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們並未立即獻祭格子襯衫,大約是因爲還沒到祭祀的日期吧。格子襯衫在地下室裡被囚禁了很多天,幾個村民輪流看守他。他詢問自己爲何要遭遇如此對待,但是沒人回答他。
他偶爾能夠隱約地聽見村子裡定期舉辦的集會和演講的聲音,也能夠聽見設置在各個地方的廣播喇叭裡響起的誦讀福音經書的聲音。這很異常。雖然在他還生活在村子裡的時候,村子裡也會舉辦演講,也會用廣播誦讀福音,但是現在過於頻繁了,他幾乎每天都能夠聽見。似乎有一種帶着劇毒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熱之霧,蔓延到了村子的所有角落。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發小。後者面無表情地走進了地下室。
格子襯衫乾啞地問:“到底,爲什麼……”
“你被選爲了活祭品。”發小說,“獻給穀神的。”
直到這時,格子襯衫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人祭儀式?我是活祭品?”
這裡就需要說說穀神的來歷了。
結合他從外界所學習到的知識,和村子裡口口相傳的神話傳說,所謂的穀神,毫無疑問是被以前的人所捏造出來的。
在地獄浩劫時代,死氣侵染了土壤,使其無法種植莊稼。而當時的村子裡很可能有着靈能者,或者是有着相關技術的人,設法拔除死氣,才使得農業成爲了可能。
領袖爲了管理上的便利,創造了簡單的宗教,並且將這種功績宣傳成了“穀神”的神力。
後來的村民們雖然會祭祀穀神,但那只是獻祭牲畜而已。並且爲了防止浪費,村民們還可以瓜分祭祀過後的牲畜。至於人祭儀式,那是聞所未聞的。
“現在纔想通了嗎。真是遲鈍。”直到這時,負責看守的村民這才說話了。或許是因爲格子襯衫在村子裡不受待見,而發小則與之相反,人緣極好,左右逢源,所以村民似乎也有了些許談興,“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儀式,村子裡以前也不知道舉辦過多少回了。現在只是輪到了你而已,爲何如此大驚小怪。還是說,你僅僅是在裝傻,想要我們也奉陪你?”
“什麼?”格子襯衫震驚得無以復加,“以前也舉辦過?還很多回?”他連連發問,“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你的祖父祖母,你叔叔的兒子,還有……”村民舉了不少例子,而發小則一言不發,然後,村民說,“都是被獻給穀神的活祭品,不是嗎?”
格子襯衫這會兒連震驚都忘記了,只覺得魔幻。因爲村民所舉例的那些人,雖然確實都死了,但死因都是老死、病死、意外死,其中甚至有他親眼見證如何去世的,怎麼會是因活祭而死?他甚至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返鄉的時候,意外地穿越到了科幻故事中所說的“平行世界”了。
他倏然想起一事,聲音顫抖,“難道說,我的父母也是……”
“是的。你那曾經去過外界的父親,和從外界而來的母親,是村子裡最不受歡迎的人,所以被選爲了活祭品。”發小這才說話,“當時想着反正你都離開村子了,就欺騙了你,免得你憎恨村子,把麻煩從外界帶回來。但是現在也沒有必要繼續隱瞞真相了,因爲,你也要步入你父母的後塵了。”
格子襯衫陷入了漫長而又可怕的沉默。之後,他突然問:“你纔是本來的活祭品吧。”
這下,輪到發小沉默了。雖然格子襯衫也不過是在假設而已,但是發小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同時,格子襯衫還意識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自他這次回村以來,村裡的某些面孔也都不翼而飛了。那些人的下落,昭然若揭。也就是說,遠遠不止是自己的父母……而這次,則變成了自己。
“我自問和你沒有過節,甚至應該說,你是我在村裡極少數關係友好的朋友。而你的性格也絕對沒有惡劣到,會無緣無故地陷害我。所以,你一定是爲了讓我替你去死,而召喚我回村的。”格子襯衫死死地盯着他,“我說得沒錯吧!”
發小似乎再也不敢面對他的眼睛,匆匆地離開了地下室。
又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天,儀式的日期到了,格子襯衫終於重見天日。
村民們把格子襯衫雙腳上捆着的繩子解開了,但雙手上的還留着。他被兩個強壯的村民夾在中間,走出屋子,穿越土路,來到了一座像寺廟一樣的石制建築物的門前。村民們將他團團圍住,而他則注意到建築門前站着兩個陌生人,其中一人是劍客,另外一人則是個穿着棕色長袍的老人。
那老人被很多村民跪拜着,格子襯衫聽見,有人既敬畏、又狂熱地稱呼他爲“穀神”。老人充耳不聞,只是手裡拿着一件木製品,垂目端詳着。那似乎是個佛雕。
忽然,老人擡起眼,看了他一眼,又轉頭面向劍客,問:“就是他了?”
劍客一言不發地點頭。
格子襯衫不可思議地看向村民們,大聲喊道:“你們都瘋了嗎,他是穀神?無論怎麼看,他都是個人啊!”
聞言,老人露出了冷血的笑容。
格子襯衫的聲音,完全無法傳進村民們的耳朵裡,甚至還被人用手肘狠狠地毆打了肚子。他痛苦地屈起身體,卻沒有甘心屈從於這股暴力,而是又看向了人羣中的一人。那是他的叔叔,以前多有照顧他,雖然有點懦弱,但本性善良,絕不會插手這種惡事纔對。他盯着叔叔,聲音既恐懼又憤怒,“你們真的要把我,獻祭給這種莫名其妙的傢伙?”
叔叔似乎有些膽怯,言不由衷地迴應道:“既然是自古以來的規矩,延續到了今天,那麼肯定是有道理的。……對吧?”他一邊說,一邊徵詢身邊人的同意。
身邊人與他對視,並且點頭,“是的,從來如此。”
叔叔的目光向着其他人看去,其他人也紛紛表現出了肯定的態度。這下,叔叔的口氣變得堅定不移,“我們村子是因爲穀神的祝福,才能夠延續至今的,不容許你出言玷污。”
格子襯衫感覺自己的心像是沉入了窒息冰冷的湖底。他即使不具備靈能者那神奇的知覺,卻也能夠感受到一道十足有韌性的紐帶,將村子裡的人與人連接了起來。他們互相肯定,甚至互相煽動,形成了某種堅硬而又邪惡的整體。
他心裡明白,這絕對不是合理的、自然發展出來的集體心理。一定是有着某種褻瀆的外來之物,侵犯了他們的心智,使得他們陷入了這麼扭曲的狂熱之中。而這一定與那老人息息相關,只是,他已經無法破解真相了。
他在恐懼中全力掙扎了起來,但就在這時,異常離奇的事情發生了。他感覺雙手的繩子居然被自己掙脫了開來,以至於身邊夾住他的倆村民也措手不及,竟被他撞開了。他自己也大吃一驚。這一刻,他心裡甚至產生了一個念頭,是不是應該趁此機會,去撲擊那“穀神”。
但縱使心裡再怎麼悲憤,他也不敢去反擊。他只是轉身就跑,還撞開了企圖攔住自己的村民,衝入村外的密林中。
也不知道是村民們追擊的速度不及極度恐懼的他,還是因爲村民們根本沒追出村外,他發現自己的身後竟沒有一個追兵。但他還是不敢慢吞吞地,一直跑到了筋疲力盡爲止。
而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由於過於慌不擇路,不小心在林中迷路了。
之後幾天,他一直在森林中風餐雨宿,說不出的狼狽。甚至連做夢都不安穩,夢見自己被村民們抓進寺廟裡,然後驚醒過來,而現實也不輕鬆,他幾度懷疑自己會餓死在林中。
後來,他總算脫離了森林,並且找到公路,幸運地搭上了路過的便車,然後來到了最近的城市——河狸市。
*
格子襯衫說到這裡,喝了一大口水,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不止是在重新溼潤自己的嘴巴和喉嚨,也是在吞嚥自己對於村子的憤怒和恐懼,以及父母慘遭殺害的仇恨。
我默默地思考着他的所見所聞。
劍客之所以會出現在那裡,應該是爲了鎖定格子襯衫,進而在之後鎖定我吧。而那個“穀神”,既然與劍客在一起,那麼,不出所料的話,他也是凋零信徒纔對。至於村民們對於過去的記憶,之所以會變得面目全非,大概率是因爲凋零信徒使用靈能手段,篡改了原本的記憶。
格子襯衫說自己在穀神(因爲不知道老人的名字,所以先稱其爲“穀神”)的手裡看到了佛雕,如果不是巧合,那麼,穀神應該就是我最初尋找的“持有佛雕的凋零信徒”了。
看來格子襯衫的確就是占卜所示的線索,我沒有白白地錯過。
“然後呢?”我問,“你去報警了嗎?”
“是的,我去了河狸公安。”他放下水杯,臉上卻流露出了不堪回首的色彩,“但沒想到,他們居然連河狸市的治安者都收買了。我纔在那裡坐了沒多久,就看見兩個村民被帶了過來……”
“稍等一下。”我說,“你之前不還說,他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去外界嗎?”
格子襯衫點頭道:“我當時也非常震驚,但後來想想,對於不知爲何變得極端狂熱的他們來說,在如此重要的活祭儀式上,獻給穀神的活祭品卻跑了,這件事或許就跟天塌了一樣嚴重吧。”
換而言之,他們之所以能壓過對未知外界的害怕,是因爲更加害怕那個同樣未知的、卻又近在咫尺的穀神嗎?可能還有其他因素,比如說,因爲有了他父母和他本人的先例,所以村民們眼裡的外界,也已經沒有以前那麼極端的未知和恐怖了。
宗教信仰的力量是恐怖的,對於狂信徒而言,即使神真的叫他們去遊蟑螂湖,他們沒準也就真的遊了。
不過,像他們這樣涉世未深的村民,應該是無法收買河狸公安的。這裡應該是藉助到了穀神和劍客在外界的打點吧。
否則他們恐怕連河狸公安的門都沒摸到,就先被其他河狸人吃抹乾淨了。
“之後,你又跑掉了嗎?”我問。
“嗯,本來都被抓住了,但我一番掙扎,居然又掙脫開來,然後逃跑了。”他慶幸地說,“連我也覺得幸運,一路上似乎都有如神助,他們硬是沒抓到我。”
他這麼一描述,搞得好像他有着某種自己也不自覺的潛在力量一樣,總不至於他纔是外來神的觸覺吧。我心裡出現了這麼個想法。當然,這隻能說是牽強附會,不足爲信。在格子襯衫的事件裡,沒有任何與外來神的接點,至少就我所知是這樣的。我此刻的推理重心,在於一個真正具有可信度的假設:其實是劍客在暗中幫助他。
對劍客而言,格子襯衫是可以鎖定我的唯一線索,所以他會幫助格子襯衫脫離所有生命危險,直到鎖定我爲止。
不過,這個假設也有令人在意的點。都靈醫生說過,知曉預言的人,本身就是對預言破壞性最強的能動體。劍客干涉了這麼多次,預言應該也已經被影響到不足以實現“魔眼就像預言中一樣,正好搭救了格子襯衫”這種情景的地步了。是劍客掌握了某種特別的方法嗎?還是說,這也在預言的容錯範圍內?
我安靜地轉動着思考,同時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我應該去豐收村,嘗試捉拿穀神嗎?
雖然“捉拿一個凋零信徒”纔是我的本來目的,但現在情況不太一樣。我知道自己不是觸覺,劍客卻不知道,而觸覺正是凋零信徒的大敵。劍客已經敗給了我,或許下一步就是呼喚支援了。如果我把豐收村定爲下一站,是否會被人圍攻?
而另一方面,即使不計算本來的目的,我也的確想對那個藏在偏僻封閉的山村裡,操縱某種扭曲褻瀆之法,洗腦了一衆村民,大搞野蠻血腥祭祀之事的穀神,多少“做點什麼”。就如我曾經對暴烈所說,我就是有種不足爲他人道的英雄情結,時常貪圖殺戮壞人而產生的道德快感。而更加無可救藥的是,我已經完全沒有掙扎的意思了。相反,我其實非常喜歡正在這麼做的自己。哪怕我知道這有時會給自己帶來無法處理的麻煩。
我緩慢地閉上雙眼,然後快速地下了決定。
要去豐收村嗎?要去。
要防備凋零信徒的支援嗎?要防備。
如何防備?以最快速度前往豐收村,趕在敵人支援以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解決所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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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知道那穀神有多強,但我也不是沒有退路。如果打不過,那就逃跑;打得過,那就斬草除根。
不,不對……即使打得過也不能殺了。我至少還要先把人抓起來,問問關於退轉藥剩餘兩門主材的線索。滿腦子都是要殺壞人,差點把最重要的目的忘記,只記得手段了。除此之外,其實也要多少防備格子襯衫的敘述中是否存在不實之處,雖然他沒有欺騙我的動機,但我也不是會全盤接受他人說辭的人。
我重新睜開雙眼,問格子襯衫,“你之後要怎麼辦?”
“這個……”他遲遲無法下決定。就算他想要去其他地方報警,也或許已經對報警一事有心理陰影了吧。
我這樣跟他說,“我要去一趟豐收村,你能爲我帶路嗎?”
“啊?這個……”他驚訝地看着我。
我拿出手機,調出電子地圖,然後問:“豐收村在地圖上的哪裡?”
他傻傻地指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你現在就要去?豐收村距離這裡至少一百五十公里啊。”
“只有一百五十公里嗎……”我看了看地圖,“那或許今晚就能解決了。”說着,走到了窗戶前。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回頭問他。
他一邊跟了過來,一邊近乎於下意識地回答:“納波穆西諾.雷梅迪奧斯.特里尼達。”他還特地補充了一句,“我的母親給我取的。”
方便起見,他以後還是叫“格子襯衫”。
我伸出左手,推開窗戶,同時用右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出發了。”
格子襯衫:“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