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喜歡去醫院,總覺得那裡到處都是哀傷和絕望,以及死亡的氣息。
站在醫院門口,涼宮的腳上像是墜了幾十斤的沙袋,邁不動步子,明明再走幾步就好。佛經中說,墮胎的罪過超過了殺人,在某些基督教國家這也是非法行爲。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殺人一命,尤其是一個沒有任何惡意的生命,是不是會罪加一等,直接進十八層地獄。
涼宮坐在馬路邊上的長椅上胡思亂想,身後是修剪十分整齊的草木,即使隆冬,依舊翠綠生氣,和周圍紅白的尖頂建築十分契合。頭頂一片蔚藍的天空,點綴着棉花糖似的白雲。不遠處的廣場上有帥氣的藝術家給行人畫肖像,一對年輕的姐妹正在害羞的商量誰先誰後。涼宮覺得,生活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沉重。
心態決定生活的重量。帶着枷鎖,一輩子都不自由;心自由了,人也就輕鬆了。
瞧了瞧自己的肚子——還想什麼呢,早就過了胡思亂想的機會了,畢竟都七個月了。
顧城對涼宮說過,“也許等我們長大了,就知道真正的路在哪裡。人生怎麼可能不走彎路呢,只要不走上邪路就好”。
他有他的花天酒地,自己有自己的海角天涯。涼宮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小了,竟然還有多愁善感的時候。總有一個地方讓我們落葉歸根,可如果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了期待,又將何去何從。
涼宮對自己說:父母已經死了。即使她恨死顧城又能怎樣,恨他不過是一個發泄的出口,給自己苟且偷生的藉口罷了,從內心講,她也是怕死的吧,畢竟是死過一次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只是,顧城一個人改變了涼宮的整個家庭,涼宮整個生命歷程。
涼宮知道,自己是遷怒,就像丟了東西,看附近的人都會帶上有色眼鏡,雖然真兇只有一個。但是她需要這份遷怒否則她會被這種情緒壓死——整天想着自己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見到自己的雙親,在那個世界,他們是不是原諒了自己。日後涼宮回憶這段日子,對自己閨女說,“你來了,就想外婆說的,像個天使,帶走了所有的怨恨,你拯救了我”。
日斜風靜,涼宮看看腕上的手錶,已經是下午三點多。吃過早飯,涼宮會陪着外婆去鎮子裡的公園轉轉,和熟識的幾個老姐妹聊聊天,喝喝茶。吃過中飯,外婆會有一陣子午睡的時間,長短不定。母親死後,外婆雖然面上看得開,但是涼宮知道,她的心老了,一夜之間。即使不會在自己眼前表現出來,但是夜裡偷偷抹淚不可避免。
每天一粒帕羅西汀,涼宮的抑鬱症已經好了很多。其實,最主要的還是心理作用,肚子裡的小寶寶已經有了心跳,鮮活有力,頻率很快。而且,她有義務照顧好年邁的外婆,讓彼此堅強的活着。
涼宮很瘦,但是肚子還是顯露出來,畢竟已經七個多月了。裹着厚厚的棉服不太明顯,脫下來就有些臃腫。
往常外婆很喜歡摸着她的肚子,自言自語,“這小傢伙肯定也是活潑好動,和樑瑞一樣”。
“大哥已經很穩重了,倒是涼雄,是個混世魔王”。涼宮和外婆嘮家常,自然會說起異鄉的兄長。
樑瑞已經是個獨當一面的大人物,再想想自己,“我真是沒用,對不起你們”。
每當這個時候,外婆都會拉着她的手,輕輕地拍着,“你比我們更難過,但是記住,要向前看,你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晚飯的時候,石爍突然來了,帶着一瓶紅酒和火紅的玫瑰。
凱瑟琳好幾天都沒有見到他了,驚奇的問道,“爍,你怎麼來了,我以爲你出差了”?
見老人家不計較自己的刻意迴避,石爍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不敢面對涼宮,一直在反省,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涼宮將人請進屋,接過他手裡的花,將花瓶倒上水,擺放在茶几上,生機盎然。
“謝謝你來看望外婆”,涼宮沒有給他表忠心的機會,更不會讓他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用這種不太明顯的方式拒絕。
石爍心裡苦笑,誰看望老人家會帶紅玫瑰?不過人家拒絕了,自己也不會毫無尊嚴的貼上去,“恩,順便來看看你和寶寶”。
這普通的一句話,石爍在家裡對着鏡子練了半個多月,生怕自己的表情有絲毫的裂紋。
涼宮動作一窒,略有不適。
這是第一個談到寶寶的“外人”,不知什麼原因,涼宮心裡突然溢出了一種久違的幸福感和責任感。
她曾經無數次地徘徊在醫院的門口,大腦一片空洞,就像是宇宙的黑洞,填塞了太多東西,反倒分不清裡面究竟是什麼。無數個夜裡,涼宮和肚子裡的孩子說話,一直到天亮,醒來的時候,又什麼都記不起來。
……
吃過飯,涼宮送他離開。因爲他和凱瑟琳兩人“冰釋前嫌”,一老一小都喝得有些醉。
涼宮不習慣與外人身體碰觸,只是攙着他的胳膊,踉踉蹌蹌地走過了這十幾米的距離。
石爍將頭時不時靠向她的,涼宮也沒有反應,不知是明知而不動,還是忙活地沒有顧及上,一路上被石爍佔了些微乎其微的便宜。
家門沒有鎖,涼宮身子不太方便,不敢動作太大,擡腳將門打開的角度固定,用後背將門打開,扶着有些東倒西歪的石爍進屋。
屋子裡的裝飾很簡單,遊戲機對面是沙發,剩下的一面是廚房的操作檯,一面是陽臺,身後是通向二樓臥房的樓梯。屋子裡的主色調是深藍色, 配着些白色點綴,活潑不失穩重。
涼宮將人放到了沙發上,可是石爍一個“不小心”將她跩倒到了自己的身上,還小心翼翼的躲開她的肚子。手也附上她的後背,脣也跟着襲了過來。
如此簡單的把戲,涼宮和顧城不知道玩了多少次,拿過茶几上的雜誌擋住了自己的嘴巴,涼涼的說了,“別裝了,我也走了”。
“哎……你怎麼就這麼清醒呢,不是說難得糊塗嗎”?石爍單手枕在腦下,微黃的頭髮被五指分開,在燈光下的顏色很溫柔。
“不管你接近我的理由是什麼,請不要傷害我外婆”。涼宮站起身來,將手裡的雜誌放下,輕聲說道。瞟了一眼那有些亮麗的雜誌封面——黃色讀物,少兒不宜。
石爍的喉嚨裡溢出一聲古怪的笑,“我接近你自然是你吸引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的語氣輕快,像個情場老手,沒有了平時見面的羞澀和不安。也許他只是在外婆的面前裝作一副乖巧的樣子,離開後就變了一個樣子。
“你給接觸的人看到他們喜歡的樣子,不累嗎”?
涼宮出生以來就是天之驕女,所以從來不屑去僞裝自己的本來面目。她驕傲但不會瞧不起人,就像是一個漂流的獨行者。
“哼,你又懂得多少”?石爍話音未落,手臂已經閃電般向涼宮抓來。
涼宮反應迅速,連一秒鐘猶豫都沒有,一手躲過他的攻擊,一手襲向他的脖子,他的另一隻手還在頭下沒這麼快過來,二人的臉近距離的擦過。
涼宮十六歲,但自從經過了那件事情之後,她放棄了自己曾經的原則,不再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是人若犯我,斬草除根。她變狠了。
石爍單手撐着沙發,右腳踢向涼宮的後背,電光火石之間,她纔想起來涼宮根本躲不開,因爲她的肚子使她做不了什麼大動作。他只是想試試涼宮的身手,不想真的傷害到她。也是今晚酒精的作用,他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想要收回已經力不從心。
萬籟穹靜,涼宮聽到了身後的風聲,心裡一寒,下意識地伸手護住了自己的肚子,寧願被踢在後背,也不要傷了寶寶。
往事像是走馬燈一樣在涼宮的腦子裡極快閃過,就想傳說中——人臨死的時候會看見自己的一生一樣。涼宮糾結了半年多,來到德國的半年,她的心很累,晚上睡不着,白天沒精神,整天腦子裡閃過爸爸媽媽,哥哥嫂子,顧城還有自己的畫面,甚至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但是有過幾面之緣的人。(她覺得,這半年,她的大腦好像被重新開發了,她記得三歲的時候,自己曾經將涼瑞的一枚勳章藏到了爸爸不穿的一雙皮鞋的鞋墊下;她記得,有一個女生和自己在街上有過一面之緣,是醫院裡骨科的護士……林林總總,她的記憶好像擴大化了。)此時此刻,她才真正發覺,這些日子的糾結在這一刻顯得多麼蒼白。
爲難的只是自己,什麼也改變不了。不如走出來,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就像一位好友曾經說過,人生簡單粗暴點就好,不好就分,傷心就哭,生氣就發火,勇往直前,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涼宮閉上眼睛,和所有狗血劇一樣,沒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有一聲巨響,“嘭”地一聲,像是什麼大的物件落地。
睜眼,石爍死狗一樣趴在沙發上,後腦勺都是血,昏了過去。地上有一個陶製的大罐子,像是裝飾品。沙發邊站着一個面色蒼白,眼神兇狠的女子,涼宮一笑——果然剽悍的人生,剽悍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