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進駐南淵東北都尉府的第一夜,傳來消息,說南淵君後夢寐投城而死。
本來國君已經打開城門迎元風入城,元風等人卻逼迫魏眄讓位,擁立先君八歲幼子爲王。眼看戰火蔓延至王城,城中百姓也被落勢權貴們教唆,紛紛痛罵“妖后誤國”。夢寐苦求元風出戰救國,元風卻以此來要挾,定要國君退位。
夢寐心知無論是元風還是落勢權貴,無非是怕日後自己地位不保,趁此國亂各自籌謀。心中罵一聲鼠目寸光,揹負起所有罵名,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承認是自己妖言惑主陷害忠良,承諾戰後不再裁撤官爵,條件是保住國家,保住魏眄的君位。
天明時分,南淵終於整頓大軍,出城迎戰。
薄媚當然不知道夢寐心中具體所想,但也能揣度一二。她是個剛烈女子,勇敢堅毅。她的死,不知能警醒南淵幾分,總之是,令人嘆惋。
懷着惋惜與惆悵,薄媚又來到慕廣韻榻前。這個人啊,像個惡魔……
可是惡魔也要死了。薄媚想笑,笑不出來,只覺荒唐。很想問問他,你都要死了,還在堅持什麼呢?便是攻下南淵攻下於役,也都沒有意義了。你要死了,做不了它們的主人了。
明知如此,還在粉飾太平。到底是何等信念,令你如此堅定不移?
薄媚才發覺原來一己之力這樣渺小,無論是她,還是夢寐。既救不了一個國家,也救不了一個人。
眼看慕廣韻奄奄一息,軍醫帶着徒弟下去研製新藥了。屋子裡只剩了薄媚與慕廣韻兩個人,安靜得有些過分。
突然聽到榻上傳來聲響,彷彿睡夢中不自知的呢喃輕語。薄媚扶了扶鼻樑上架着的目望見,向那人看去。這目望見還是夢寐命人一再返工打磨製成的,很用心,上好的南淵白晶石,紅銅絲貫穿,精緻極了,視物也很清晰。如今不過幾日而已,物是人非,芳魂永逝。銅絲也彷彿涼透了般,讓人不忍觸碰。
“娘……”慕廣韻終於吐出一個清晰的字眼,然後眼睫抖了抖,淡淡笑開。
……臉頰和額頭都有些發紅,像是在發燒。他笑得像個孩童,看得薄媚一陣心驚。心驚過後又泛起淡淡酸楚。本來還在爲夢寐的死憤慨不已,一瞬間卻又有些恍然。
想來,從未聽他提起過自己的孃親。甚至都快以爲,他生來就沒有孃親,只有父親、弟弟、與凌夫人。
“娘……”他蹙了蹙眉頭,嘴角卻仍帶着笑意,“今日胥先生教書……教的是《摽有梅》……大孟哥哥念給姐姐聽……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胥先生罰大孟哥哥抄書十遍……”
“小孟在笑,我也跟着笑……我說要告訴孃親去,姐姐不許……她諾我生日時送我……送我什麼,她不肯說,她只是不許我說……”
“娘,爲什麼……爲什麼從不帶我去外婆家?小舅舅說,那是很美的地方……”
“娘,明日是我的生辰,姐姐她……姐姐去了哪裡?她是去幫我準備禮物了麼?爲什麼去了這樣久……明日就要到了,她會不會,誤了我的生辰?娘……娘?娘又去了哪裡……”
“娘,孩兒弄丟了您給我的玉笛……丟在了水塘裡,您會不會傷心……”
“娘……娘爲什麼,從來不笑?是不開心嗎?”
一段囈語,語調平淡又溫和,如蘸了清水的筆,在白絹帛上書寫往事。寫了便幹,徒留下縹緲的痕,看不真切。斷斷續續,斷斷續續……薄媚默默聽了半個時辰。他每喚一聲“孃親”,薄媚的心都爲之一顫。從未見過他如此脆弱單純的模樣。薄媚想,這便是人之將死了……
只是他的孃親與姐姐……都不在了麼?發生了什麼?生病還是意外?突然很好奇,他兒時是怎樣度過的?如慕子衿一般頑劣嗎?想象不出……想必也曾天真爛漫……
凝眉望着他,他漸漸沒了聲音,微蹙的眉頭也漸漸舒展,看起來格外平和。他睡了。
屋子裡靜默無聲。
端詳了良久,薄媚方警覺,他氣息奄奄。忙去推他,手未至跟前,卻又見他動了動脣,輕喚:“喂——”
“錯了,昨日不是這樣教你的……三個月了,還是學不會嗎?莫不是故意的?叫我說什麼好……”
“可曾讀過《莊子》?‘秋水時至,百川灌河’……不不不不是‘北冥有魚’,那是《逍遙遊》……呵,好一個‘望穿秋水’,你便這樣理解,也可以……”
“我想……我想……”然後沒了動靜
……這一回是真的沒了動靜,很久都沒再出聲。薄媚將手探到他鼻下,已經沒了氣息。拼命搖他晃他,口中試探喚道:“慕廣韻,慕廣韻——”
沒有反應。她聲音越來越大。仍沒反應。她轉身開門,想要喚人,卻迎面撞上一身戎裝的雍門軒。
“怎麼了?這般慌張。”
“他……”薄媚說不完整。他這是……死了麼?她不知道。
雍門軒卻心領神會,箭步衝進門內。“伶倫!”她邊走邊喊,“伶倫,醒醒!”
仍是沒有反應。
聞有異樣,孟寒非也帶着軍醫跑進門來,點了氣味刺激的香藥,放在慕廣韻鼻下薰,薰了許久,沒有反應。
軍醫嘆一聲,突地跪地,向薄媚與孟寒非磕頭道:“老臣無能,公子怕是……無力迴天了。”
“不可能!”孟寒非拎起軍醫的領子,直提得他雙腳離地,“你休要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公子身強體健,怎會因這點小毒喪命!庸醫!再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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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非,”薄媚道,“派去懸花國的人,可有消息?”
“……還……還沒人回來。”
“去了幾日了?”
“七日。”
“許是我們搬來了都尉府,他們不知道?”
“一路都有人接應,不會不知。”
雍門軒道:“我來時大雨滂沱,可是被困在半道了?”又道,“不如我們帶着伶倫向東去,路上與取藥之人相遇,也能省些時間。”
“說的是。”孟寒非便要去扛慕廣韻。
薄媚卻攔住他道:“他已快斷氣,便是求得解藥,也不能夠起死回生。”
“……那如何?”
“還是先喚醒他至關重要。若能醒,再向東去,一切都好說。若不能醒……”
“公子一定能醒!”孟寒非篤定道。站在榻前,卻又不知所措。雍門軒也緊張不已,轉頭來看薄媚。好像該她拿主意。爲何是她?
薄媚無暇多想,轉身吩咐門外侍從取一張琴來。屋中無琴案,她席地坐在榻前,手撫上琴絃,卻分明感覺到十指的顫抖,控制不住,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個音着手。
“阿苦……”雍門軒下意識換了一聲,愣一下,方改口道,“公主,你做什麼?”
薄媚握拳取暖,擡頭答她:“方纔他夢中提到的曲子,我會彈。”
“……莫不是《秋水》?”
“嗯。”薄媚點頭。張開手,十指未暖,手心卻汗涔涔溼透。來不及了,不管了,她搭上琴絃,定心沉氣,一聲一聲,彈起《秋水》。
起承轉合,半曲流走。榻上之人,眉眼緊閉。
帳中衆人,均不敢出聲。靜謐夜裡,流轉一曲繞樑古調。
第一遍彈完,他無反應。衆人的心,均是一沉。薄媚卻不敢停,棄去尾音,緊接着,又從頭彈起。
這一遍像是破釜沉舟,彈得鏗鏘堅決,斂去曲中天長水闊,換了天崩地裂悲號之勢!簡直殺伐之聲,彷彿要用洪鐘般的絃音,呵退敢來勾命的小鬼。
汗水如雨,一滴一滴砸在琴面上,清晰可聞。
“動……動了!”雍門軒突然大喊,欣喜若狂。薄媚指尖一絆,漏了一個音符。卻不敢稍作停歇,只怕停了他又睡了。衆人圍去榻前,她只繼續彈。
直到聽到那人微弱的一聲:“阿苦……”
她才罷了弦。
枯坐了半宿,人才散了。軍醫又去熬藥,孟寒非被叫去部署來日軍陣,雍門軒最後一個離開,說要去將自己帶來的流火國兵馬安排一番,囑咐薄媚好生照看,莫讓慕廣韻再墮入死亡夢魘。
她說對不起,因爲流火國沒及時派兵,才致使慕廣韻身中毒箭。薄媚很想說,不必對我說抱歉。可是什麼都沒有說。
人都走了,她才放下琴起身。腿都麻了,舉步維艱。
慕廣韻已經恢復了呼吸,只是臉色比紙蒼白,血斑也愈發明顯。眼尾一道半乾的水痕,滑入鬢角,不知所蹤。
我只是來看一看,看他是否活着。她心想。而後轉身。手卻被牽住,無比虛弱的力氣。
“彈錯了一處。”
薄媚當他清醒過來,仔細看時,原來還是囈語。她點頭說“嗯”。
“別哭,別哭……”他蹙眉說,“聽到你哭,我很難過……別哭,我聽得到你,我還在……”
薄媚詫異,抹了一下臉頰,什麼都沒有:“我沒有哭啊。”
“別哭,阿苦……”
薄媚瞭然,還是囈語。又認錯了人。她默然坐着,不再答話。看着他自說自話。
看累了,垂眸間,感覺有冰涼的東西觸碰她眼角。下意識躲開,方看到他瘦削的手指,停在面前,不知進退。慕廣韻半睜開眼,望着她,滿目迷離空洞,不知醒了幾分。
“爲什麼……”他又探指過來,在她眼角點了一下,收回去觀察,彷彿那裡真有什麼奇異的東西似的,“爲什麼……是紅色的?”
薄媚一驚,又抹了把臉,還是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她問:“哪裡有紅色?”
“眼角……”慕廣韻又伸手過來,表情一頓,也有些困惑,“哪裡……眼角的紅色……去了哪裡?”
而後他朦朦朧朧睡去。
原來還是囈語。他指的,大概是夙白的淚痣。
有人送藥進來時,薄媚抱琴離去。
門外月落,銀輝瀉了一地,如水一般。
回房以後,薄媚提筆,先在記憶簿上記下近日諸事,而後拿出紙箋,端端正正寫了一份文書。又謄抄一遍,一式二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