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竹板,打起來,各位旅客發大財。您吃肉,我喝湯,把咱瞎子幫一幫。謝謝各位,謝謝各位了!”
一陣抑揚頓挫的聲音衝進春來的耳鼓,將他從酣眠中驚醒。舉頭一望,見火車廂的車門處站着一高一矮兩個人,高的雙目緊閉,一邊打着快板一邊口中唸唸有詞,矮的一隻手攙着同伴,另一隻手伸向座位上的旅客。
睡前剛過去一夥,怎麼又來兩個?春來煩躁地搓了幾下臉,感到小腹憋脹,起身要去上廁所。
“哥,你這座兒能讓我坐一會兒嗎?”說話的是站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夥子。
春來點點頭:“坐吧。”
“謝謝哥,你回來我就還你。”小夥子一屁股坐下來,使勁甩了甩站得痠疼的雙腿。
春來從廁所回來,小夥子忙站起身。春來伸手將他按回座位:“我坐累了,站一會兒。”
小夥子感激地笑笑,問:“哥,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省城。”
“是去……”
“上學。”
“哦,你是大學生吧。我最羨慕你們大學生了,都是人尖子,國家的人才!”
春來矜持地一笑:“啥人尖子?就是比一般人多讀幾年書吧。”
他們說話時那倆要飯的己走了過來,隨着一聲:“把咱瞎子幫一幫!”一隻髒兮兮的手掌伸到了面前。
春來把頭扭到一邊,冷冷地說:“沒零的。”小夥子卻慷慨地掏出五塊錢放到髒手上面:“拿去吧。”
兩個要飯的稱謝而去。春來對小夥子說:“你真沒必要給,誰知道那瞎子是真瞎假瞎?”
“你說他是裝的?”
“真說不準,現在裝殘疾要飯的多着呢。”
“還有這樣的事兒……”小夥子望望那兩人的背影,臉上似信非信。
春來笑道:“看你是不常出門吧,多坐幾趟火車這些江湖伎倆就都知道了。兄弟,往哪兒去呀?”
“到北京打工。哥,我跟你沒法比,腦瓜子不好使,初中畢業就不念了,跟着我爸在家種地。前兩天收到堂哥的信,說他在北京的生意要人幫忙,招呼我過去。”
春來說:“北京好啊,那是咱們國家的首都,你去了得好好轉轉。”
“那當然了。”小夥子興奮地說,“一想到馬上就能看見天安門和英雄紀念碑,昨晚上我覺都沒睡好。”
小夥子問一答十樸拙天真,長路漫漫,有這樣一個說話對象也不錯,於是春來和他一個座位兩人輪着坐,興致勃勃地聊起天來。
小夥子告訴春來自己名叫張旺,張飛的張,興旺的旺,從父親往上數幾輩子受窮,指望到他這代能家業興旺。但窩在農村土裡刨食又能掙幾個錢,只是混個餓不着罷了。現在好了,到北京跟着堂哥好好幹,幾年就發達了。
春來問張旺他堂哥在北京做什麼生意。張旺回答說是倒騰皮鞋,賺頭可大呢。去年春節堂哥回了一趟老家,穿着貂夾個包,去誰家拜年都拎着一嘟嚕好煙好酒,還給孩子不少壓歲錢。堂哥說了,北京遍地是錢,只要敢闖敢幹隨便去撿。
щшш●ттκan●¢Ο
“隨便去撿?”春來笑了,“也不那麼容易吧。”
說着話不覺已到吃午飯的時間。賣盒飯的乘務員推着小車走過來,春來問他一盒多少錢,乘務員回答是十塊。
“這麼貴!”嘴裡說貴鈔票己遞了過去。
春來捧着飯盒虛讓了一下張旺:“你來點兒?”
張旺搖搖腦袋:“哥,我自己帶着呢。”舉手從行李架上把提包夠下來,拉開拉鍊,把裡面的吃食一樣樣拿出來:“哥,你看,黃瓜、小蔥、鹹鴨蛋,還有烙餅——臨出門的時候我媽給我烙的。來,哥,你拿兩張烙餅嚐嚐,香着呢。”
春來接過烙餅咬了一口,果覺外焦裡嫩酥軟可口,比之餐車做的盒飯好下嚥多了。他吃了兩張烙餅,又吃了一個鹹鴨蛋,張旺還要塞給他一根黃瓜,他卻撐得說啥也吃不下了。
張旺不只把東西給春來,旁邊的幾個旅客也被他讓到了,盛情難卻,有人拿了黃瓜,有人拿了小蔥。看衆人吃得香甜,張旺開心地啃着烙餅說:“都是我們自已家菜園出產的東西,不上化肥不打農藥,吃起來最放心了!”
下午五點車到省城,春來和張旺在月臺握手話別。張旺有些不捨:“哥,不知咱倆還能不能再見面。”
“有緣就能再見。”春來拍拍張旺的肩頭,“祝你在北京一切順利,早日家業興旺!”
二
茫茫人海,兩個人生道路迥異的人哪那麼容易再見。只說春來這頭,讀完本科接着又唸了研究生,畢業後留校任教,工作有成績處事也練達,三十出頭就評上了副教授。
這年寒假春來攜妻兒回老家過年,火車到一大站要停靠十幾分鍾,在車裡憋得心煩氣躁的的他信步踱出車廂,到月臺上透透氣。
春來在寒風裡慢慢溜達,一個同樣出來活動的旅客連着看了他好幾眼,走過來試探問道:“師傅,問你個事兒,你是不是以前在省城上過大學?”
春來看着面前這張肥嘟嘟的面孔,一時想不起是誰:“是上過。你是……”
“哥,我是張旺呀,張飛的張,興旺的旺,九八年夏天咱們一塊坐過火車!”
春來想起來了:“對對,張旺,你可比那時胖多了,真一點兒也認不出來了。你這是往哪兒去呀?”
“回老家遷戶口。咱哥倆還真是有緣呀,隔了這麼多年又見着了,必須再好好嘮嘮!”
春來掏出手機和媳婦說了一聲,就跟着張旺上了他所在的車廂。
此時的火車車廂再不像九十年代末那般喧囂雜亂,不僅人人都有座位,間或還有個別閒座。恰好張旺旁邊就是個空位,春來和他並肩坐在一起,互道別後情形。
春來問張旺是否還在北京賣鞋,張旺說:“賣,不幹這個還能幹啥?好歹不風吹日曬擺地攤了,和我媳婦租了個門臉開了家小店。”
當初張旺到北京投奔堂哥,原以爲堂哥做着多大的買賣,去了才知道這傢伙原來就是個擺地攤的小販。爲了躲避京城的城管,他跟着堂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南城北城到處跑。幹了幾年有了點兒積蓄,張旺就自立門戶開了家鞋店,一個人忙不過來,又從勞務市場聘了個女服務員。一對青年男女日日廝混在一起,女服務員很快就升級成了鞋店的老闆娘。
春來笑道:“你這傢伙混得不賴嘛,愛情事業雙豐收!”
“豐收啥呀?說是開了個店,可大城市租金太高,起早貪黑幹一年,掙的錢大頭都被人家房主拿走了,落到自己手裡的真沒有多少。家裡花銷也大,就說我兒子吧,今年五歲了,教育上咱不敢跟當地人的孩子比,可也得差不離吧,隨便報個班就得花個千兒八百的。”
“別光跟我訴苦,”春來說:“剛纔我聽你講要回老家遷戶口,沒點兒實力能把戶口落到北京?”
張旺苦笑:“哥,把戶口落北京,有錢也不一定找到廟門,我是準備把戶口落到燕郊去。這燕郊雖說歸河北管,可和北京緊挨着,一直有小道消息說上邊準備把它劃到北京。我想先把我們一家三口的戶口落到燕郊,等哪天它真歸北京了,我們也就跟着成北京人了。”
“聰明!”春來向張旺豎起大拇指,“你這是下了着遠棋呀。”
“聰明啥呀,周圍好多人都這麼幹,我們也是有樣學樣,也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弄得成。”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春來低頭看了下表說:“該吃飯了,上次是你請客,這次我回請,咱們到餐車吃去。”
“餐車的東西多貴呀,咱可不當那個冤大頭。”張旺從身旁的提兜裡拿出兩盒方便麪,“咱吃這個吧。”
春來一瞥之下,見提兜內滿滿的都是方便麪,詫異地問:“你咋帶這麼多方便麪?”
張旺說:“道上吃唄。”
“一天三頓都吃這個?”
“方便麪嘛,吃起來方便,關鍵還便宜。”
“你呀,對自己太摳門兒了。”
“花錢容易掙錢難,不省點兒不行啊。”
“你這話錯了。”春來好爲人師的脾氣上來,正色說道,“錢是掙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你就是不吃不喝,一年滿打滿算能省多少錢?節流不如開源,你不要只滿足於開個小店,要想辦法擴大經營,創出品牌,開分店,開連鎖店!”
“開分店,還開連鎖店?”張旺笑着擺手,“哥,我可沒那本事,能把我現在的小鞋店整明白就不賴了。”
張旺沒注意到春來怒其不爭的表情,拿起方便麪要去倒開水。春來止住他:“泡你自己的一份就行了,我也帶着吃的,這就回臥鋪去吃。”
張旺堅持:“就在我這兒吃吧,一盒方便麪才幾塊錢?不用跟我客氣。”
春來站起身:“兄弟,跟你說實話,這方便麪我是真吃不下去。都呆這麼長時間了,我該回去了。”
“哥,等會兒,我記下你的手機號。”
兩人交換了手機號碼,春來揚手告別:“以後多聯繫。”張旺也說:“多聯繫!”
三
有了聯繫方式,每逢年節春來和張旺必會互相發個問候的短信。後來微信這一新事物出現,張旺又主動加了春來的微信。
春來無事翻看手機,常能在朋友圈裡看到張旺發的搞笑視頻和段子。雖然這些東西和他這個副教授的欣賞口味不在同一層次上,但看過後也會會心一笑,並且想起這個在火車上相識的朋友,感慨時光的流逝——和他又有好些年不見了。
四
一個規格很高的學術會議在北京召開,春來也受邀參會。報到那天他特意在會場門口拍照留念,然後把照片發上了朋友圈。
晚上刷微信時他見張旺發來了一條語音信息:“哥,我看到你開會的照片了,你那地方離我鞋店不遠,有工夫來我這兒坐坐?”後面跟着發了個定位。
春來高興地回覆:“行啊,有時間一定去。”
一天下午會務組沒有安排活動,春來決定去見見張旺。睡過午覺後他信步出了賓館,按着手機導航的指示一邊欣賞街景一邊不緊不慢地走着,半小時後到了臨街的一家鞋店門口。
春來推門走進去,看店的小夥子立即迎上來招呼:“來了?您想要什麼樣的鞋?”
春來說:“啊,我找個人,有個叫張旺的,是在這裡嗎?”
“您等一下,”小夥子衝裡間喊:“爸,有人找你!”
一個扎着圍裙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肚子較上次見面更大了,腦門禿了,眼角也有了魚尾紋——也難怪,大家都是四十往上的人了。張旺一見春來馬上認了出來,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哥,你來了!”
兩人寒暄了幾句,張旺給春來介紹看店的小夥子:“這是我兒子張京。”又吩咐兒子:“叫大爺。”張京響亮地叫了一聲。春來答應了,笑着說:“好哇,可以幫你爸做生意了,比我那兒子強!”
張旺將春來讓到裡間,挪開沙發上的雜物,收拾出可塞進一個人的空間,招呼春來坐下。
春來見張旺拿出茶葉要沏茶水,說:“別忙活了,我坐一會兒就走。弟妹呢?”
“進貨去了。”張旺將茶杯放在春來面前的桌子上,“正好我兒子今天學校放假,就讓他在前面盯一會兒。”
“小夥子瞅着就不賴,在哪兒唸書呢?”
“郊區的一所職高。”
“咋上職高了?”春來詫異地問,“爲啥不上高中將來考大學?”
“沒有本地戶口,人家不讓在北京考大學。”
春來問:“你那燕郊戶口還沒變成北京的?”
張旺搖搖頭:“這些年就盼着燕郊能劃到北京,可直到現在也沒個信兒。去年張京初中畢業,眼瞅戶口的事兒沒指望,聽說職高不限戶口,就讓他上了職高。哎,其實這孩子學習還可以……”
“念職高畢業有出路嗎?”
“走一步說一步吧,畢業能找着工作就幹,找不着就回來幹我這鞋店,不然又能咋辦呢?”
春來安慰張旺:“幹鞋店也不錯,長江後浪推前浪,店面到了人家張京手裡,興許能發展成個大買賣呢。”
“我可不指望這個,”張旺笑道,“他不把我這小鞋店幹黃湯就知足了。”
春來問:“兄弟,你來北京這麼多年了,想有一天葉落歸根回東北嗎?”
“回不去了,家裡沒人了,房子也賣了,親戚們也全出來天南地北地打工做買賣,回去連個投奔的人都沒了。”
兩人聊到飯點,張旺要留春來吃飯,春來說他們有會務餐,就不打擾了。
張旺爺倆把春來送到店門口,張旺握着春來的手感慨地說:“下次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面,見面了又是個什麼樣兒。”
春來說:“咱倆變得更老那是肯定的,可孩子們都成長起來了,人家張京同志可能已經是個成功人士了。到那時你們再請我吃飯我可就不客氣了,而且要挑全北京最好的飯店。怎麼樣,張京?”
“行,全國最好的都行!”張京笑着答應。
張旺白了一眼兒子:“這小子就能吹牛。”
“不是吹牛,是有志氣。”春來拍了拍張京的肩膀,“小夥子,大爺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