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細觀察她，從她的眉梢眼角看到一種自信和獨立的張力——真的，這是她出國之前所沒有的。
出國之前，她總是小心翼翼，憂心忡忡，常常有朝不保夕之感。就像一隻曾經被折斷翅膀的小鳥，雖然活潑，但總是沒有安全感。
他想，讓她出國，真是最明智的選擇。
“對了，我還爲美國的兩家雜誌寫專欄，一家是中文雜誌，一家是全英文雜誌，每個月都有定期的稿費入賬，生活不愁。這個月編輯告訴我，我已經有了一點點小名氣，他們會提升我的稿費。”
她忽然打開隨身攜帶的包包，那是一隻中價位的包包，很有質感，並不奢華也不寒酸，她隨身揹着，那麼自然地拿出一份禮物。
“這是我用稿費買的，當時無意中看到，覺得特別好看，特別適合你，所以，就買了……”
那是一副非常精美的袖釦，某大牌出品的白金袖釦。
她第一次拿到稿費，逛街，看到這袖釦，非常非常喜歡，不假思索就買下來，然後，一直放在包裡——回國的時候，她並未專門想過這事兒，可那麼自然地就帶上了這禮物。
然後，碰到他，送給他。
這是她第一次送他禮物。
他看着，他知道這玩意——爲某大牌西服拍攝廣告時，他們曾爲他出示許多昂貴袖釦作爲搭配。
她興致勃勃，小女孩似的：“受德，這袖釦很襯你。真的。”
他如釋重負，臉上含笑。
蘇大吉，從來不是一個沒有生存能力的女人。
忽然覺得這個時代特別特別好——縱然是女人，只要自立，也會有一條相當不錯的人生路。
蘇大吉，已經走出去了。
從此，她真的安全無憂了。
多好。
她嘰嘰喳喳：“要是喜歡的話，我以後又給你買。受德，你不知道，國外好多東西都比國內便宜。事實上，生活成本比國內還要低，也更加容易。出去才知道，國外也有國外的好處，而且華人也很多，許多奢侈品商店都有講普通話的店員，就是專門服務中國遊客的……真的，你只要去了，很快就會適應那邊的生活……”
他很欣慰：“那就好好在國外，永遠也別回來。”
她一怔。
“楊姐說了，她會盡快幫你把移民手續辦好。”
她滿心的幻想忽然被凍結了。
“我上週才問了楊姐，她說，你這種情況，移民不算困難，加上在美國已經買了房子，在你的簽證到期之前，她會幫你把一切移民手續全部完成。從此，你便是真正的美國人了。”
她很想問一句：“那你呢？”
可是，她不敢。
她發現自己竟然沒這個勇氣。
而他，講完了這幾句，便沉默了，只是溫和地看着她。
一如昔日，他並不是一個話嘮，總是她說的時候多，他聽的時候多。
可現在，她也沒話可說了。
半晌，她終於低低的：“你和小吳不打算移民嗎？”
他笑着搖頭：“我是沒這個打算了。小吳不好說。”
她心如刀割。
忽然發現，這纔是真正的離別。
以後，自己會成爲一個地地道道的新移民，在美國過着瀟灑的日子，有房有存款有未來，可是，跟他的距離，卻越來越遠，然後，終究成爲一段回憶？
她卻微笑，非常愉悅的樣子：“受德，謝謝你。無數人想要移民卻求之不得，而你，什麼都幫我搞定了。”
“你適合在那裡生活，而且，最好少回來。”
他雖然不去美國，但是，他非常認真地瞭解過那邊的風土人情和風俗習慣以及社會形態。他想，那裡纔是她最好的歸宿——至少，那裡沒有金無望一家人。
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所以，他慎重其事：“再回來完全是不明智的，大吉，你應該好好珍惜機會。”
這簡直是含蓄的斥責了。
很顯然，他對這次見到她，是不那麼滿意的。
不過半年而已，回來幹嘛？
她忽然很委屈，說不出的傷心難過。
她慢吞吞的：“我這次是搭乘海德威的便機回來的……他家是華爾街精英，這次回來是乘坐自己的私人飛機……”
他聽得很仔細。
“海德威是單身漢，人品正直，事業有成，性格也還算寬容和藹，他今晚帶我參加了他們的家宴，他說，回美國之後，他會向我求婚……”
她解釋：“我是隨他參加家宴之後，半途，他有重要約會，叫司機送我回酒店……”
他還是認真傾聽，然後點點頭。
蘇大吉分明看到他臉上的釋然和輕鬆，彷彿無聲無息在說：既是如此，那就再好沒有了，大吉，好好生活吧，再也不要折騰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裂開了。
她再也呆不下去，急促地：“受德，我走了。”
他點頭：“這麼晚了，我送你。”
“不用了，司機在等我。”
她腳步踉蹌，倉促而去。
他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
良久，他正要轉身，忽然，她飛奔回來，速度那麼快，死死地摟住他的腰，淚如雨下。
他手足無措，卻還是遲疑地舉起手，很輕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夜露已經將她的頭髮淋溼，他不知摸到的是露水還是眼淚，溼漉漉的，彷彿離別時的鮮血。
她語無倫次：“受德……我可以不走嗎？我不想去美國……也不關海德威的事，我認識他不久，我根本不喜歡他……”
他還是沉默。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我其實從來就不想去什麼美國，無論哪裡多好多好，可是，那裡沒有你……受德，我不想去……我想一直留在你身邊……我愛你，受德……我一直愛你，就算我無數次想忘了你，可是，我做不到。哪怕你不愛我，哪怕僅僅只是因爲我長得像你的前妻……可是，我還是愛你……受德，求求你了，讓我留下吧，讓我留在你身邊吧，我什麼都不怕，我保證不會拖你的後腿……”
她將他抱得更緊更緊，彷彿這是最後一次告白的機會，錯過了，就永遠不會再來了。
風，輕輕吹過頭頂，竟然有點涼嗖嗖的。
幾片早衰的葉子緩緩地飄落紂王頭頂，又打了個旋，輕輕地滑落地上。他這才意識到，這個夏天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