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賢弟
次日天還未亮,楊長貴就早早起了,洗漱穿衣過後,便去廚房跟下人一起簡單吃些東西,可沒吃兩口,他媽就披頭散髮神經兮兮湊進來了。
趙思萍可是興奮得一夜沒睡,又不敢吵醒即將應考的兒子,只好自己在牀上打滾兒,這會兒兒子起了,她實在忍不住,黑着眼圈就進了廚房。
“娘你再休息休息,離出發還早。”楊長貴趕緊起身。
趙思萍興奮地盯過兒子後,衝兩個下人道:“你們先出去。”
下人趕緊抱頭鼠竄。
趙思萍蹦躂到兒子身旁一坐,握着他的胳膊,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昨晚那出鬧劇,說的時候不住拍着腿竊笑。
“兒啊!這下咱們孃兒倆就踏實了!”
“可……”楊長貴聽過後,卻不似母親那樣興奮,“從前哥哥腦子有問題,是個累贅,我確實也想甩下他,可現在不一樣了,爹說的對,我們到底是兄弟。”
“有啥不一樣的!”趙思萍拿起炊餅,就着鹹菜啃了起來,“他這麼大歲數了,又不肯讀書,除了混吃等死敗家產還能幹什麼?”
“不好說,從這兩天說話來看,哥哥還是很精明的,而且也沒記恨我。”楊長貴皺眉道,“該勸勸。”
“噫!”趙思萍不屑擺手道,“你啊,就是心太善,他自己選的,契都按了,你聽孃的,別摻乎。”
“不行,我得勸勸。”楊長貴越想越坐不住,就此起身。
“別啊!眼看着車就來了!”
“娘你慢慢吃,我至少要把該說的話說了,無愧於心,不然考試也會有雜念。”楊長貴不顧母親阻攔,徑自出了廚房。
趙思萍滿臉後悔,還真該聽楊長帆的,先瞞住他。
楊長貴快步走到東廂房門前,顧不得禮數,輕叩了幾下。
也許是昨夜太過銷魂,二人睡得死,沒有應答。
楊長貴只好加重力量再叩。
這下把翹兒吵醒了,她見相公還在死睡,只好自己披了衣裳小碎步墊到門前,小聲問道:“是母親麼?”
“嫂嫂,是我,我哥哥醒了麼?”
翹兒聽是男人的聲音,趕緊把衣服捂了捂:“還沒……”
楊長貴站在門外,揹着身子說道:“嫂嫂,恕我無禮,我過半個時辰就要去縣裡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來,臨走前有話跟哥哥說,煩請叫醒他。”
“嗯……好。”翹兒也懂事,知道小郎應考要幾天,可分家就在今天,兄弟之間說些話也是對的,她便回到牀邊推醒了楊長帆,“相公,小郎找你。”
楊長帆迷迷糊糊醒來,聽了這話,晃了晃頭,使勁起身,拿了衣服披上,衝翹兒道:“你在屋裡吧,我出去跟他說。”
“嗯。”
楊長帆走到盆前呼了把臉,精神了一下,這纔開了個門縫,鑽了出去,伸了個大懶腰。
楊長貴揹着身子,用餘光看到哥哥出來,這才轉過身來上前問道:“哥哥,分家是真的?”
“真的。”楊長帆回身關好門後才笑道,“我這人沒有讀書的腦子,就該早點出去自己做。”
“這……”楊長貴皺眉道,“要不我打頭,跟父親認個錯。”
楊長帆只搖了搖頭,摸着弟弟腦袋道:“你好好應考,別想我的事。”
一般摸別人腦袋都得擡手,楊長帆卻是低手,別看兄弟二人聊得人五人六的,但楊長貴其實只有12歲,比他哥哥矮了近40釐米,如今能想這麼多,也算是早熟中的早熟了。
“……”楊長貴撓了撓頭說道,“我說不清楚這種感覺,總覺得對不起哥哥。”
“哈哈哈。”楊長帆大笑道,“沒什麼對不起我的,你對不起翹兒是真的。”
“啊?”楊長貴驚道,“這怎麼話說?”
楊長帆眼裡,弟弟早就褪去了最開始的勢力勁兒,不爲別的,只因爲他才12歲,一個12歲的孩子懂什麼?想的東西不都是他媽媽嘮叨的?
當初,自己躺在牀上的時候聽他說話是來氣,可真見了,不過是一個孩子而已,恨不起來。
相反,楊長帆希望弟弟能好好成長,不要受他母親繼續影響,想到此,楊長帆拉起弟弟悉心解釋道:“我是傻子的時候,你欺負我,是人之常情,誰小時候不欺負笨孩子?再者說,你受你娘影響也太多,你娘恨我是真的,你恨我不一定是真的。”
“……”楊長貴若有所思片刻後,再次請罪,“哥哥如此寬容大量,也請不要記恨我娘,我代娘向哥哥請罪了。”
“沒事,我不恨你娘,她有她的立場。”楊長帆說着話鋒一轉,又變得不那麼寬宏大量,“就有一點,你對不起的是翹兒,該向她請罪。”
楊長貴更不明白了,小聲問道:“何罪之有?”
楊長帆其實也正如自己所說,從未因爲自己的境遇恨過任何人,都是人之常情,傻子是整個家庭的災難,沒人會跟傻子講道理情義,但自己之前死的時候,受影響的並不僅僅是自己這個傻子,還把一個正常人搭進去了,這也是他唯一記恨楊長貴的地方。
楊長帆就此衝弟弟說道:“你就要去應考,還特意來找我,想必是有放不下的事要說清楚,你要說的說清楚了,下面就是我要說的——先前我死了,你勸翹兒改嫁,不就是逼她死麼?她好好的,不該死,你這樣是不對的,應該道歉。”
畢竟只是個小孩子,楊長帆也不願再跟他算這筆賬了,只要把這個是非掰過來,讓弟弟跟翹兒認個錯,也就夠了,孩子是可以原諒的。
楊長貴愣了片刻,很快說道:“的確如哥哥所說,是弟弟有事放不下,纔來找你的,哥哥既然原諒弟弟之前的所作所爲,弟弟也就放下了——可嫂嫂的事,不一定是弟弟錯了。”
“哦?”楊長帆眉頭一皺,“逼你嫂子去死,還有對的道理?”
“守寡,生不如死,書裡已經寫得太多。”楊長貴神色堅定地說道,“哥哥有所不知,咱們村臨近瀝海所,所裡男丁極盛,每兩個男人,就有一個討不到媳婦,他們可不管什麼是非禮法,聽聞誰家有寡婦,恨不得成羣結隊過去,倘若寡婦或者家人不許改嫁,他們就軟磨硬泡,熬到你熬不住位置。因爲他們清楚,這是他們能討到媳婦的難得機會。”
“……”楊長帆幹瞪着眼兒,陷入沉默,事情比自己想的要複雜,不對,是這個12歲的孩子太變態了,能想到這裡。
楊長貴接着說道:“一日兩日,一年兩年,咱們父母能攔着,時間長了,那些兵痞天天來,就算是母親,也不一定能受得了的,爲了耳根清淨,門檻乾淨,難免就把翹兒送出去了。哥哥你得知道,那些兵痞可不懂得什麼憐香惜玉,尤其是寡婦,出身就自降一頭,嫁過去只會更加生不如死。咱們再退一步,嫂嫂有緣嫁了一位心腸好的,可日子呢?所裡可是年年都有逃兵的,逃役是重罪,他們寧可死都要逃,你說他們的日子能叫日子麼?嫂嫂嫁過去的日子能叫日子麼?再多說最後一句,就算嫂嫂能過起日子,但從此也入了軍戶,世代軍役,永不得改。”
楊長貴說完,長吁了一口氣:“因而,不談公理,只論私情,弟弟沒覺得自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