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府的元霄節家宴也是熱鬧得很。
衛家原籍河西府,曾祖輩出身草莽舔血爲生,後到高祖帳下效力,鞍前馬後出生入死,高祖平定天下論功行賞,封了個忠勇侯的爵位,到如今也已百年有餘。這代的忠勇侯衛靖共娶了一妻二妾,育有七子三女,長子三子四子長女幼女乃正妻所出,二子五子六子二女乃已亡故的妾室田氏所出,唯有麼子衛衍乃妾室柳氏所出。今天的家宴人並不齊,七子中除了麼子衛衍被召入宮中伴駕外,長子和六子早在新年剛過就返回邊疆戍邊去了,至於三個女兒則已出嫁多年。雖然如此,有四子並其他各子的妻妾子女承歡膝下,還有親近的其他旁系子侄前來侍奉,這家宴依然開了好幾席。男丁在外堂,女衆則在內廳開席,濟濟一堂,熱鬧非常。
衛老侯爺望着眼前這座無虛席,兄友弟恭,其樂融融的場面,摸着鬍子略帶點欣慰的感慨。當年只會說“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錢”佔山爲王打家劫舍爲生的草莽祖輩們大概也沒有想到他們衛家可以成爲這樣鐘鼎玉食的人家吧。只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若想將這份家業維持下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這樣喜慶的日子,考慮這些掃興的事,莫不是真老了?衛老侯爺想到這裡,又把心思重新放到眼前的宴會上,子侄們都來敬過酒,連尚在牙牙學語的幼孫也被奶媽牽着跌跌撞撞上前來要給他敬酒。衛老侯爺抱他在膝上,用筷子沾了沾杯中酒給他嘗,頓時引來兒子略帶不滿的埋怨。
不多一會兒管家來報院中已經準備好了燃放煙花,小傢伙坐不住掙扎着要下地近前去看,衛老侯爺哄不住,只得將他交與奶媽,吩咐仔細照看,然後就見內廳的一衆幼童也已掀開簾子一擁而出。
鐘鼎玉食金玉滿堂衆多子孫饒歡膝下,那是漫天煙花中衛老侯爺唯一的感想。
宴會散後衛老侯爺按慣例去大夫人屋裡歇息。每逢初一十五去正妻房裡歇息是景朝大戶人家的規矩,雖沒有律法明文規定,但這樣的傳統源遠流長一般輕易不會違背。
不過,衛老侯爺聽着面前老妻的嘮叨抱怨,面上沒有什麼,心裡的厭煩感卻越來越盛。女人,除了華美的衣物精美的首飾東家長西家短她們還能關心什麼?
“不就是2匹軟雲羅?用就用了,你還要爲這種小事鬧得家宅不寧不成?”
“老爺,你知道她拿軟雲羅做什麼?給小七裁褻衣!那是松江府只供進上的軟雲羅,除非宮中賞賜,民間根本就不許私賣,就算在宮中也只有少數品級較高的妃嬪才能享用。這御賜的4匹軟雲羅,我原打算開春了給他們哥兒幾個裁幾件春衫,她竟然拿去給小七裁褻衣!”
“好了,慧娘肯定也有自己的考慮。衍兒現在在宮裡當差,不比其他地方,若衣物太過簡陋,不是讓宮裡那些人瞧不起嗎?”
“老爺就是偏心,小七是你的兒子,其他人就不是你的兒子嗎?小七犯什麼錯都是情有可原的,老爺都會幫他料理乾淨的。那麼澤兒呢,泯兒呢,他們就不是你的兒子?爲什麼新年剛過他們就得回去戍邊?邊疆苦寒危險,若是有個萬一那可怎麼辦?老爺你就這麼狠心?”
衛老侯爺閉了閉眼,儘量讓自己不要生氣。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他們衛家是靠軍功起家,幾代以來每代繼位的侯爺都是有軍功在身,才能傳百年而不倒。要是子孫們個個按女人們的想法在錦衣綾羅暖玉溫香中養大,這偌大家業恐怕早就煙消雲散了。今上雖年紀尚輕,但這儼然氣勢不容小覬,如今命陳大將軍戍邊練兵,恐怕早就是有用兵的打算。澤兒,泯兒現在苦是苦點,不過能在陳大將軍帳下效力,日後自然前途不可限量。澤兒若連這麼點苦都受不住,他百年之後怎麼放心把這家業交給他?還有什麼叫他偏心,這幾個孩子他在對他們前途的安排上雖然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公平但是自認還是爲他們做了最適合他們的考量。
“夠了。”不想再聽下去,衛老侯爺掀簾而出,不再理會後面還有諸多話要抱怨的大夫人。
本來想去書房歇息,不過在這個喜慶的日子獨處一室未免太過淒涼,衛老侯爺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慧娘所居的院落。
慧娘見他進來,既是驚訝眼角又有掩不住的一抹淡淡驚喜。衛老侯爺恍然回到了多年前,繁花似錦中的少女明眸含情,也曾那樣注視過他。那場變故卻讓她一夜長大恍若換了個人,後來若非有了衍兒,恐怕她早就青燈禮佛再也不肯看他一眼。無數歲月過去,除非事關衍兒,再也看不到她有感情外露的時候。而今夜,對於本不該來她這裡卻還是來了的他,慧娘卻第一次有了淡然以外的表情。
“慧娘,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相遇太晚,對不起沒能在第一時間找到你,對不起後來讓你處在這樣的位置,對不起多年來讓你受到委屈,對不起我有太多事要顧明明你是我最在意的人卻不能把你放在第一位考慮。有太多太多的對不起,卻無法用言語訴說,衛老侯爺只是緊緊抱着她。黑漆漆的屋內伸手不見五指,甚至連她的表情都看不清。
“老爺。”她似乎嘆了口氣,“那不是你的錯。”
要怪只能怪命運弄人。恨不相逢未娶時。要怪只能怪上天不給我們機會,若不是那場變故,你我也不會到當日那不堪的地步,也不會到如今相敬如賓的地步。我以爲我應該恨你,回過頭去才發現最終是你給了我希望。若不是後來有了衍兒,我恐怕早就支持不下去。
“你以前可是叫我靖郎的……”
“老爺,你早過了知天命的年齡,我也不再是二八少女,這兩個字我可說不出口。”柳慧娘對懷中男人近乎無賴的要求苦笑,半老徐娘學二八少女叫那兩個字,她的臉皮可沒有這麼厚。
“呵……”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笑意,哪怕只是苦笑,衛老侯爺的心情也好了起來。自古世事無兩全。在經歷了那些事後,她還在他的身邊,單這個事實,他就該感謝上蒼,其他的,也就不苛求了。
天矇矇亮的時候,衛老侯爺醒了。人老了睡眠時間就越來越短,通常天沒亮就會醒來。今天是最後一天不朝,醒了也沒事做,隨手擺弄着身邊人的髮絲。
沒弄幾下,慧娘也醒了。兩個人就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體己話。
“老爺,咱們給衍兒成親吧。當日大師雖然說過衍兒命中有劫,不宜早娶,要過了二十五這道坎纔可娶妻。不過差那麼幾個月應該不打緊吧。”
“怎麼了?這麼多年都等了才幾個月的時間你就着急了?等過了今年五月衍兒滿二十六了再成親也不遲,不過你現在開始留心人選也不妨。”
慧娘當年早產,衛衍出生時就如小貓一般大小,自幼體弱多病,九死一生。衛老侯爺和慧娘二人幾乎是操碎了心才勉強保住了他的小命。好不容易勉強長到六歲,還是稍有不妥就會病上很久。有一日去懷安寺祈福偶遇一遠遊來的大師,爲他算了一卦並且指點他們送去譚家村學藝,才身體強健起來無災無病到如今。那位大師當日看過卦象後搖頭嘆息,說衛衍命中有劫,二十五是道大坎,將遇命中煞星,若能化險爲夷順利度過,以後則能有驚無險平安順遂,若度不過,恐怕於性命有礙。然後又交代了他們要注意幾點,不宜早娶就是其中之一,而在學藝小成後送入宮中當侍衛是其二。衛衍雖然早就過了該成親的年齡,衛老侯爺和慧娘也一直沒有着急,甚至慧娘一直怕連累別人家的女孩,連親事都沒有定下。
去年衛衍伴駕圍獵時同聖駕一同遇險失蹤,消息傳來慧娘整日都是提心吊膽擔心不已,直到再次傳來消息說人已找到只是受了輕傷修養幾日就不妨事纔將心放回肚中。後來宮中大肆封賞連升數級現在又得了宣旨監刑的差事不日就要遠行,原以爲是否及泰來,直到昨天看到那箱子裡的褻衣,多年前的惶恐不安全部再次涌現。
命中煞星,性命有礙。衛家不是普通人家,衍兒也不是像她當年那樣是能讓人隨意欺凌的弱女子。這世上有多少人當得起前四個字,又有多少人有後一種能力。褻衣,上好的手工,只能出自內廷的軟雲羅,說明什麼?陛下將衍兒常留宮中伴駕並不奇怪,賞賜各種東西並不奇怪,甚至連賞賜衣物也不奇怪,畢竟很多君王連飾有九紋章或七紋章的龍袍都曾賞賜給寵臣讓他們穿回家光宗耀祖,但是陛下就算再寵愛一個臣子,也不會連褻衣都賞賜,這件只可能出自內廷的褻衣,似乎在隱隱暗示着太多不敢想象的答案。
慧娘當時就很不安,看到兒子聽說宮中來人傳旨時的神情時更是不安,但是又不能明着問兒子到底出了什麼事。這種事,想都不能想,又怎麼問,怎能問?
但是那是她的兒子,是她這麼多年費了千辛萬苦才養到這麼大的兒子,她自然要想方設法幫他。用相同的衣料去做幾件褻衣只是掩飾根本解決不了什麼問題,想來想去,無論她不安的事是否是自己的臆測,馬上成親倒是不失爲一個不動聲色讓衍兒擺脫眼前處境的好辦法。寵愛的臣子新婚燕爾,若無輪值,陛下再不通情理再離不開他,也不可能再長留臣子宿在宮中,否則,第二日御史大概就會上一道陛下不肯體恤下臣的摺子來督促陛下修正帝德。而且就算是她想多了,衍兒也早就該成親了,並不會有多大的不妥。但是,慧娘沒有想到衛老侯爺竟然會不同意。
“老爺,衍兒已經老大不小了,老爺像他這般年齡時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爹了。我不也是想抱孫子了纔開始着急嘛。”慧娘不死心,再次勸說。
“那還不是他那幾個屋裡人沒用,這麼多年在他屋裡早該有一子半女到如今也沒有動靜你做母親的早就應該去關心。成親的事還是等過了五月再說,至於人選,你倒可以先和大夫人一起商量商量。其實人選也不着急,衍兒這次從幽州回來,陛下大概又會封賞升職。等過了五月咱們放出要給衍兒選妻的消息,恐怕想與咱們家結親的人家更多了,到時候你們挑選餘地豈不是更大?而且到時候,甚至是陛下賜婚也有可能。”
慧娘並不知道,那位大師後來又和衛老侯爺私下談過,故衛老侯爺纔在避免犯那些忌諱的事上比她要謹慎。那位大師後來對衛老侯爺說,小公子的命運與衛家息息相關。小公子榮,衛家榮,小公子辱,衛家辱。若小公子逃不過那一劫,衛家恐怕也會有大難。衛老侯爺首先是衛家的家長,然後纔是慧孃的丈夫,衛衍的父親。很多時候他要把衛家放在第一位考慮,所以他不可能違背那位大師的意思提前讓衛衍成親,就算他隱隱感覺到了慧娘似乎在不安些什麼,也隱隱感覺到了某些不妥的地方,也不想去冒這個險。離衍兒滿二十六還有五個月都不到的時間,真的不急那幾天,他在心裡勸慰自己。
衛老侯爺也不知道,那位大師在送走他們後與他的師弟懷安寺的主持還有過一段對話。
“將剛誕的帝星喻做煞星,師兄也不怕被人知道後按個妖言惑衆的罪名。”懷安寺的主持對師兄敢在人前這麼比喻那顆新生的帝星很有意見,若被有心人知道,就是以師兄的身份也是件麻煩事。
“對於那些註定要在他的光芒下黯淡消失的星辰,這顆星不是煞星又是什麼?說實話帝星比天煞孤星還要不如,至少後者還是被迫的。”大師並沒有覺得自己的比喻有什麼不對。空曠的夜空中,紫微星垣方向,新星剛誕,羣星已呈黯淡之勢。而在北方的夜空中,另一顆不起眼的小星正偏離自身的軌道,有向這片星域靠近的趨勢。
“那麼師兄可有幾分把握?”
“一分也沒有。”
“一分也沒有師兄就對那位衛侯爺說得如此信誓旦旦?”懷安寺的主持對這個師兄實在是頭痛兼愕然。他聽師兄那麼篤定的又是指點他們去學藝又是要他們注意這個注意那個,原以爲師兄是有幾分把握幫那位小公子化解那場劫難,到最後竟然是一分也沒有全是空口白話。
“紫微星垣,命定只允許存在一顆主星,其他的星辰,除非能成爲他的輔星,否則在這片星域不可能存在。而新誕的這顆帝星如此強勢,恐怕連輔星也會很快黯淡。那顆小星偏離自身軌道進入紫微星域的結果只有一種——毀滅。既然怎麼樣也是避不過,還不如提前讓他們相見,或許倒會有轉機出現。天命雖不可違,但是很多時候,天命是抵不過人心的。”
“師兄果然是慈悲心腸。”
“不過是假慈悲罷了。拿對一人的不慈悲來換取對天下人的慈悲算不得是真正的慈悲。”大師仰望星空低聲嘆息。盛極而衰。這顆帝星如此強勢實在是非皇朝之福,若有輔星能與他牽制一二倒不失爲一件幸事,可惜衆輔星呈黯淡之勢,恐怕難以牽制。這顆偏離自身軌道的小星星是個變數,就算最後無法牽制,能分去他一段時間一點注意力也是好的,不過這顆小星星離開自身軌道,進入不屬於他的星域,要想生存下來實在是一件很不易的事情。結局就算是他也難以看破。或許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或許是荒郊埋骨死無葬身之地,都有可能。佛說,慈悲爲懷。他現在這樣做,實在算不得是真正的慈悲。若他真的慈悲爲懷,就應該幫他們將這顆小星導回他原來的軌道,而不是加速他進入那個星域的進程了。
所有的一切,只是爲了那一個也許根本不存在的可能。
大師邊想邊陷入了沮喪的情緒。
他並沒有想到,若真是天命不可違,他這樣做或許也是天命的指點呢,若真是天命不可違,避與不避又有什麼區別呢,就如他剛纔所說,既避不過,不如儘早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