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中誰惹得癡纏三千,浮生顧盼,一場笙歌起金戈落,輪迴甘墮。
便是跪在昏黃長明燈之前,精緻絕美的面上也無半分悔意。
“我從不後悔當年在街頭救了她,亦不會爲現在的決定而有任何追悔。那時是我迷了心竅竟會做出無恥之事,逼她幾入魔障,而今她有難,皓月絕不能袖手旁觀,看她受苦。”
“好,好個癡情公子。”毒王怒極反笑,他沒料到自己的徒弟竟會這般固執,癡迷成魔,罔顧道義,“我教你天下之毒何來何去,爲的是你天資聰穎可將我毒王一門傳承下去,誰想一個小妖女竟將你三魂七魄勾個乾乾淨淨。後悔的該是我,怎麼收了你這不爭氣的徒弟!”
長身跪立,默然不語,平淡表情下隱隱透出一絲疲憊。
“起來。”旁側伸來手臂架在万俟皓月肩下,略一用力便將孱弱得彷彿只剩骨重的男子攙起。觥皺了皺眉,頗有些責怪毒王冷漠,以万俟皓月現在的身體狀況別說長跪,就連站着都會消耗極大體力。
觥是個涼薄冷硬之人,毒王從救他開始便有意疏離,讓他去保護唯一徒弟也是看重他潛能爆發後的實力而已。這個有着反骨、面容與心極度不協調的男人從不以恩禮待之,作爲万俟皓月的守護者後更是與毒王形同陌路。
雖是救了他的命,卻讓他成爲身心不一的怪物,對毒王觥說不上尊敬,或許還有一絲恨意罷。他要追隨保護的,只有看似神秘強大實則比任何人都善良無力的夜曇公子。
“回去休息。”
“溫陌觥,這是我毒王谷之事,你——”驀地,狠厲之聲戛然而止,已經傴僂的身軀更加彎了,万俟皓月顧不得自己虛弱急忙上前扶住站立不穩的老者,眼中不忍閃過。毒王谷是師父一生心血凝結,從小到大師父對他又是極好,爲的就是故去之時有個人能繼承這一切,不至失傳。
枯瘦褶皺的手顫巍巍按在万俟皓月手上,同樣的音色,卻變了極大味道:“皓月,莫怪師父心狠,万俟家的仇暫且不論,鸞丫頭她心中根本沒有你一席之地,你又何必寂寂癡戀?韋墨焰這人孤僻陰冷,紅弦是他的禁臠絕不許外人染指,再妄念下去,師父是怕你被他毀了啊!”
前後巨大的性格反差並沒有讓觥或者万俟皓月震驚,這個樣子,他們早已習慣——早在幾年前毒王就已經如此,總在不定時刻變成另一個人,或者說分裂爲兩個截然相反的存在。一個雷厲風行嚴苛謹慎,一個和藹可親慈眉善目,而毒王自己也知道體內棲宿不同的兩個意識,所以纔不願出門見人。
“天下並無正義二字可言,勝者爲王,有幾人不曾手染鮮血?鸞兒踏上這條路亦是爲世事所迫,她的善良師父您應該知道,小心得連花草都不敢攀折的人,又何來無故殺心?”安慰似的攙老者入座,寧和清雅的年輕公子奉上冷茶,態度依然堅決。他救過夏傾鸞三次,而這次,他的決定依舊不會有任何變化:“明日師父您儘管救人,皓月可保毒王谷絕無血光之災。”
“但願如此。觥,你過來。”白鬚老人招手,觥遲疑了一下,還是捲起冰冷之氣走了過去。
摸索着拉住那隻殺過很多人的手,毒王第一次表現對黑衣少年的溫和倚重:“觥,皓月爲人孤高淡泊,他心裡所信之人爲你而已,他的性命,老朽拜託於你了。”
“既是不說,我也會守他到死。”
“那就好,那就好……”寬慰之色躍上雙目無光的臉龐,愈發寧和安詳,“去罷,早些休息,你的身子自己也多照看着,總教旁人擔心。明日我盡力救鸞丫頭,是否有回天之力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兩個年輕人退出房間後,那雙早失去光明與色彩的空洞眼睛緊緊閉合。
於江湖闖蕩半世,又於毒王谷中隱居半世,平生除了總被他稱爲老傢伙的月老外再無摯友,往事追憶,除了一排排一瓶瓶千奇百怪的毒藥外,竟再無任何其他痕跡。
石落之時,立刻離谷,否則此處將爲絕地。
性格古怪沉悶更勝於他的老傢伙十多年前便留下此話,那個傳說知天命的老朋友爲什麼不告訴他,一切因緣都與二人徒弟有關呢?若早知如此倒不如及時了斷,何來今日之局面。
“老傢伙,到底是心疼你徒弟,難道皓月就不是我唯一的徒弟嗎?你這天機總是誤導世人,害人不淺啊。”苦笑一聲,盲眼老者摸出袖中瓷瓶,仰頭將內裡丹藥一口吞下。
救或不救,他心裡早有抉擇。
一夜風雷後是淅瀝不斷陰雨連綿,近午時方纔雲散雨霽,潮溼氣息氤氳爲煙,繚繞身前。
“閣主,藥已煎好。”蕭乾畢恭畢敬奉碗於外,昨日矛盾插曲已然忘在腦後,只要他真心待少小姐,那麼自己就有繼續爲僕誓死忠誠的必要。
車門推開時積窪雨水嘩啦啦落在地面,沉靜整晚的車內終於有了些響動:“明日的藥,不必再煎了。”
儘管諸多疑惑,蕭乾還是保持沉默將藥碗遞上。
這藥是給夏傾鸞的,不能治病去毒卻可保她不至衰竭而死。沉睡一月自是無法進食,起初韋墨焰親自喂些米水,然而時日一長迅速衰弱枯瘦的身體便發出警告,再這樣下去就算不死於夢魘折磨,也要因腹中無食體力難支而亡。那段時間破月閣中子弟經常見閣主冷着眼眸輕靠扶欄,一連數日滴水不進,彷彿是要共同體會那種痛苦。
後來虧着少弼多方打聽才得此藥方,每天一次按時服用可使整日不疲不飢,這才勉強維持夏傾鸞活到現在,若是斷了,豈不等於阻塞活路?
褐色藥汁不時溢出,一手端藥另一手還得不停拿着汗巾擦去清麗容顏上沾染的藥液。給昏睡之人喂藥本就很麻煩,難得韋墨焰不厭其煩細緻照料,所付耐心比他一生爲任何其他事投放更多。
只要是有關夏傾鸞的,他都會全心全意盡其所能。
車外腳步沉重,隱約還能聽見短促吐息,直到門外。
“韋公子請移步,讓老朽先查看查看鸞丫頭所中何毒。”
靜默身影無聲,直到輕柔擦去所有藥漬重新把皺眉沉睡的女子放平後方才起身下車,目光仍是牽連不願離開。
能聞其鼻息相守的歲月還有多少?
他怕一轉身,爲誰執念的浮生就此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