裡。”
“………………”
聞雅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死死地、一眨不眨地似乎想要用自己的目光將對方穿透一般——終於她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移開了視線:“好吧。”
“那就像你說的——”
她扭頭看向拍賣會中央那裡是無法戰勝的、強大到令人幾乎絕望的敵人——於是她站起身表情沉穩鎮定一如往常地邁開步伐似乎並不是在奔赴一場命中註定的慘烈死局。
“我們等。”
命運給出諭言。
祂說——
【等待並心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