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八十歲了。從七十八歲那年,她就沒跟人講過話了。電話上講話也是一兩個月一次。茉莉主要是和她的醫生交談,每回都是同樣的話:“感覺還好?”“還好。”“一定要按時吃藥。”“藥方我已經給你寄去了。”“我收到了。”“買藥有困難嗎?”“不困難的。”這個國家樣樣都方便的,因此省了你講話。茉莉一個月出去買一回食物、配一回藥,只要你有錢,不需你費事講任何話。
茉莉的錢是丈夫留給她的,還有這幢房,還有那輛車。只要不活過了頭,茉莉的錢夠花了。茉莉還有些首飾,夠她慢慢賣了添到物價飛漲的差欠中去。總之,茉莉活得跟沒活一樣平靜。吃飯讀電視預告,吃甜食看電視,躺在牀上睡不着覺也不要緊,可以成宿成宿地看電視裡推銷東西:衣服、首飾、工藝品,見終於有了買主,她便惋惜一聲:能信推銷員的嗎?上當啦,你個倒黴蛋兒。
正看着十點的晨間新聞,茉莉忽然想起藥還沒吃。那是治療她心臟的藥,不吃,很快就顯出它的靈來。但她跟自己商量:等把這段節目看完吧。這種情況從來沒發生過,茉莉吃藥一向是教條的準時。今天她卻破了這教條,她根本意識不到它所含的某種宿命意識。
走到底樓還不停,再往下走,便是鄭大全的住處了。地方很潮溼,潮漬在牆上畫了地圖。鄭大全妻子就從隔年的掛曆上剪些圖景、人像貼上牆去。但不久人像的臉就給潮得扭曲起來。
鄭大全是幹推銷的,一早就背上大包的產品介紹出門。妻子兜着大肚子送他到門口,說:“少背些!你以爲有人會看它?”
鄭大全笑笑,在她枯焦乾瘦的臉上啄了個吻。
在亮處,妻子才發現丈夫的西裝上有幾處油污,領圈磨得能看見裡面的麻料裡。這西裝絕不止二手貨了。她沒說什麼,只問他身上還有沒有錢。
“你呢?”他反問。
“你要多就給我幾塊,一會兒買菜去我怕不夠。”
他讓大包壓得人斜在那裡。從皮夾裡抽出唯一一張二十元,皮夾口躲開妻子的眼。
“你沒了吧?”
“還有。”
“早點回來,晚上咱吃餃子!”她隔着七月身孕的大肚去夠他的嘴脣,“吧嘰”帶響地親了他。他倆一向很要好。
鄭大全已走到街上。他心裡使着勁:說啥今天也得推銷出一件去,說啥也不能讓人拿門縫夾我,不等我話說完就把我擠出去。得在妻子分娩之前搬到稍微人味些的地方去。
車跑起來時,他忽然來了股快樂,似乎預感到有那麼個老茉莉等在他前頭。
茉莉其實早從電視上跑神了。她想到這天是她八十歲生日。二十歲時她嫁給路易。路易那時黑頭髮,不像她,髮色完全像金子。他要活到現在,會跟她一個髮色了,銀灰的。她跟着路易去過亞洲,之後是把全美國住遍了。因此她沒朋友,習慣不同人熱絡。否則,住不久就離開了,你是記着他們好還是忘了好?她不喜歡拖着許多記憶:明知這一世不再見了,幹嗎去麻煩自己,又是信,又是電話,年末還得聖誕卡。路易說:“聖誕卡總他媽的免不了吧?”他便把整盒的卡買回來,打字機前一張張打發,脾氣大得嚇壞人,似乎那些收他卡的人逼他做這勞役,躲也躲不掉,賴也賴不掉。他們知道你還活着,怎麼可以不收到你的卡呢?到現在偶爾還收到寄給路易的卡。他曾經以聖誕卡做了太多“我還活着”的聲明,因此他死了十年人們也不拿這死當真。
將電視音量熄弱些,茉莉起身去吃她的藥,能感到心臟的飢餓。可半道上,她卻聽電視裡說,前總統尼克松病危,茉莉愣住去聽,再次把藥給忘了。
一個門上開了個方洞洞,裡面是張拉丁種的女人臉。
“找誰?”女人問。
鄭大全伸頭縮頸地笑笑:“送東西的。”
女人說:“把東西留在門口,你可以走了。”
鄭大全再打個千兒:“這麼回事——我們公司新出的一種產品……”
女人說:“我沒有的第一是工夫,第二是錢。”
“正好啊!新顧客有百分之三十折扣,還可以分期一年付款……”鄭大全想抓緊時間多說些詞兒。
女人“嘭”的一下關閉了那方洞口。
鄭大全只好再次按門鈴。
方洞又打開時那女人說:“你再按一次門鈴,我就叫警察!”
“對不起,對不起!”
“你按了三次門鈴了!”
“兩次!……”
“三次!”
鄭大全馬上說:“好吧,三次。”他只能先輸給她。他低頭從包裡拿出一冊產品介紹,再擡頭時,那方洞又閉上了。裡面的話是講給他聽的:“如今的推銷員都這麼有侵略性,像盜匪!”
鄭大全想拾塊兒磚頭照那門砍過去,想想還有老婆,算啦。在外頭給人氣死,一想到家裡等着個黃臉嬌妻,也就能自個兒對自個兒說句:“拉倒吧!”他將那份“產品介紹”順門縫給掖進去,走不遠回頭,見那東西已給掖了回來。他立定,衝那緊閉的大門莊嚴地豎起中指。
鄭大全對那女人豎起中指,心中念道“死你,死你”的時候,茉莉正在滿屋子找她的藥瓶。她從不亂擱它的,卻常常找不着它,不好,這回竟找了一個多小時。她自然不知道鄭大全今兒是拿她做最後一個攻擊目標了。
中午了,鄭大全一筆生意也沒做成,他餓了,揹着大包從橡樹公園朝茉莉走來時,感到太陽光暗一瞬明一瞬。
茉莉開門,見門外站着個東方男子,方臉,細皮膚,身子與頭比似乎又小又單薄。
“你好?”鄭大全微笑,鞠一躬。他馬上認定這個白種老太婆內心暗藏的對於他的邀請。
“請問……”茉莉微笑,儘量去想十多年前某種微笑是怎樣擺出來的。
“我是在作一個考察……”
茉莉點頭,真拿他當回事兒了。
“噢,這是我的名片。”
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着什麼脊椎神經研究中心。就是說這個模樣清秀的東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員。不過茉莉仍覺得與他談話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真正緣起是什麼。
“謝謝,不過……”茉莉開始關門。
“您別關門吶!”鄭大全說。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開始萎縮。
“請您聽我把話說完!”鄭大全吼起來。
茉莉嚇得精神也渙散了一瞬,竟聽了他的,把門開到原先的程度。
鄭大全自己也給這吼弄怔了,但馬上老起臉皮,將她看住,眼光是關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沒經受這樣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溫暖。
“我想我應該好好跟您談談。”鄭大全說,“我可以進去慢慢說嗎?”
“不。”茉莉很不含糊,雖是微笑着。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邊肩膀不舒服,是您的牀引起的……”鄭大全開始講牀與人的脊椎神經的關係。他今天的英語很幫忙,雖然滿是語病,卻毫不打疙瘩。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說。她神情認真了,心想,他竟斷出我右邊肩膀的病痛呢。他卻停住不往下多說了,知道自己的瞎話說中了她。但多說就要走板,人活長了脊椎都出麻煩,麻煩多半影響肩膀。反正人一共倆肩膀,你說哪一邊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確概率。
“你說得挺對。”茉莉說,“不過我不會買你的產品。”
“能讓我進去喝口水嗎?”鄭大全問。
“不。”
“我真是快渴死了!”
茉莉微笑:“這不是我的錯。喏,那邊有個咖啡店。”
還是完了,鄭大全想,他媽的、他奶奶的。
“再見。”茉莉說。
鄭大全見茉莉真的就要拿門給他擠出去了。他猛地把兩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讓門擠上,他“哎喲”一聲慘叫。
茉莉慌了,大敞開門。鄭大全疼得抱住手指頭,一臉都在抖。
“實在對不住!沒注意你的手……”
“沒事,我自己也沒注意!……”他心想,這苦肉計並不是預謀,是急中生智。
茉莉幾乎攙了他進來,生怕他真傷着了,請她吃官司。鄭大全這纔看清整個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雙踩塌了幫兒的鞋。房子很小,氣味卻很大,是那種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煩的氣味。茉莉請他坐下,他沒有,口裡直謝。我他媽上這兒幹嗎來了?唯一能向她推銷的,怕是骨灰盒。他將那一大包產品介紹卸到沙發上。紫紅的絲絨沙發上每隻方墊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還沾了些銀灰的、蛛網般的枯發。他決定不喝茉莉從水龍頭裡接給他的水,萬一他碰了這房子任何東西,可得記着洗手。
“請坐呀。”茉莉說,將一杯水擱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隻手把各種紙、賬單、減價廣告往一邊刨了刨。手指上的鑽戒閃幾閃,像只賊眼珠。
鄭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並不窮到發臭的地步,她僅僅是活膩了,並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勁頭,可就是時時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鑽戒給了鄭大全那麼多希望。她頭緒顛倒地向他講起足球賽、颱風、尼克松病危,她猛然意識到多年來淤積的話早堆到了嗓子眼兒。
鄭大全並沒聽見她在講什麼。他瀏覽這房,它有兩間臥室,地下室一定還有一間。妻子要生了孩子後,這套房給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着,他隨口問:“您一個人住嗎?”
茉莉說:“我丈夫還沒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兒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遠,路口那個警察局。”
“噢,真棒。”鄭大全應着,心裡笑得要嗆死。您這把陽壽了,丈夫做警察祖宗?
茉莉又沒頭沒尾聊起路易隨軍隊在菲律賓駐防、曼谷的寺廟和茵香葉兒。鄭大全誠懇地點着頭,一咬牙,一橫心朝那死了的、腐爛了的沙發上坐去。
茉莉漸漸活潑,口舌也靈巧起來。她這才瞭解自己:她放進這麼個陌生人來,是想把他製成個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漚臭的話。
鄭大全伸長腰去那大包裡翻什麼。
“你拿什麼?”茉莉問,帶戒指的手竄向電話機。那上面裝有自動報警裝置,只需撞它一個部位,警察們就會朝這兒上路。這時她看清他從包裡拿出的是一本冊子,是本印得精美的產品介紹。她出口長氣。
“您的右肩情況很糟。”他用類似風水先生的低迴聲音說。
茉莉下意識以左手撫摸右肩,聽他講解印在那滑亮的印刷品上的牀如何神奇。“看這兒,這是按摩器,一開這個按鈕,它馬上就會動起來,給你背上來‘馬殺雞’!一次人工馬殺雞你知道多少錢嗎?”
茉莉笑笑,表示不想知道。
“五十到七十!”鄭大全揚高了嗓門道,臉上是種激烈的煽動,“最貴的到一百呢!一小時,一百塊!想想看,假如你有一張這樣的牀,每天能給你省多少錢!算你每天做‘馬殺雞’兩鐘頭,算算看,一天能省你多少錢?”
茉莉無神地看着他,意思是你高興多少錢就多少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