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莫最近很忙。
到了年末,諸事繁忙,出入皇城的人和物大幅增多,營中衆人也因新年將近人心有所懈怠,所以他近來在各處都盯得很久。而且,年末祭祖大典新年中皇帝將要參加的各項儀式的防護事宜都需要早早做好準備,要處理的事情有一大堆。衛衍這個時候終於能回來理事,也讓他小小松了一口氣。雖然衛衍資歷尚淺經驗不多還派不上什麼大用場,但是多個人跑跑腿處理處理瑣事也是好的。
再說,那些事情,只要不是腦子太笨,跟着做了一遍有了經驗日後也就會了。所以這些日子他儘量帶着衛衍,將這些事情的流程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重點之處多加提點,隨後又命他去處理一些具體的事項,順便考察考察他的處事能力。
總的來說,衛衍這個人的確不懂取巧不過真要說他笨實際上也笨不到哪裡去,做事有板有眼細緻有條理,該注意到的地方也能注意到,除了有些世家子弟慣有的小毛病,欠缺的不過就是資歷經驗這些經過歷練可以彌補的東西。
最最主要的是,他做事能讓人放心。其他人放不放心其實也是無所謂的,最主要的是能讓皇帝放心。皇帝的放心,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恩典,饒是其他人聰明伶俐又如何,若皇帝覺得不放心就算再有才能也沒有意義。但是這份信任,衛衍卻輕易得到了,反過來說這也是他的長處吧。
十二月二十五那日,沈莫帶着衛衍等人去和柳太傅敲定二十八祭祖那日最後的一些細節問題。
“大統領怎麼不勸勸陛下,就由着陛下這般胡鬧?”等所有的事情都商議完了,柳太傅卻冒出了這句話,顯然對沈大統領在此事上保持沉默意見非常大。
“太傅這話說得就奇怪了。自古以來內外有別,沈某身爲內臣,只該着眼於內務,國事當由衆位大人操心纔是。”沈莫喝着茶,將柳太傅的抱怨輕鬆擋回去。
皇帝的後宮之事到底是皇家內務還是國家大事向來是件扯皮的事。永遠都是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需要的時候爭來搶去,不需要的時候踢來推去,還不是由着衆人的嘴皮子說。
沈莫始終認爲,每個人努力做好自己的份內事就是恪盡職責效忠陛下了,至於要去操心那些份外事的人通常都是吃飽了撐的閒得慌,沒事要去找事做。再說皇帝的後宮之事向來是有着無數利益糾葛在裡面,相關者要去操心理所當然,無關者又何苦要去操那份閒心,所以他一向堅決不去趟那種渾水。
而且,說到胡鬧,皇帝雖然年輕,胡鬧的時候也是有的,但是沈莫卻不覺得此事皇帝是在胡鬧。所以對於柳太傅的抱怨,他一點也不以爲然。
“這事你也不要在陛下面前多嘴。咱們身爲近衛,好好護着陛下的安全就是了,不必去操心那些不該操心的事。”沈莫被柳太傅提醒了,想着也該在這事上提點衛衍一聲,免得他呆頭呆腦的在皇帝那邊亂說話,惹得皇帝生氣再隨便將他往哪裡扔個一年半載的。要是這樣下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他對衛衍的調教哪天才能到盡頭?
“屬下不明白大統領說的是什麼事?”衛衍聽沈大統領和柳太傅在那裡說了半天也就在說這事那事,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指什麼事。
沈莫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顯然是真的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事。以衛衍與皇帝的親近關係,本應該早就知道這件事,那麼他不知道的原因只有一個——皇帝不希望他知道。沈莫略想了想,也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這個世上從來不缺敢於在君王面前直言不諱、據理力爭的諍臣,很多君王在大多數情況下也會做出樂於納取諍言的姿態,但是在君意已決的時候,能用諍言改變君王意志的臣子自古以來也沒幾個。
皇帝自幼就不是一個能被旁人輕易左右的人,特別是在皇帝親政以後,能以己力改君意的人基本上不存在。就算尊貴如太后,在皇帝親政以後也在小心地避開這個忌諱,就算皇帝做的事讓她不悅也只會旁敲側擊小心提點幾句。說到底,君王的意志不容任何人左右這樣的觀點也是太后自幼灌輸給皇帝的,自然不會自己去開那個頭。
不過,這世上還是有人能夠改變皇帝的決定,或者說,就算一時改變不了也能讓皇帝猶豫不決。沈莫可以確定眼前的人就是一個。皇帝大概也是隱約明白了這一點,纔會在事發前早早將人關起來,直接將他與那些事隔開來,並且直到現在還將那些事瞞着他。什麼都不知道就不會隨便開口,不開口就避免了讓皇帝爲難。皇帝果然是未雨綢繆到了極點。
“不明白就算了,反正你馬上就會知道的。”
衛衍還是聽不懂沈大統領的話,不過他那點小小的好奇心很快就被一堆瑣事磨得一乾二淨,也就沒心思去探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
十二月二十八那日,衛衍早早就到了宗廟,合着衆人最後檢查了一遍各處的防務。待會兒皇帝將帶領文武百官宗室諸王祭告天地祖宗,整個皇朝最有權勢的人都將匯聚在此,安全方面不允許有一點錯失。
宗廟外面三條街內皆有禁軍佈防,裡面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兩邊屋頂的高處都有弩弓手隱在暗處,這些都是例行的佈置,還有一些暗中的佈置連衛衍也不清楚。皇帝的防務有兩大部分組成,明衛那邊有沈大統領負責,至於暗衛,到底有哪些人,除了皇帝之外大概誰也說不清,或者是某個路人,或者是某個官員,都有可能。
衛衍巡視完例行的佈置後,就候在官員進入的邊門看人檢查。近衛營一向被朝臣指責爲跋扈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爲這個,就算是一品大員宗室親王,要進這個門也要被他們徹底搜身,沒有一絲通融。
今日這樣的大場面當然也會有幾個自恃身份忍不下這口氣要拿那幾個搜身的近衛做筏子的官員,不過後來看到衛衍沒有表情的站在那邊,都收斂了不少。若論聖寵,如今誰也比不上這位剛被貶過回來後聖寵依舊的一等侍衛。何況外臣要與得寵的內臣鬥,是怎麼都討不到好處的。
衛衍並不知道他現在已經有了震懾別人讓人不敢輕舉妄動的架勢,雖然借的是皇帝的威勢,但是也讓人不敢小覬。其實他站這裡只是因爲沈大統領對他說過在聖駕到來前這裡是最關鍵的地方,讓他有空多用點心思在這裡,所以他空下來就來這裡看着了。
至於沒有表情,除了偶爾會有認識的世伯世兄路過需要打聲招呼,其他人他又不認識,幹嘛要對人笑臉相迎?
抱着這樣的想法,衛衍自然是面無表情地盯着那些依次入內的官員,他那目光深沉不苟言笑的模樣愣是讓經常會有摩擦出現的檢查之地順暢起來,比預計的時辰早了許多就完事。
過了一會兒,聖駕也到了。百官迎了聖駕,等時辰一到,由皇帝帶着開始祭拜天地祖宗。祭祖大典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盛典,中間的種種繁瑣禮節不必去細說。
只說皇帝唸完了祭文以後按照常規應帶着衆官再次行禮,不過皇帝今日並沒有按往年的規矩來,唸完祭文以後又有內侍捧上了一卷黃綾。
衆人雖然不解這儀式怎麼與往年有所不同,不過只跪在下面用眼神交流,倒也不敢喧譁,只等着皇帝念那黃綾上的內容。
然後,衆臣因聽到的東西傻了眼,待回過神來後再也忍不住,小聲交談起來,有幾個大臣公然出聲反對: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黃綾前面的內容還算正常,皇帝不過是祭告一下他要納妃,然後唸了一下此次要冊封的“貴德賢”三妃的名字,此事雖然不合禮儀,不過鄭重禱告天地祖宗,也算是對三妃的恩寵。三妃以後的內容才讓人驚悚。皇帝因帝后伉儷情深,今爲皇嗣而納妃,深感有愧於後,遂向天地祖宗爲誓,自此以後,永不納妃。
聽到這裡,下面衆臣喧譁起來,不過馬上有近衛過來,將帶頭喧譁的幾個拖了下去,剩下的人雖然不滿還是乖乖安靜下來了。畢竟,擾亂祭祖大典這樣的罪名誰也擔當不起。而且,看場中的形勢,皇帝的那幾個近臣重臣顯然都是知曉此事的,肯定早已做了種種準備。
在這樣的重重彈壓下,天啓二年的祭祖大典勉強順利完成。
當然,熱鬧顯然纔剛剛開始。
都察院第一個發難。御史大夫帶領手下各御史當天下午就跪在了乾清門前,言此舉不合祖宗家法,懇請皇帝收回誓言。
皇帝沒有召見他們,只是派人來問話:君無戲言,更何況朕是在天地祖宗前發的誓言,請問諸位大人朕該如何收回?
禮部尚書謝正德,也就是皇后謝氏的父親,在祭祖完成以後就請求皇帝召見,皇帝是在傍晚的時候才召見的他。君臣二人具體說了什麼無人知道,後來有風聲傳出,說謝尚書在皇帝寢殿前跪了一夜,至天明才被人送回府中。
至於其他的朝臣,因二十八那日已經封朝,沒有皇帝召見根本就見不到皇帝,除了上些對皇帝來說無關痛癢的摺子之外,就算想要勸諫也是無從下手。
衆人都以爲太后會因此事去訓斥皇帝,不過太后聽說後卻只是嘆了口氣,什麼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