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從硯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爲何他的哥哥林從戎可以子承父業上戰場,而他卻只能跟隨二叔押送貨物去往雲南。
在大盛,建功立業是一種榮耀,但經商之事屬下等。
因此,在前往雲南的路上,林從硯根本打不起精神。
他的二叔林青壽經商經驗豐富,基本上用不着他幫什麼忙。
到了雲南以後,林從硯整個人都閒了下來。
林青壽看不過去,給他派了一個任務,讓他去找一個合適的茶園給林家提供茶葉。
在林從硯眼中,雲南偏僻,不及盛京。
更何況他心中一直念着習武之事,哪有什麼心思尋找茶園。
很快,他便找了一個看上去憨厚老實的管事,要同其簽下文書,提交訂金。
“這位公子眼光獨到,我們的茶葉,誰喝了都說好!”管事雙眼發亮,將文書直接翻到了蓋印的地方。
林從硯百無聊賴地拿出私印,看都沒看便想蓋印。
“等等!”
一道女子的呵斥聲響了起來。
下一刻,林從硯的手腕便被抓住了,他擡頭一看,一個清冷美人猝不及防撞進了他的眼睛當中。
“你這奸商,又想騙人?誰不知道你家的茶園質量奇差無比,只能騙騙從外地來的二世祖了。”美人一開口,清冷氣質蕩然無存。
那管事臉上掛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秦雲秀,你別在外頭胡言亂語,一個女子懂什麼叫作做生意嗎?”
秦雲秀一把拿起桌上的文書:
“一斤茶葉二十兩銀子,再貴一些都快比得上貢茶了,你還說你不是奸商?”
“二十兩銀子?”林從硯眉頭一皺。
即便他再不懂做生意,也知這價格貴了。
他到底生於武將之家,不過微微一皺眉頭,那管事便嚇跑了。
差點被耍了一通,林從硯怎麼想怎麼氣不過,當即就要追出去。
可秦雲秀緊緊拉着他,讓他一時沒能走得了。
林從硯挑眉,拿出了一兩銀子放到桌上:“姑娘,方纔多謝你仗義執言,這是報酬。”
說完,他便要走。
可秦雲秀還是沒放手:“這位公子,我不要你的錢。”
林從硯皺眉,他生於長寧侯府,走到哪兒都讓女子趨之若鶩,但如此大膽的女子,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放手,我對你沒興趣。”
秦雲秀聽到這話,倒是將林從硯的手放開了,不過她還是沒讓林從硯離開:
“你誤會了,我對你也沒興趣。”
“你是不是在找茶園?我家有茶園,質量上乘,你若想要,低價賣給你。”
“茶園?”林從硯有些驚訝,但想到秦雲秀方纔的仗義執言,到底還是跟着她走了一趟。
如秦雲秀所說,她家的茶園質量確實很好。
但林從硯心中還是有些懷疑,這麼好的茶園爲何一直沒賣出去。
若是這秦雲秀同先前的管事是一夥的,故意演戲擡高價格怎麼辦? 因此,他沒有一口答應,而是決定同林青壽商議一下再作決定。
只是他沒想到,秦雲秀會如此執着。
林從硯一句客套話,秦雲秀便在他落腳的客棧等了一夜。
他四處打聽過,大概知道了秦家的情況。
秦家也不容易,多年前的一場意外讓秦老爺夫婦二人撒手人寰,只剩下了秦雲秀及一個哥哥相依爲命。
秦雲秀的哥哥老早就去了邊疆戰場當兵,只剩下她一個女子苦苦支撐家中產業。
在大盛,經商的女子被視爲不祥之人。
正因如此,秦家的茶園遲遲出不了手。
林從硯想了想,雖然盛京城也忌諱這一套,但長寧侯府想要盤活秦家茶園,不算難事。
決定好以後,他親自擬了文書,找上了秦雲秀。
可秦雲秀卻拒絕了他: “你來晚了,我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之人,她願意買下我的茶園。”
林從硯並不覺得可惜,茶園罷了,再找便是了,不過他有些好奇:
“她是誰?除了我竟然還有人敢買你的茶園?”
林從硯直言不諱,秦雲秀也不在意:“她叫作吳清,是從京城來的,一位了不起的夫人。”
京城?
林從硯回憶了一下,卻並沒有搜尋到有關於這吳清的信息。
或許是某個茶販吧。
林從硯來了些興趣:“怎麼個了不起?”
秦雲秀一邊曬茶葉,一邊開口道:“吳夫人說,她相信女子終有一日可以同男子一樣掌權。”
“我也相信。”
林從硯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
身在官宦之家,離朝廷最近的地方,他很清楚女子不可能掌權。
可秦雲秀卻看出了他的輕視,當即將他攔在門外,不再說話了。
林從硯也只把這件事當作一個小意外,並沒有放在心上。
可時隔不久,秦雲秀再次出現在了客棧之下。
她眼中沒有了神采,整個人彷彿被奪魂了一樣。
見到林從硯,她只問了一句話:“還買茶園嗎?”
林從硯其實已經找到了新的茶園,但看到秦雲秀的眼睛,他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買!”
簽了文書,交了定金以後,秦雲秀才張口同林從硯道謝。
林從硯想了想開口道:“那個吳清吳夫人呢?”
秦雲秀重重嘆了一口氣:
“我和她皆認爲女子可以闖出一番天地,但她之所以想爭取女子權利,乃是爲了同男子一樣更好享樂。”
林從硯聽懂了,她們理念不符。
既然如此,那就分不出來誰對誰錯,他乾脆換了一個話題: “我先前好像沒問過,你爲何要賣茶園。”
提到這個,秦雲秀的情緒好了一些,臉上甚至出現了一個笑容: “我想去找我哥哥,還有另一個人。”
林從硯接觸過太多女子,很清楚秦雲秀臉上的笑容代表着什麼,他開口問道: “你的心上人也在邊疆?”
“不錯。”秦雲秀沒有任何扭捏,大方地承認了: “他是我哥哥的同僚,從前與我哥哥一同來過雲南,他是一個大英雄。”
“英雄?那確實很好。”林從硯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兒。
他想到了自己沒能實現的從軍夢。
同時,心裡還有一些發酸。
他會幫秦雲秀,不僅僅是因爲心善。
秦雲秀這般女子,他從未見過,說新鮮感也好,說動心也罷。
但到如今,再多情感都只能打住。
他們身份差得太多,本就不可能有以後,更何況,秦雲秀還有心上人。
如此說來,分道揚鑣或許會是很好的結局。
那夜過後不久,林從硯便踏上了回盛京的歸途。
臨走之前,他悄悄去了秦家的茶園,最後瞧了秦雲秀一眼。
反正以後再也見不到了,林從硯當時是這麼想的。
但他並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一年,他便再一次見到了秦雲秀。
不,他應該喚她一聲三嫂。
盛京城的人都知道,林從戎班師回朝的時候,帶回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只是個平頭百姓,可林從戎卻用軍功換了一紙婚約。
一開始,林家人是不同意這平頭百姓進門的。
但林青山自己掙來的軍功換的聖旨,沒人敢說什麼。
秦雲秀看到林從硯的第一眼,十分驚喜:“從硯,原來是你。”
可林從硯只是笑了笑:“你瘦了許多。”
林從硯聽到了不少關於秦雲秀的事情。
比如說,秦雲秀的哥哥死在了戰場上。
比如說,林從戎誤入毒瘴山的時候,是秦雲秀冒着生命危險將他救回來的。
又比如說,林從戎聽了秦雲秀的蠱惑,想要與天下之人爲敵,開女學,爭取女子利益。
因着各種留言,秦雲秀過門以後,就連將林從戎奶大的木嬸都不怎麼喜歡她,甚至時常刁難她。
這種情形被林從硯撞到過幾次,但他沒有立場與資格爲自己的嫂嫂說話。
值得慶幸的是,秦雲秀每次都是笑着的。
她同林從硯說,木嬸是個好人,沒有壞心。
林從戎並不關心木嬸是什麼樣的人,相反,他越來越好奇秦雲秀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可他了解得越深刻,心中的不甘便越堆越多。
爲何秦雲秀偏偏嫁給了林從戎呢? 林從硯本就因林家資源全都傾斜到林從戎頭上頗爲不忿。
他並不覺得自己比不上林從戎。
也正因如此,秦雲秀嫁給林從戎這件事,才叫林從硯一直念念不忘。
他很多時候都會想,如果他比林從戎更早遇到秦雲秀,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但最殘酷的事情便是,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他只能在夜深人靜之時,一筆一筆將秦雲秀的面龐勾勒在畫紙上。
回憶到了這裡,林從硯將秦雲秀的畫像取了下來。
正在這時,敲門聲響了起來。
“老爺,夫人怕你辛勞,讓我給你送了一盅她親手做的甜湯。”小廝高聲道。
林從硯一聽這話,面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端上來吧。”
他將一盅甜湯喝完,眼前再次落到了畫像上。
從前,林從硯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在感情當中,出場順序真的重要嗎? 在他剛及弱冠之時,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重要,很重要!
但如今他年近不惑,才驚覺糾結半生的問題,好像早就已經找到了答案。
甜湯的溫度還殘留在指尖上。
林從硯笑了笑,將畫像捲了起來:
“來人,將這幅畫像送去給清丫頭。”
“告訴她,她的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