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氣運

097 氣運

徐文長不假思索:“運勢吧……”

“我看是耿直,是堅持。”楊長帆繼而說道,“科舉綱絡就那些,永遠是那些話,看你怎麼解,解得漂亮是人才,解得平庸是庸才,海瑞也許是個庸才,但他就是永遠按照最正規的方式去解,嚴格依照聖人所言去說,沒有一絲多餘的念想,照本宣科,雖然永遠沒有神來之筆,但堅持不懈,終有一屆人才沒那麼多,會讓他脫穎而出。”

“有幾分道理。”徐文長思索道,“那我呢?你剛剛說我少了個東西,少的什麼?”

“敬畏。”楊長帆點頭道,“對聖人的敬畏。”

“呦!”徐文長略帶思索地笑道,“評我屢考不中的緣由太多了,都評膩了,你這個說辭我還是第一次聽!”

“先生太聰明瞭,知道聖人不過也是人,並且是不一定比自己聰明的人,因此對聖人之言從無海瑞那般敬畏,品評釋題的角度,自然也會與常人有那麼一絲不同,就是這股微妙的差別,考官永遠不會給先生名次。”

“……”徐文長漸漸陷入深思,“那我該怎麼辦?”

“沒辦法,先生的每一滴血,每一句話中,都是開明,都是自主,無論如何扭曲自己的主觀思想去屈從,最後題解下來,都不會令考官舒服。”

徐文長露出擰巴的表情:“你怎麼知道?”

“因爲我也是這樣的人。”楊長帆微微笑道,“我從骨子裡從不認同聖人全部的話。”

“爲何?”

“剛剛先生已經表演過了。”

“呵呵……”徐文長終於品出了意思,“不錯啊,聖人之言,放之四海皆準,反過來說……”

“全是廢話。”

“哈哈哈哈!”徐文長聞言大笑,“也沒你說的這般不堪,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場角度,誰都可以掰出有益於自己的聖人之言,誰也無法駁倒誰。”

“是了,我欽佩聖人的智慧,尊重儒家的教誨。”楊長帆低聲道,“可眼下,情況變了,正如先生所說,聖人之言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然而立場卻永遠有所偏袒,如今科考的立場更是如此,某些東西被無限放大,一旦答題的時候沒有按照這個立場的需要作答,便永無及第之日。皇上只是偶爾需要思維開明的改革者,更多的時候,是要唯命是從的奴才,就這一點,本身就與儒家的君臣之道發生了矛盾。”

楊長帆猶豫片刻,接着說道:“至於先生,筆鋒才思擺在那裡,想裝奴才,都裝不像,是爲求做小人而不得!”

“好個求做小人而不得!”徐文長聞言不忿道:“公子的意思是,我答題的時候都是在罵皇上?”

“先生肯定沒這麼耿直。”楊長帆笑道,“只是先生的腦子,沒法被改造成海瑞那樣,先生就是先生,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挫,臉可以不要,腰可以彎,字可以賣,但先生思想文采,永遠不是能被人掰過來的。”

“……”

“偏偏就是因爲先生永遠都是先生,永遠不會像海瑞那樣,去信仰唯一的東西,故中舉難矣。”

徐文長沉思過後,臉上漸漸浮現上了一種難有的沉重,他是一個天才,而且是十歲就被公認的天才,二十多年來,這兩個字正在漸漸被抹滅,回首過往,除了“天才”,幾乎什麼都沒剩下。

庶子出身生母被賣,家道中落衆親枉死,入贅別姓喪偶被逐,功名未得人近不惑。

他的學生一個個成爲同他一樣的秀才,而他,還在爲一頓飯跑到瀝海來見唯一肯賞他錢的人。

這些苦都只有藏在心底,因爲他不想被人討厭。

他見過太多老秀才老童生,這些人永遠是那麼苦大仇深,臉上永遠沒有笑容,沒人願意與他們多說一句話,他們沒有朋友,只剩下了一個信念,一個執念。

自己不想成爲那樣的人,可現實正讓自己漸漸成爲那樣的人,平日表現出的,是那個自己,如今被楊長帆勾出來的,恰恰就是這個自己。

沒人能看清這個自己,因爲沒人承受過這些,沒人能如此聰明,如此努力,最終得到如此的結果。

“你不懂我。”徐文長有些憤恨地搖了搖頭,“你生於舉人之家,衣食無憂,左右逢源,豈能懂我?”

“先生……”

“紈絝公子!莫再妄言!”徐文長突然一跳,扔下雞指着楊長帆罵道,“閉嘴!你不配!你給我閉嘴!!”

這一下着實驚到了後面共同送行的妻妾。

“你不懂!你不懂!你永遠不懂!”徐文長指着楊長帆罵道,“我寫過的字比你說過的話要多!我受過的苦比你吃的飯要多!你不配評我!不配!”

楊長帆也沒有想到,剛剛還是那樣和善的人,會突然這樣,徐文長吐沫橫飛,氣喘吁吁,再沒有那般瀟灑與淡然,剩下的只是脆弱與狼狽。

眼前這個人,正是一個負面的人,每個人都有的負面,自己也有的負面。

是懷才不遇,是煩透了這可憎的現實,是對每一個目光的恐懼與敏感,是爲一個個目標拼命努力後的挫敗,是對自己的恨,對別人的恨,對這個世界的恨,是必須永遠藏着的那個自己。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這樣的自己。

楊長帆不知道說什麼,乾脆就不要說了。

楊長帆默然一嘆,上前一步,做出了一個令人驚訝且噁心的舉動。

他擁抱住了徐文長,雙臂環抱,而且非常深情。

無論是徐文長還是妻妾,都目瞪口呆。

這是一個超越性別與倫理,人與人之間的擁抱。

徐文長被這厚實的胸膛擁在懷中,渾身發顫。

“好些了麼。”楊長帆在他耳邊輕聲道。

徐文長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他應該是很不好的。

楊長帆又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好些了麼。”

“公子,不要一言不和,就這樣……”

楊長帆這才鬆開了一些,扶着徐文長雙肩誠懇道:“我不過是個舉人家的孩子,先生歲數快趕上我父親了,妄言先生的確是不該。”

“不……我言辭也有些……”對於楊長帆含情脈脈的雙眼,徐文長實在不忍直視,避過頭,“能不能先鬆開手……”

楊長帆鬆手微笑道:“現在好些了吧。”

“好些了……”徐文長好些不是因爲楊長帆這該死的溫柔,而是他終於鬆手了。

“先生眼前的難題,無非科舉。”楊長帆坦然道,“這題,解不開,就不要解了。”

“楊公子,能不能好好說話,不要這般柔聲……”徐文長乾嘔一聲,“公子說來輕巧,我身無功名,家有老小。”

“幾天之前,我也是這樣。”

“公子有氣運。”

“哈哈哈!”楊長帆大笑道,“氣運太大,我用不完,借你一半就是了!”

“……”徐文長啞然,“氣運這東西……”

“咱們換個角度。”楊長帆轉而問道,“科舉爲何?”

“修身治國平天下。”

“說人話。”

“升官發財享富貴。”

“這就對了。這必須通過科舉實現麼?”楊長帆聞言大笑,“升官發財是手段,享富貴是目的,眼下的情況,要達道這個目的,並非只有這個手段。”

徐文長啼笑皆非:“發財也好,享樂也好,平天下也好,沒有第二條路的,千百年來,不外乎如此!”

“那我呢?”楊長帆指着自己。

“公子是有大氣運的。”

“氣運是什麼?”

“在對的時候,做對的事。”

“那就很簡單了。”楊長帆雙掌一拍,“我做什麼!你也做什麼!你不就也有氣運了?”

徐文長沒那麼容易被駁倒,當即反脣相譏:“道不同。”

“哪裡不同?”

“公子是富甲一方。”

“那你呢?”

“不管你信不信,是胸懷天下。”

“富甲一方憑什麼不能胸懷天下?”

“這不一樣……”徐文長搖頭道,“公子還太年輕了,沒有讀過,沒有看過,沒有體味過什麼叫做天下。”

“你很確定我不知何爲天下?”

“十分確定,只因公子太年輕了,便是聖人在世,這個歲數也品不透何爲天下。”

“哎……”楊長帆長舒一口氣,他是愛才,可纔不愛他,“我也不逼你了,是一起享樂富貴做大事,或是你將剩下的人生賭在考場上,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

徐文長嘆了口氣,終是俯身撿起了雞:“你不懂,一個人必須做成一件事的執念。”

“先生在做這事的時候,倭人在海寧肆虐,紅夷覬覦我國門,朝野盡是奸妄,四海皆是惡寇。轉眼幾十個年頭,奸人層出,禍害無窮,然先生卻還在爲兩隻雞折腰,因三分利搖頭。”

“夠了,這不是我關心的事,待我五月鄉試中舉,公子再說這話不遲!”徐文長不願再聽,轉身拂袖,“看樣子,連個朋友都做不成了!”

楊長帆微微皺眉,這位還相當的傲嬌啊。

“我在瀝海等先生再來!”

徐文長遠遠擺手,再也不來。

他就如此走遠,背影中毫無智慧與才氣,唯有一箇中年人的落寞。

“相公!!”翹兒奔上前來上下打量着楊長帆,“剛剛嚇死我了!”

“嗯?”

“我以爲你……”翹兒尷尬道,“喜歡些不入流的東西……那可就壞了。”

沈憫芮跟上前笑道:“長帆這是愛才,不是貪色,再者說,男風對色相的要求可比這高多了。”

翹兒望着沈憫芮不解道:“相公是瀝海的祭酒,又不是國子監的祭酒,就算呆子有才,關他什麼事!”

沈憫芮掩面笑道:“他與戚將軍自有事業,難不成讓咱們倆出謀劃策?”

“我就不明白,這呆子能有用到哪裡去!”翹兒衝遠處提着雞的徐文長努了努嘴,“狡辯再多,也是個呆子,瘋子!今日也就是海大人講理,碰到一個不講理的官,早就被打的走不動路了!”

楊長帆遠遠望去,呆不呆瘋不瘋不重要,這個人有智慧,有膽識,他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個世界,這纔是最難得的。可惜的是,與時代相悖的思想總是沒那麼快被人接受,因爲這些思想中既有精華也有糟粕,人們分辨不出誰是對的,只好統一定論爲瘋子。而徐文長最可惜的就是,他明明深藏自己的極端思想,卻依然無法僞裝得天衣無縫,連鄉試的考官都能輕易看出他文風中的那種彆扭,他選的軟弱的改變自己,換來的卻是遍體鱗傷。

與之相對應的,是另一個極端,心無雜念地去信奉這個時代,身體力行去實踐自己的信仰,這個極端雖然同樣不討喜,但至少是統治者需要的典型。

要不了多久,海瑞也會被稱爲瘋子了,

可歷史已經證明,力挽狂瀾的不是海瑞。

而揚長帆想要的,並不是僅僅是力挽狂瀾,並不是每次危難之際都能有人能力挽狂瀾,超級英雄只是偶爾出現,放眼於時代,只要有一次這樣的英雄缺席,時代也就結束了。

楊長帆不想結束,想要開始。

(通告一下,要5月7日才上架。)

(劇情雖然這麼慢,但無恥的作者依然要求票!什麼票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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