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閃處

那年我剛剛高中畢業,既沒有考上大學,也沒有別的出路,只好推上家裡的板車,早出晚歸做起了賣菜的營生。好歹也算自食其力,不用家裡養活了。

頂着火辣辣的日頭,一柄破蒲扇在我手裡搖得有氣無力:

六角錢一斤的茄子咧……

黃瓜便宜了,都來買哎……

我慵懶乏味的叫賣聲把自己也催眠得昏昏欲睡。

難道這輩子就賣菜了?閒下來時我望着悠遠的天空浮想聯翩。

當初也做過許多漂亮的夢—企業家啦,政治家啦,詩人啦,豪情萬丈地揮灑青春指點江山,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業績。然而好夢醒來,自己只是再平凡不過的芸芸衆生,甚至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混上,只能走上街頭,每天爲一點蠅頭小利辛苦奔忙。想到這裡我從心裡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對比我的意氣消沉自憐自傷,對面肉鋪年近五十的王師傅卻表現出了少年人般的朝氣蓬勃。

他是個賣肉的,一大早起來殺一口豬,天方大亮就洗剝乾淨擺上攤位。牌匾門面擦拭得乾乾淨淨,案板上傢什鮮肉擺放得整整齊齊。對大人小孩都笑臉相迎熱情服務,遇有顧客短上一兩角錢,他會慷慨地一揮手:塊兒八毛的,算了算了。熟客上門他往往多割下一條肉塞進提兜,說,以後常來。肉好人又活絡,他的肉鋪生意是一條街上最興旺的。

天天面對面地做生意,我們很快就熟識了。王師傅告訴我他原在鄉下賣肉,前年女兒考上了城裡的重點中學,於是他也隨着進城租了這個店面,既做了生意又能就近照料女兒。

王師傅的女兒平時都住在學校,我一直沒有機會見到,直到一個燥熱的午後我在迷濛中睜開雙眼。

下午時光顧客稀少,我打了個盹兒悠悠醒來,一個懶腰伸到一半突然目瞪口呆——對面肉鋪內一個少女盈盈而立笑語嫣然,一身校服素淨清爽,白皙的肌膚光亮如銀,我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姑娘!

少女略帶羞澀地站在鋪子裡幫忙收錢找錢,王師傅向每個買肉的人介紹,這是我閨女有志,在重點中學讀書,學習棒着呢!

人們都說,多好的孩子,老王,你好福氣啊!

王師傅一臉得意,嘴上卻說,哪的話,閨女大了鐵讓大人操心呢。

收攤后王師傅領着有志走過街道,指着我說,閨女,這是你李哥,可是正牌子高中畢業,以後學習上有什麼整不明白的,多請教請教人家。

有志甜甜地叫了聲李哥。

我連說別別別,咱學了半天連大學的門兒都沒捱上,再說賣了一陣菜早先會的一點兒東西也快還給老師了,怎麼敢輔導人家重點中學的高材生?

王師傅說你王哥就愛謙虛,小王,彆着急回家,晚上和我爺兒倆一塊吃飯。

在肉鋪後面老鼠洞般陰暗狹小的廈屋裡,王師傅父女倆一齊動手,不大功夫幾盤熱騰騰的飯菜就擺上了桌。

那天晚上我和王師傅都沒少喝,我說,王叔,好好供,讓我妹考大學,上大學,好啊。

王師傅舌頭也有些大了,他說,可不?小李,我和你說,叔活的就是這個心氣兒啊。有志她媽死得早,孩子從小到大沒少跟着我遭罪,可這丫頭懂事,學習上知道用功。叔這輩子就這麼着了,可賣了骨頭也要把有志供出來,讓她出息!

幾個男人斜叼着菸捲晃進市場,從一個攤位走向另一個攤位,每個攤主在他們經過面前時都畢恭畢敬地遞上一個紙包。

幾個人來到王師傅的肉鋪,爲首的黑臉壯漢一口濃煙噴在了王師傅臉上:老王,生意好啊?

王師傅被嗆得連抽了幾下鼻子,但趕緊又堆起笑臉:託金哥您的福,還算湊合。說着遞出一個紙包。

金哥掂了掂紙包並不走開,翻揀了幾把案板上的鮮肉說,今兒個這肉成色不錯,給我割兩斤!

王師傅割了肉,卻只見金哥的手下拎肉卻不見他們掏錢。

我瞪着眼望着金哥走近我的菜攤。金哥問,小子,新來的?

我點了點頭。

知道規矩嗎?

我搖了搖頭。

金哥轉向對面:老王,你呆會兒告訴他!

王師傅連忙答應:哎!

金哥笑眯眯地說,明早我們來收,一定準備好啊!然後幾個人晃晃悠悠地去了。

王師傅走過來蹲在我的菜攤前,告訴我金哥大名叫金剛,領着的一夥人都是社會人,不好惹的。這街上凡做買賣的每季度都要向他們孝敬五百塊份子錢,不然就要砸攤子,挨磚頭。

我有些憤憤不平:咱們日曬雨淋的掙點兒錢多不容易,憑什麼白白給他們?

王師傅說,咱們做小買賣的抗不過人家的。老話講吃虧是福,乖乖把錢交上他就不找咱的麻煩了。

我沒有聽王師傅的話,第二天金剛幾個人來到我面前時,我告訴他們我沒有錢。

金剛冷冷盯了我幾秒鐘,一揚手喊聲,砸!

一幫兇神惡煞掀車的掀車,撅秤的撅秤,眨眼間把我的菜攤砸個稀爛。

我黑着臉收拾好殘局推車回家,走過一個街角突然被一條破麻袋蒙上了頭,緊接着頭上、身上捱了無數拳腳。等我從麻袋中費勁地鑽出來,打手們早已不知去向。

鼻青臉腫的我走進派出所。值班的所長說,是金剛他們?好,你先回去,我們調查調查。

好幾天過去也未聽說金剛受到了什麼處置,我幾次去派出所催問,他們只說正在調查。就在這期間我又被人堵在一條衚衕裡狠狠揍了一頓。

王師傅勸我,算了,派出所的人都跟金剛他們聯着的,前天我還看見那個所長和金剛勾肩搭背的從一個飯店出來。咱鬥不贏人家,聽叔的話,花錢買個平安吧。

我在一家髮廊找到金剛,把份子錢交到他手裡。金剛得意地笑了:要是早這樣兒,咱們何必弄得那麼生分?

有志真來請教我問題了,我推脫不得只好勉爲其難。

一次我們討論起一篇《庖丁解牛》的課文,有志說,我爸就是庖丁。

我說,人家庖丁解起牛來出神入化,簡直成了藝術,王師傅——我看不行吧。

有志說王哥你不知道我爸的外號,我爸在鄉下時人都叫他王一刀,說他是方圓幾十裡最好的殺豬匠,殺豬時乾脆利落,一刀下去,豬還沒覺得出什麼就送了命。還有他褪毛後的豬身乾乾淨淨,找不到一根毛刺,灌的血腸又嫩又滑,能香倒一村子人。有志說話時一雙大眼睛裡滿是崇拜的神采。

我說是嗎。

市場的另一端突然一陣吵嚷,我招呼王師傅一起去瞧瞧有什麼熱鬧。

走近一看原來是金剛在毆打一個拾垃圾的老人,從金剛的怒罵中聽出是老人的垃圾袋蹭髒了他的褲子。

看着頭髮花白的老人在金剛的硬皮鞋下來回翻滾,我心裡不忍,剛要拔腳上前,卻被王師傅拽住了,他說別管閒事。

我說,老人家太可憐了。

王師傅說你看大家都不管,咱出什麼頭?

我向周圍瞧去,果然人們都在有滋有味地欣賞,如同面對一場不要門票的精彩演出。

我沒有怡然欣賞的興致,可也不再上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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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剛又來收份子錢了。他顯然喝得高了,嘴裡罵罵咧咧,腳下一步三晃地畫着圈兒。

他們收過我的錢,轉身走向王師傅的肉鋪。此時王師傅剛好有事出去,店裡只有週末休息的有志一個人守着攤兒。我突然預感到有些不妙。

果然,辦事歸來的王師傅吃驚地看到瘦弱的女兒被金剛一夥架着走在街道上。

有志看到父親,哀聲呼喊:爸,爸!

王師傅臉都紫了,他跌跌撞撞奔過來,攔住金剛:金哥,這……咋回事兒?

金剛一臉不在乎,沒事兒,爺瞧着你閨女長得可人疼,又趕上爺今兒個高興,帶她去跳跳舞,唱唱歌兒。

王師傅撲通跪下了:金哥,別,我閨女還是個學生,您,放過她吧。

金剛說,看把你老小子嚇的,就是隨便玩玩,能有啥事兒?你忙你的!

王師傅嘴裡只說別別別。

金剛的兩個手下撲上來把王師傅推到一邊。王師傅愣怔了一下,跑向圍觀的衆人:大家夥兒幫我說說,攔攔!

人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說一句話。

王師傅無奈,又返身追上金剛一夥,人往地上一撲抱住金剛的大腿:金哥,我就這一個閨女啊。她正上重點高中,準備考大學的,您饒過她吧!

在那個陰雲密佈的下午,王師傅悲愴的哭號久久繚繞在街市的上空。

金剛不耐煩地喝聲,滾開!一腳把王師傅踢翻在塵土裡。王師傅爬起來,呆了呆又轉向了衆人:求求大夥了,幫我攔攔!

沒有人應聲。

王師傅擡眼望了望晦暗的天空,一扭頭走回他的肉鋪。我看見他似乎從案板上抄起了什麼東西掖進腰裡,然後慢慢走了回來。這時他的目光已沒有了最初的驚慌失措,而是直勾勾的可怕。

他望向衆人,衆人也望向他,這時王師傅吼了聲,你們是真的不管啊!?

衆人靜靜地立着,彷彿一羣雕像。

王師傅突然奔跑起來,以後發生的一切伴着一片鮮紅的血霧永遠瀰漫在我的記憶中——王師傅追上金剛幾人,一道白光由他手中突然飛起,金剛的一個手下慘叫着向後跌翻。接着白光準確地插入另外一人的心口,當它退出時一柱血箭狂噴着射向空中。白光下一個籠罩的對象就是金剛。金剛臉色煞白,他大張着嘴,剛喊出:不……就眼看着白光在自己的脖頸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等人們緩過氣來,就看到王師傅一手攬着女兒,一手提着一把仍不斷滴着鮮血的殺豬刀靜靜立在那裡。王師傅似乎也爲自己方纔的行爲驚呆了,滿臉愕然。

有志摟住他的腰,叫爸爸。王師傅手中刀“咣噹”掉落在地上,他垂下頭,緊緊抱住了女兒。

我的菜攤對面空空蕩蕩,如同我的心情。

有志回過一次肉鋪,來收拾王師傅遺留的東西。她沒有走過街道和我說話,我也沒有過去和她說話。不久以後我聽說有志從學校退了學,有人說她離開學校後回到了鄉下老家,也有人說看見她在另一個市場幫人販賣服裝,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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