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管怎麼說,琪兒始終都是你的子嗣。縱使皇后再不好,對於嫡長子,你也須憐惜幾分。”這些年,太后年事已高,早就隱於後宮吃齋唸佛,對朝政不再關心,實際上該知道的事情她還是知道的,只不過皇帝這些年的所作所爲還是能讓她滿意的,所以她聽聽就算數,不需要插手。今夜,發生如此大事,整個後宮都被驚動了,作爲後宮真正的女主人,她再也不能對此事不管不問。
對於太后的指責,景帝既沒有承認也沒有辯解,只是說起了一樁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多年前,朕曾經爲那件事怨恨過母后,到了現在終於能理解母后的一片苦心。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成大事者,不吝於犧牲。”
皇帝話中含糊不清所指不明,太后卻很清楚皇帝在說哪件事。那件事,是他們母子生分的開端;那件事,是紮在皇帝心頭的一根刺,時不時就會抽痛。
但是,太后始終沒有爲那件事辯解過事到如今也無須辯解,就如同今夜皇帝根本不需要辯解一樣。無論是不是他們下令的有什麼區別,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他們的逼迫放縱下發生的。
殺戮總是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將對方逼到不義的地步讓己方佔據正義的立場,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舉起屠刀。很多年前,太后就是這麼做的,如今,皇帝不過是在做相同的事情而已。
太后望着皇帝嘴角淡淡的笑容不再說話。
皇帝苦心佈置多年,她此時再說什麼也改變不了嫡長子可能被犧牲在這事裡面的結果。
到如今,皇帝的意願已經無人能阻。
或許嫡長子景琪真的是福大命大,或許事情並不是像所有人所想的那樣。無論是哪個原因,到了天明時,他還是脫離了危險,如同多年前他在皇后肚中那樣,堅強地活了下來。
皇后剛把心放回肚中,就得到了太后爲這事訓過皇帝,但是皇帝並沒有爲自己辯解的消息,顯然,這件事與皇帝脫不了干係。
只要皇帝對這個孩子的憎惡之心不改,這樣的事情就會接二連三的發生,在這深宮之中,防不勝防,說不準他們母子兩人什麼時候就遭了毒手。
“娘娘,你的手……奴婢去叫太醫來。”伺候的宮女在一切終於安定下來,服侍皇后安寢的時候,發現皇后的掌心都是斑斑血痕,忍不住叫出聲來。
“不礙事。”皇后已經下定了決心,這點小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天啓十一年九月初五,有內侍在皇帝的茶水中試出劇毒,內務府層層追查下去,線索只指後族謝家。謝家眼看事情敗露,鋌而走險,意圖逼宮,被早有準備的禁軍一舉擊潰,幾名首犯當場誅殺,親朋眷屬盡數入獄。
在景史上,天啓十一年末發生的這樁謝家謀逆案,一直是被當作“逆王案”的延續,其中原因,不足爲外人道也。
謝家事發後,在早就被多次大換血的三法司審理下,又一次與天啓元年的那樁“逆王案”聯繫在了一起。三法司經過幾個月的審理,找出種種人證物證,最後竟然證明謝家是幽王一黨,多年前僥倖殘留了下來,此次尋到機會再行謀逆之事,當誅九族。對於這個結論,整個朝堂都保持了沉默。
溜鬚拍馬之臣是因爲絕對不和皇帝唱反調的立場而保持沉默,至於耿直忠良之臣也保持沉默卻是爲了嫡長子在着想。
謝家毒殺逼宮謀逆犯上證據確鑿罪無可赦,無論謀逆的原因是什麼都罪當誅九族。但是謝家作爲嫡長子的外家,因何而謀逆對嫡長子來說卻至關重要。若謝家是爲了讓嫡長子繼位而謀逆,他日嫡長子長大成人之後該如何自處?此時皇帝授意三法司將此案往“逆王案”上面靠,顯然是源於父子親情在爲嫡長子的日後打算。那些耿直忠良之臣也很明白這個道理,只會覺得皇帝此舉寬厚仁慈,自然不會故意來破壞皇帝試圖讓嫡長子從此事裡面脫離干係的計劃。
只有皇帝的那幾個心腹之臣,才隱約明白,皇帝硬要將此案再一次與“逆王案”聯繫在一起,嫡長子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是最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恐怕就是要在族謝家之前先狠狠甩他們一個耳光,只爲了某個遠在天邊的人。
謝家謀逆案牽連衆多,謝萌身爲謝家旁支更逃不脫這個命運。他入獄後,在獄中給皇帝上了一份長長的陳表,羅裡羅嗦的好幾頁,闡述了他對皇帝的忠心耿耿以及對此事的毫不知情,最後說有要事稟告,以求將功抵過。
景帝看了這份陳表後,笑了起來。謝萌在他身邊幾年,做事認真用心,當得起能吏二字,而且這些年由暗衛盯着,確無不軌之事。此次牽連入獄,他不會殺他,但是懲罰肯定會有的,或許也要將他流放幾年他才甘心。不過他很想知道什麼要事能讓謝萌覺得可以將功抵過,便讓人將他從獄中提出來仔細問問。
“這件事,連太后也不知道,只有罪臣和她清楚。”謝萌將他知道的那件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然後等待着皇帝發落。
“原來是這樣。”景帝盯着下面的人,腦子裡面盤算着在這事中他是否能得到好處,再決定要不要將下面的人直接滅口以防此事泄密。最後他還是覺得利大於弊,終於開口,“的確可以將功抵過。”
聽皇帝這樣說,謝萌終於鬆了口氣,穩下心神後才感覺得到後背上的涼意。
謝萌與景帝談話時只有他們二人,當時說了什麼則無人知道。
皇后謝氏自從案發後就被軟禁了起來,整座坤寧宮,被禁軍侍衛團團圍住,只許進不許出。皇帝在吃穿用度上並沒有虧待她,她依然可以維持後宮之主一國之母的儀表,只是能出去的人都已經出去了,還留在這宮裡伺候的所有人都明白,這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此案審理結束,塵埃落定的時候,就是皇后的日子包括他們的日子結束的時候。
嫡長子景琪在軟禁之初就被遷居他處,負責照顧他的女官紫硯得到皇帝特許,每隔幾日可以入坤寧宮向皇后稟告嫡長子的情況。
“紫硯,我一向待你不薄,你爲什麼要下手害琪兒?你爲什麼要背叛我?”
這一日,皇后聽完她的彙報後,再一次憤怒的質問。這是她唯一想不通的事情。她一直以爲琪兒遇險是皇帝下的手,卻沒有料到是自己身邊信任的人做的。
“娘娘,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紫硯女官對皇后的怨恨已經習以爲常。自從第一次來見皇后,皇后衝下來試圖打她以後,她每次來都是隔着衆人站得遠遠的,此時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她微微彎了彎腰,輕輕撫着隆起的肚子,安然告退。
她知道皇帝允許她見皇后的用意,她的存在她肚中孩子的存在是皇后身爲妻子身爲主子完全失敗的最好證據,每見皇后一次就是在狠狠打皇后的臉,所以她非常樂意經常進來多打幾次皇后的臉。而且她每次來除了嫡長子的情況外還會告訴皇后有關謝家的消息,然後以看到皇后扭曲鐵青的臉色爲樂。
皇后想知道她爲什麼要這麼做的原因,她永遠不會告訴她,永遠不會告訴她因爲她製造的意外有多少無辜的宮女冤死,而她的妹妹就是其中之一。讓皇后帶着這樣的不解怨恨死去纔是對她最好的懲罰。
至於這個孩子,是她向皇帝要的獎賞,她現在還記得皇帝聽到事成之後她要這樣的獎賞時驚愕的神情。不過皇帝很快了然,沒有多問什麼就答應了下來。
皇帝或許以爲她也像其他許多女子一樣希望母憑子貴,一步登天吧。不過她沒有解釋也沒有必要解釋。很快,牽涉其中的所有人都會煙消雲散,她也不會例外,這個孩子,將是她存在過的唯一證明,哪怕她的名字永遠不會存在於世,但是她的血脈將以這樣的方式延續下去。
天啓十二年四月,這樁謀逆案基本審定結束,菜市口的地皮再一次被染紅了一層層。
在某一個深夜,皇帝終於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坤寧宮。
“沒有審訊,沒有罪名,沒有廢黜,陛下就準備這樣私下偷偷用三尺白綾了結你的結髮妻子後宮之主一國之母?”皇后在幾個月的軟禁後,特別是在謝家被族後,早就明白了自己的下場,此時看到跟在皇帝后面的那兩個內侍手上捧着的白綾,倒是一點也不驚慌,語氣中充滿了掩不住的嘲諷。
就算所有的人都認爲她是罪有應得,她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唯一的錯誤就是最後她失敗了而已。她是他的正妻,她是後宮之主一國之母,爲什麼她要忍受皇帝無休止的左擁右抱,皇帝憑什麼剝奪她生育孩子的權力,她之所以淪落到要與一個男子爭風吃醋要去爲難一個男子還不是因爲皇帝的錯?
也許,身爲謝家的女兒就是她此生最大的錯。
“皇后,就算你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琪兒着想。”景帝平靜地望着殿上端坐着的宮裝女子,從天啓元年將她迎進宮到如今整整十年,他或許曾經虧待過她,但是到如今這個地步卻不僅僅是他的錯。皇長子,淑妃,衛衍,或許還有許多沒有成形的小生命,最後是他自己。這麼多債,總是要她償還的。
但是不管怎麼樣,她始終是他的正妻,是他嫡長子的母親,就算要死也該以符合她身份的方式死去。爲了皇家體面,爲了嫡長子的日後,他的皇后可以因暴病而亡逝,卻絕對不能因謀逆而被處決。
“爲了琪兒?陛下你竟然說得出口要爲了琪兒?你將他的外家屠殺乾淨,你逼他的母后赴死,你竟然還好意思說一切都是爲了琪兒?以後,想必琪兒會代替我的位置,成爲後宮爭鬥的焦點,這樣,你心愛的人就算回來,依然可以置身事外過他的逍遙日子,陛下果然是好打算。”
皇后已經可以確定琪兒不會因爲此事受到牽連,因爲他有存在的價值。一個擁有嫡子身份卻沒有外家支持的皇子與許多身爲庶子卻有外家支持的皇子,這儲位之爭可以預見將會鬥上無數年。就算日後皇帝與那人的關係掩不住,一個不可能生養孩子的男子在激烈的儲位之爭中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依然可以置身風暴之外。到了此時,皇后不得不承認,皇帝的這盤棋果然是高明。
“皇后果然是瞭解朕。”景帝並沒有否認這一點,“時候不早了,皇后請趕緊上路吧。”
“陛下等了這麼多年,想來不會介意多等那麼一會兒。”
皇后慢慢站起來,喚人入內去幫她整裝。
換上大紅的宮裝,梳起高聳的雲鬢,插上繁複的鳳釵,薄施粉黛,淡掃蛾眉,輕描紅脣,猶如要去出席需要盛裝打扮的場合,每一處都力求完美。
畫眉時,宮女的手都在發抖,皇后卻依然鎮定無比,接過來自己動手打扮。完成後,她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終於滿意地點頭微笑。
皇帝說得對,就算要死,她也該以符合自己身份的方式死去。
“景驪,你會得到報應的。愛情是這宮廷裡面最奢侈的東西,就算你是皇帝,也不可能得到。你心愛的人終其一生都不會迴應你的愛情。”
這是皇后謝氏臨死前對她的丈夫最後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