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城正是一年之中最爲寒冷的季節,初雪之後連着整月無晴,眼看到月尾終於見了天日,雲衣容收拾收拾藥具便往城外趕去。
她如今,是個寡婦。
“天光,怎麼不見紫袖姐姐?”到紫袖房中遍尋不見,雲衣容只好拉住負責守衛的子弟詢問。
“是醫娘啊,好久不見。”有些靦腆的少年撓撓頭,遙遙指向四層閣樓最邊角的位置,“紫袖堂主在紅弦堂主房內,閣主臨走時吩咐,除了沈堂主和紫袖堂主外其他人不得接近。”
“臨走?閣主去了哪裡?”
天光面上疑惑:“你不知道嗎?一個月前閣主便率人去了中原,至今未歸。”
韋墨焰不在閣中,那爲什麼紅弦沒有跟去?少了紅弦,他無異於少了最強的護盾。雲衣容思忖片刻,擡腳往樓上走去。
四樓角落的房間雲衣容從未去過,如今竟然成了禁地,可見韋墨焰有多重視那個人,不過這也說明紅弦目前情況並不好,至少她現在沒有自保的能力,若要下手,此時是最好時機。
“衣容?”剛到四層便被迎面而來的堇裙女子叫住,雲衣容一愣,險些跌了腕上挎着的竹籃。
“紫袖姐姐,我正要尋你去呢。”
紫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搖搖頭把迷茫的少女推向自己房間,關上門後才溫和地笑道:“難爲你這種天氣還要來看我,這幾天我都在紅弦房內,倒是忘了你差點讓你白跑。”
所有人,都這麼護着她。
一絲嫉恨在低垂的眼中閃過。
“紅弦姑娘可是病了?不如我去……”
“啊,不用了。”紫袖急忙伸手攔住舉步欲行的雲衣容,“她好不容易纔睡會兒,還是別去吵她了。”
雲衣容乖巧點頭。
夏傾鸞確實難得睡上一會兒,每每閉上眼,那些支離破碎的血腥記憶便洶涌襲來,幾次都是從旁看護的紫袖大力推醒才結束她的夢魘。
她的魘症已經到了隨時可能發作的地步。
然而這並不是紫袖阻攔雲衣容的原因,且不說有韋墨焰的命令在那裡,便是沒有,紫袖也不會輕易放任她去接觸這種狀態下的紅弦,畢竟很多事情都隱隱指向看似純潔無暇的雲衣容,尚未有定論之前,多少還是要有些提防。
“我聽說閣主去了中原?”
“嗯,重華門那邊總要有個了斷。只是不曾想這一去便是整月,徒叫人擔心。”微微嘆口氣,胸口的沉悶有些加重,紫袖輕咳兩聲。
她的身子果然是撐不了太久了,雲衣容默想,這樣一個溫柔且善良的人偏偏短命,若陪在韋墨焰身邊的人是她,自己也不至於厭惡到這般地步。
“刀光劍影的,還不如尋處安生地,兩畝薄田一間簡屋,何必生裡來死裡去。”不由低聲呢喃。
豈是說說那麼容易,一腳踏入了江湖,另一隻腳便再不能踏實於地。可是這些說給她她也不會懂的,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紫袖笑笑沒有答話,倒是問起了是否有什麼方法可以緩解氣鬱。
“她的病由心生,唯有調養脾性方可根除,便是天上回魂丹地下永生泉也解不了。”雲衣容翻着竹籃拿出一包包精細稱好的草藥,又催着要給紫袖探脈,“蕭白的事我也難以忘記,現在想來還覺得心涼如鐵,何況紅弦姑娘。慢慢來吧,早晚是要緩過來的。”
紫袖苦笑:“哪還有時間慢慢來,墨焰回來後便要與她成親,紅弦等得,他卻等不得。”
字字如驚雷。
他,竟要與她成親了。
“衣容?”見雲衣容臉色煞白,紫袖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本不該在她面前太多提起韋墨焰的事,畢竟她心裡真正掛念的,是那個絕不可能與她有半點瓜葛的男人。
連喚了幾聲呆愣的女子方纔醒來,急忙生硬地笑着,試圖遮掩蓋不住的失落尷尬:“我去煎藥,紫袖姐姐你先小憩片刻。”
望着快步離去的身影,紫袖有些惆悵。
披麻戴孝已有幾十日,可她的路還長着,往後,讓一個孤女如何撐起程府那麼大的宅院?若自己能多活些時日或許還能幫忙打點些,只是這病癆之軀……
獨自悲憫的紫袖並未想到,她所心疼的那個女子正一邊煎着藥一邊擼起麻衣廣袖,皓腕上,一隻寸長的黑色肉蟲緊緊咬着皮肉,狀似安眠。
這種東西並非南疆纔有,靠近天狐教的東胡小鎮同樣十分盛行。
蠱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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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從夢魘中醒來,身邊溫和笑着的人依舊是紫袖。
他好久沒來過了。
呵,差點又要忘記,他去了中原,去滅重華門。
夏傾鸞混混沌沌不知已經過了多久,只記得他脣上的溫度還有最後說的那句話,等我滅重華門回來後,我們成親。
大概是這麼說的吧,誰記得呢?他說過的話太多太多,最後兌現給她的太少太少,甚至走到了互爲敵對的田地,或許早不該對他有任何希冀的。
韋墨焰,這個名字終究與她有緣無分。
“終於醒了,我去倒杯茶給你。”見那張色淡如水的脣有些乾裂,紫袖起身走到桌邊倒茶,然而還未等拿穩茶壺,房門驀地被大力推開。
“紫袖堂主——”
“小點聲,她剛醒。”紫袖微微皺眉,看到來人臉上極差的顏色後卻又不得不追問,“什麼事這麼着急?可是閣主那邊有消息?”
“閣主他們,被十數門派合力圍攻於離憂谷。”
一聲清響,手中茶杯粉碎餘地。
“紫袖堂主!”沈禹卿沒料到一向堅強的紫袖這時會突然眩暈,情急下也顧不得禮節,直接把人扶到牀邊與夏傾鸞並坐。
過於驚人的消息讓紫袖一時難以接受,咬着牙沉澱片刻後終於又恢復了鎮定。
“沈堂主,這消息可靠?”
“自然,是閣內在中原分會的子弟報回來的,發現那些人往離憂谷去後他們便立刻送信回來,並儘可能迅速召集附近子弟前往應援。也不知這時情況如何了,那幾個門派中頗有些高手極難對付。”沈禹卿面色急躁,接到消息後他便亂了手腳,“這時候沒辦法再顧及閣主的命令,紅弦堂主交給你了,我這就帶人火速往離憂谷趕去!”
沈禹卿轉身欲行,卻被紫袖緊緊抓住衣袖:“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誰來保護紅弦?”
“可是……”
這幾天蘭陵城附近發現不少可疑的生面孔,當是其他門派派來監看的,閣中但凡功夫可排上等級的都傾巢出動隨閣主往中原徵殺而去,紫袖又身染沉痾行動不便,如今有能力保護紅弦的只剩他了。
去,紅弦便極有可能陷入危險,不去,他又不能眼睜睜看着閣主勢單力薄被人圍攻,急上眉梢,卻無計可施。
“帶我去。”幽幽的聲音冰冷響起,低弱得近乎不問。
紫袖與沈禹卿齊齊愣住,不可置信地往牀內看去,那襲愈發單薄瘦削的身影白衣如華,身體雖羸弱不堪,眼中卻是久違了的光澤流動。
“帶我去——只有我,能守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