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波折重重,衛衍終於還是在正月十八那日踏上了去幽州的行程。對於這個結果,有些人喜有些人憂還有些人憂喜各半,當然更多的人是不痛不癢毫無感覺,單單是因人而異。
皇后謝氏本以爲那人走了,皇帝陛下必不會再像月前那般繼續冷落後宮,當夜就命人小心打探皇帝陛下準備去哪宮歇息,等消息來了後,她卻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怒。
“陛下沒有翻任何一名妃子的牌子依然獨宿寢宮。”來報的內侍小心翼翼稟報這個他從彤史司打探來的消息,偷偷瞄了一眼皇后陰晴不定的臉色,聲音越來越低,悄聲退後跪在暗處,生怕一個不小心皇后的怒火就會燒到自己身上。
皇后聽了這個消息本該喜的,自從那人上了龍榻後,逾月以來,皇帝陛下除了按例宿過她的坤寧宮外,不曾寵幸過任何一名妃子。這從好的方面可以說皇帝陛下就算再荒唐依然對她保持了幾分敬重,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總是讓人極端地不甘心。她想了又想,終還是讓人擺駕乾清宮。
皇后所居的坤寧宮與皇帝所居的乾清宮雖然只是一牆之隔,但這高高的宮牆是後宮與外廷的天塹,除了皇后之外後宮的妃嬪沒有旨意就算想來乾清宮請安亦是不可能。
據說在前朝的時候這乾清宮也應算是後宮的一部分,但是景朝開國後,高祖爲避免子孫後代耽於美色荒廢政事重蹈前朝覆轍,特意將這乾清宮從後宮分了出去,又留下一堆祖制避免子孫後代夜夜笙歌無心朝政,後宮妃嬪不準留宿乾清宮的規矩就是從那時候而來,當然皇后依然不在此例。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雖然祖宗家法擺在那裡,歷代繼位的君主還是能找到辦法規避這些規矩,強勢者直接修改起居注**存檔,懦弱者也能暗渡陳倉,妃嬪不準留宿還有未受封的宮女,身爲王者就算再不濟卻絕對不會在這方面委屈自己。
這一代的景帝自然也是個不肯委屈自己的主,況且他的母后皇朝最有權力的女子當今太后也從來不願自己唯一的兒子在這方面受委屈,只要他沒有荒廢政事,對於他在這方面的荒唐行事始終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在他實在太過胡鬧的時候纔會隱諱提點幾句。
鑑於此,年輕的皇帝陛下胡鬧的次數絕對不在少數,皇后風聞也不是一次兩次,皇后自己也不明白爲何這次她總是繃緊了一根弦不肯稍有放鬆。也許,她那發自內心的危機感,僅僅是身爲女子的第六感在作祟。
皇后的風輦進入乾清宮的時候那裡果然還是燈火通明,出乎她意料的是,皇帝陛下真的是在忙於政事。
“臣妾聽聞陛下最近忙於政事,特地準備了些宵夜,望陛下在操勞國事的時候也要當心龍體。”皇后請安後,接過宮女手中的冰花杏仁燕窩羹,親手捧上前去。
“皇后有心了。”景帝離開堆滿奏摺的案牘,拉着皇后在旁邊休息的榻上落座,着實溫言安撫了幾句,恍若多日前在昭仁殿的不快根本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不過他雖然態度溫柔語氣可親,最後依然無視皇后眼底的渴望,以夜深露重爲由打發高庸送她回宮。
這一夜,景帝起居注上的“獨宿寢宮”沒有摻雜一點水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如此這般過了三個晚上,連太后都被驚動了。這偌大的宮廷數萬人的心思只圍繞着一個人轉動,這個人的一點點異動都會引發四方關注。帝王無私事,事關皇帝的時候哪怕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是國事,更何況是皇帝的**。
夜夜笙歌荒廢朝政固然不行,勤於政事冷落後宮亦要讓人擔心。某種意義上而言,皇帝是這世上最有權力的人,也是這世上最沒有權力隨心所欲的人。
“陛下是身體不適嗎?”太后自然知道前段時日皇帝的“勤於政事冷落後宮”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藉口,但如今人都不在跟前,皇帝卻依然獨宿寢宮,由不得她不擔心。皇帝正值那方面需求最旺盛的年紀,如此清心寡慾讓她只能聯想到是不是身體不適。
“母后不要擔心,朕只是爲幾件政事煩心一時提不起興致。”景帝爲政事煩心是事實,對**提不起興致也是事實,不過這兩個事實之間並無因果關係,但是他硬要將這兩個事實湊成因果論,鑑於無人是他肚中的蛔蟲,當然也就沒有人敢反駁說不是。
“陛下是在爲恩科的事煩心?”
“是。世族反對朕心中有數,朕沒有想到的是連寒族出身的官員也會反對。”前面說過景帝雖然對齊遠恆本人非常看不慣,但是這不影響他思考齊遠恆此類的名士流落廟堂之外的原因,思考了兩日後他在朝會上下旨以後會試加一場面向寒族的恩科,沒有想到此令一出就遭到滿朝文武的反對。
“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魚躍龍門。陛下的恩科卻將他們的辛苦全部抹煞,難怪他們心裡會不平衡。這恩科歷朝都有,不過本朝只在高祖的時候起用過。那時多年征戰,朝廷人才凋零,又兼高祖要安撫前朝舊臣纔會舉辦,後來政通人和百事順暢後就棄之不用了。羣臣反對自然是有反對的緣由,陛下也不要操之過急,若有空不妨去聽聽民間的聲音。”
“母后?”景帝聽到民間這兩個字,第一個念頭就是他元宵節私自出宮的事情被太后發現了,太后此時提起是不是要找他秋後算帳。不過仔細觀察太后的神色,又不像。
“雖說千金之子不坐危堂,陛下九五之尊的身份不該以身涉險,但陛下長在深宮婦人之手,光憑暗衛的密摺彙報,自己對民間諸事一無所知的話,難免會鬧‘何不食糜’的笑話。哀家以前不準陛下私自出宮是因爲陛下那時候還年幼難免會偏聽偏信。現如今陛下已經長大,諸事有了自己的主張,偶爾出宮去了解一下民心民情也是很有必要的,不過萬事必須將自身的安全作爲第一考量。”
“朕明白了。”景帝恭恭敬敬地行禮告退。無論他們母子間的芥蒂到了何種程度,他的母后是他帝王之路上的第一位老師,也始終是最重要的一位老師。
如此這般又過了四五日,景帝接到了衛衍的請安摺子,暗衛的密摺也緊接着送了上來。
衛衍的請安摺子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先是躬請聖安,然後交代了一下他們已經行到何處,最後自然是躬請他在操心政事的時候不忘保重龍體。景帝懷疑這樣的請安摺子有一個固定的格式,除了中間那段空白自填外,其他的部分都是一模一樣。這種請安摺子他向來是隨意翻翻就扔到一邊,這次難得很有興致地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
至於暗衛的密摺就有趣得多了,比如說衛衍如何在船艙裡面躲了兩日纔敢出來見人,比如說衛衍一天吃幾頓飯,比如說衛衍何時歇息何時起牀等等此類瑣事不一而足。
高庸進來送茶的時候遠遠就瞧見了他的主子嘴角的笑意,悄聲把茶盞放到他的手邊又退了出去。主子心情變好,身邊伺候的人也就鬆了一口氣。
有了太后的支持,景帝的出宮遊玩順便考察民情就方便了不少,雖然沈莫沈大統領依然沉着他的黑底臉,這個不許那個不準列了一大堆規矩,景帝當着沈大統領的面當然一一答應,不過一轉身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這日沒有朝會,景帝在午前就帶了人出宮,身邊除了幾個貼身侍衛外沒有閒雜人等,在京城各處晃了晃了解一下民生民情後決定找個地方用午膳。京城最好的酒樓當數醉仙居,不過這幾日會試將近,京城裡面擠滿了來自全國各州府的考生,茶樓酒肆皆是濟濟滿堂,那大冬天裡滿場亂撲騰的摺扇晃得皇帝陛下頭暈,便舍了這些熱鬧的地方一門心思要找個安靜的所在。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街頭晃盪了半天直晃盪到飢腸轆轆的一行人終於在某個巷子的深處找到了一家安靜的茶館。這家茶館隱在巷子深處,門面不大,裡面佔地倒不小,佈置也還典雅有趣,竟然生生用人工之力在裡面佈置出了一個江南園林的格局,除了大堂雅間外,院中的廊下亭臺中也隱隱安排着座位。
茶館雖不賣酒菜好歹賣些點心,景帝看裡面也不算嘈雜便不再挑剔率先入內。可惜他們來得不巧,院中的座位與雅間均已客滿,只剩樓上的大堂還有些座位。
樓上比樓下要安靜許多,靠窗的地方更是沒幾個人,除了樓上的茶要比樓下貴十文外,天氣尚冷也是原因之一。落座後,景帝要了一壺“雨前清明”,又要了幾碟各色點心。待茶點上來,左右試過後,他嚐了嚐,“雨前清明”倒是真的“雨前清明”,可惜是去年的,不過這裡的點心做得還不錯,不比宮中的御廚手藝遜色,等衛衍回來後不妨帶他過來嚐嚐。
樓上雖說安靜,到底還是茶館,比不得他身邊這幾桌個個說話悄聲細語,唯恐驚動了主座上的皇帝陛下,漸漸地各處的聲音便傳進了景帝的耳中。眼看着隨侍身邊的左右臉色越來越白,景帝倒是笑了起來。
這茶館很是有趣,不過若是有了非議朝政的罪名,不知道還能不能開得下去?
右方一桌几位書生正在討論景帝前幾日提出的恩科一事。
“說是說得好聽,由地方上舉薦有賢能之人蔘加恩科,誰賢能誰不賢能還不是當官的說了算,到最後恐怕又是人情開道銀子鋪路。”書生甲忿然。
“兄臺此言甚是。那些貪官連會考都有空子鑽能發考試財,碰上這樣的機會還不是大撈一把。”書生乙附和。
“一開始大概不會這麼糟,不過長此以往肯定避免不了。況且這恩科對於辛辛苦苦考上了官學的生員不公啊。”書生丙感慨。
“那位果然還是太嫩……”書生丁做了總結。
聽着這席話,再細細辨別,這茶館中的茶客口中個個離不開國事朝政,今日陪着景帝出行的衆人大冬天裡面冒熱汗,不在皇帝這桌的還敢用衣袖偷偷擦擦,在皇帝這桌的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自處。
這是什麼地方?這些人又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敢妄談國事非議朝政?而且還是當着皇帝陛下的面批評皇帝陛下的舉措?難道就不怕皇帝陛下勃然大怒之下血流成河?
隨侍衆人戰戰兢兢,不知情的茶客依然在那裡洋洋灑灑指點江山揮斥方遒,那個被批得一無是處的人倒是老神在在悠然品茶。
齊遠恆從雅間出來就看到了那幾桌人,旁邊衆人的難看臉色與中間那人的悠然自得如此明顯的對比第一時間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心底暗呼一聲“麻煩”,召來跑堂吩咐了幾句,整了整衣裳走上前去。
這家茶館其實開了已有一段時日,一開始其主人只是想弄個地方方便至交好友聚會,故找了個巷子深處的清靜之地,卻不料無心插柳柳成蔭,漸漸地此處稍有了點名氣,成了京都文人雅士聚集的一個所在。前段時日因爲裡面翻新,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在歇業,卻不料年後纔開張數日就迎來了眼前的“煞星”。
齊遠恆一邊走一邊心頭苦笑,覺得茶館的主人該去廟裡燒香拜佛才行,不過想去燒香拜佛也要過了眼前的這一關。齊遠恆不是傻子,那日初見就明瞭這位“黃公子”必是身份尊貴,雖換了衣衫隱了身份,但那氣勢那神情以及雖然盡力掩飾但是言語間總是命令口吻的習慣卻不是能輕易改去,況且能讓衛衍在整個燈會上始終用身體擋着人流護着安全的會是什麼人不用多說他就明白了。
那日一時興起,與他針鋒相對了幾句,在燈會上猜燈謎的時候也是就當不曉得他的身份沒有讓他幾分,原以爲不會有再見的時候,沒想到才短短數日又能碰頭,只能說是人算不如天算。
這麼麻煩的身份,以及細聽了幾句衆人在議論的話題,齊遠恆只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若不是他與茶館的主人有幾分交情,若不是這個地方待着比較逍遙適意,若不是怕眼前的這位主一怒之下後果堪憂,他真的不想去趟這番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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