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一)
楚長歌沙啞的聲音飄進他耳,他募得一怔,方回過神來,幾番思忖,還是小心翼翼問道,“前幾日我中了地狼蛛之毒,昏迷了一宿,那宿是你在我身邊照顧,我醒來之後便發現我懷中那把梳子丟了,可是你?”
那梳子?那把梳子小巧精緻,上面鐫刻着一樹盛開的紅梅,而她最愛梅花,她以爲那是他要送給她的禮物,便順手拿了回來,不曾想——
楚長歌眉心凝蹙一下,這便是慕容肆今夜過來的真正目的吧?他本打算封她爲靖國公主,同時要把那把木梳要回去。
“那梳子挺好看,我亦挺喜歡,送給我也無妨啊?”她嬌俏一笑,撒嬌似得看着他甌。
慕容肆又是一沉眉,口氣凝重,“將那梳子還我,你要什麼都行。”
那梳子於他來說究竟是何種意義,他爲何如此看重?她都如此婉轉懇求於他,他也不肯答應,那梳子看上去像是女人的物飾,雖是經他細心保管養護,但仍看得出那是一把陳舊古老的梳子,莫非是秦小魚用過的,所以他才這般急着要回去?
她從他眼中看到了焦急之色,她與他相識相處太久,鮮少見過他神情如此着急,這人向來都是從容不迫淡定如斯的,可她還是想堵上一把,黏入他懷中,繼續撒嬌,“若我不肯呢?”
只感覺他臂上肌理一繃,他聲色硬朗,甚至帶着脅迫,沒得半分遲疑,“我再說一遍,把那東西還我!紡”
他言下之意是,若她不給,那麼他會動粗,她的阿四啊,果然是長大了,渾身上下帶着帝王凌厲殺伐,不容人半點反抗,她面部僵了下,又高高挽起脣角,“你這人怎還像從前一樣開不得半點玩笑。只是一把梳子而已,還你便是,我總不至於爲了那個冰冷物件與你鬧翻吧?”
如此笑說着,她就站起,從梳妝櫃中將那把檀木梳子取出,塞到他手中,“喏,你要的寶貝。這個還你,但你得送一把一模一樣的給我,可行?”
本以爲他會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下來,畢竟她已讓步太多,可他眉梢卻是擰得更深,她心中越發難受,仍是忍着,強顏歡笑,“你剛纔不是說除了這把梳子,我要什麼都行的嗎?只是再造一把相同的送我,還是不行麼?以前的你可沒食言這個壞毛病。”
慕容肆怔怔望着手中那把梳子,手中稍一用力,尖銳梳齒嵌入掌心肉中,扯起輕痛,那絲痛似鑽入他心中,他臉色一冷,“你若是喜歡梳子,便去尚衣局挑。”
他說的是乾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楚長歌真是懵了,只是一把梳子而已,他這是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
他說罷,旋即冷冷起身,楚長歌一急,捉住他胳膊,“這麼晚了,你不在這過夜,還去哪兒?”
她一雙水眸微紅,星星點點的眼淚立馬在眸中打轉,着實令人心疼,他心口亦是不由得被扯起,他心中不忍,可一握手掌,那梳齒又在提醒他些什麼,他薄脣緊抿,拉成一條鐵線一般,一斂眸便掙脫了她,擡腳出去,背對着她道,“你先睡,我去去就回。”
他去去就回?那麼他究竟要去哪裡?
因爲一把破梳子,她惹他生氣了,他便這麼待她麼?他已吩咐王中仁讓敬事房記下這一筆,可他卻不打算再留在這裡過夜。這教別人知道,豈不取笑她?
看着他冷漠地離開,她疾步上去追,可他步伐太快,她如何能追得上?她柳眉一挑,計上心頭,“啊喲”一聲,假意摔倒,果真那人腳步停下,回過頭來望住自己,他眸光深邃,任他們曾經相依爲命多年,她亦是無法將這人看清,可這人終是捨不得她,又折回來,她心中一喜,隨即被他抱起,輕放到了牀上。
他擰眉瞧她一眼,似在責怪她的不小心,又重新坐回牀頭,替她脫鞋寬襪,將她小巧白皙的腳丫捧進掌心,輕柔地揉捏着她腳腕。
“腳可有扭痛?”
看着他爲自己着急擔心,似又看見了從前那個慕容肆,她笑着凝着這人,“有你爲我揉腳,我寧願摔痛。”
他沉默,垂下臉,昏黃的燈盞下,他俊眸黑爍,認真爲她捏揉着腳丫,不知疲憊,這人此刻哪有一點帝王的架子,他是這世上最體貼的男子,替她按了許久,又替她蓋上薄衾,“時間不早了,趕緊歇下吧。”
她點點頭,躺了下來,本以爲他會睡到她身邊,可是他竟再次站起,一聲不吭便大步朝門外走去。
原來這人從未打消要離開的念頭,他堅定爲之,誰都無法阻止他,她太瞭解這人,沒再留他,緊緊拽着被沿,看着他清癯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眼中。
門敞開,冷風吹過,心頭髮涼,身子輕輕顫晃着,聽荷快步進來,來到她牀邊,小聲安撫道,“楚姑娘莫要傷心,想必皇上有事,只是出去一下而已,馬上就會回來。他走時還吩咐我要好生照看你,可見皇上心裡有你。”
可楚長歌心中明白得很,這人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那夜,她又如同往常一般,失眠到天明。
直至天矇矇亮的時候,門突然被小
心翼翼推開,有人輕手輕腳鑽進她的被窩,她豁得睜開了眼,微暗光線下,眼前之人果是慕容肆,她心頭激動萬分,立馬抱住了他,可剛碰觸到他身體,手指被冰了一下,他身體太過寒冷,她吃驚,他從這裡離開究竟去了哪裡?
不管他去了哪裡,這人終是回來了,她緊緊抱住他,在他耳邊說,“阿四,我再也不會鬆手了。”
慕容肆手撫上她緊摟在自己腰間的手,楚長歌又是一激,他這是徹夜站在外面的吧,否則他手怎會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他拍了拍她手,語氣不同於他身上那般寒意滲人,而是溫潤如水,“長歌,再眯眼打會盹吧,我知你肯定又失眠了一宿。”
楚長歌心中更是抑鬱,這人明知她會失眠,可他還是狠心拋下了她。
她臉埋在他頸窩,有股淡淡撩人的桂花香,她眉頭又蹙緊一分,他一定是去了一個開滿桂花的地方。
“你這麼晚去了哪裡?”楚長歌明知不該問,可仍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任誰都不知他這晚究竟去了哪裡,他眸中乾澀,直直看着淺粉帳頂,又陷入漫無目的的深憶之中。
這夜,他獨自去了長樂宮,緊握着那把木梳,站在與她分別不久的桂花林下,呆滯地望着燈火已熄的長樂宮,整整一宿。
已是入秋,深夜的風吹在身上甚寒,而他心中糾結如烈火在瘋狂燃燒着,就在這冰火相煎之下,他竟感到一絲無助,哪怕曾經太子擎逼他喝尿,哪怕這兩年來面對秦遇的威脅,他都不曾感到無助。
明明他對那住在長樂宮的女子許下承若,佑她永世長樂,可第一個讓他失望傷心的人卻是自己。
那一刻,他竟有一絲憎恨長歌重生,那分明又是這三年中他最期待的。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秦小魚那人脾性他再瞭解不過,她若是知道他要收了楚長歌,她絕不會嫁給他,就像她不會嫁給白韶掬是同樣的道理,白韶掬選了夏婉安,便不能再擁有她。
那姑娘不止足智多謀,敢愛敢恨更讓人欽佩,世間有多少女子在情愛面前有她這般果敢?
可即便這樣,他亦會用用盡手段,甚至付出代價,只爲留住她,哪怕是軀殼也好!
久久,楚長歌沒有等到他的迴應,只聽均勻呼吸聲。這人寧願裝睡來回避她的問題,她也只好作罷,她是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的。
只是,她不免傷感,曾幾何時他們親密無間,沒有任何保留,而現在他們之間像有着鴻溝,難以逾越。
……
翌日。
大清早的,就有人來長樂宮敲門,來人是個婢子,還是個新面孔,她自我介紹,名叫聽荷,是椒房殿楚姑娘身邊侍奉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楚長歌讓她身邊婢子一大早到她這裡來做什麼,她又是怎麼知道自己已入宮了,想必是慕容肆告訴她的吧。
聽荷施了一禮,說:“魚總管,這不入秋了,氣候變化無常,近來楚姑娘身子越發不適,咳嗽也加重許多,她讓我過來請你過去瞧一瞧。”
小魚是個熱心腸,二話沒說便攜了常用的銀針去了,那人雖是她的情敵,可好歹也曾有恩於慕容肆,更者那人也說過,楚長歌只是他的過去,她去一趟給楚長歌診治一下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