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昊竹在小風的掩護下,順利離開永泰客棧,徑直朝東南而去。
夜黑風輕,迅疾的身影和樹影濃淡斑駁融爲一體,無人察覺。
元順猜的很對:慄旬用最自然的姿勢在酒桌上寫下一個字。
天。
自然是路路通的商鋪天字號倉庫,三人斃命的兇案現場。慄旬相約,必定有原因。
路家有錢,真不是白說。生生在原本高大的圍牆上加高二尺,牆頭密佈着鐵釘瓷片;不遠處傳來狗吠的聲音;巡邏的家丁一波接一波。
這自然難不倒林昊竹!
看準時機,身形一縱,輕飄飄的落在牆頭。他目光如電。就在上升的短暫過程中,發現背陰處的牆面上貼着一個巨大的壁虎。
人形壁虎。粗手大腳,蒙面,裸着雙手。
人形壁虎慄旬捕頭加快動作,毫無聲息,沿着牆壁往上游動。
牆高三丈,對於高手不是難題。
慄旬先發而後至。當他來到天字號倉庫門前,一擡眼,林昊竹倒掛屋檐下,迎接着他,目光比月色更清亮。
慄旬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對方武功這麼高,實在有些意外。不過既然來自廷尉府,當然不可小覷。捕頭揚揚嘴角,算是認了同道。
人形壁虎毫無聲息遊動,手腳並用,貼着牆壁到了最高處,微微一晃,囫圇越過瓷片,又吸在牆壁內側,迅疾下墜。
林昊竹蒙面,緊隨其後,長身玉立,動作斬截,氣韻清淡。
天字號倉庫第一關,過了。倉庫外面保護極其嚴密,裡邊沒有那麼嚇人。大概路家上上下下不會想到,有人能夠突破二丈高牆家丁猛犬的巡視。
兩個人萬分小心,心有默契,互相補位,封住了所有方向。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全在緊密盯防中。
字號倉庫高大宏偉,門楣碩大。銅鑄大門沉默鎖死,透不進一絲月光。盆大的銅環金光燦燦。
林昊竹聳聳肩,眼角掠過一絲好奇。慄旬用手指一指側牆。青石糯米勾縫側牆。
林昊竹學着慄旬的模樣,把手按在牆壁上,功力凝結在掌心,撞擊牆壁。
側牆的迴音並不均勻。林昊竹明白,磚石吸收掌力的攻擊,悶悶消解;右臂處極其輕微空洞,是材質發生了變化。用指甲細細劃一下,林昊竹斷定是銅鐵。
慄旬這次好奇的看着,目光溫和許多。是棋逢對手惺惺相惜的認同。
現在換做慄旬站在側牆的隱形門前。林昊竹一面盯着灰黑夜色中的各個方向,一面餘光觀察捕頭的手。
慄旬貼着側牆,雙手貼在肩膀高的位置,幾乎沒有什麼動作。頗費了些時間,毫無聲息,側牆出現了一張黑洞洞的大嘴。
隱形門開了。林昊竹沒有立即進去,先是觀察了側門,做到心中有數:隱形門的門栓似乎被什麼人弄鬆了。找到合適的角度,從外邊錯開門閂,推開隱形門。
林昊竹摸了一下。果然門的栓頭有一個弧度。
當然可以說是用的年頭長了,只是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就讓他們遇見呢?
林昊竹想起:之前,慄旬仔細地巡視過這裡,大概是那時動的手腳。
慄旬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是心裡很驚訝。對於廷尉府來人又多了一種認識。
精明強悍,聞所未聞。
慄旬當即被眼前的情景吸引,感覺奇怪。
眼前的情景與上次來不是變化大,而是毫無變化。除了拉走的死人軀體和頭顱,可以說沒有一絲的變動,包括地上痕跡。那是一種淡薄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血色。
林昊竹在自己的喉間比劃一下,又指指地上。意思是殺人放血,很快就擺在了這裡。這是血跡的殘餘。
兩個人初次合作,合作默契。慄旬點點頭表示同意。
慄旬直指倉庫兩個方向。不說一個字,兩個人各自行動起來。從倉庫的兩端找起,找需要找的東西。或者說找引起他們注意的東西。
天字號倉庫密閉極好,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慄旬剛想拿出火鐮刀。林昊竹伸手阻擋。從懷裡掏出兩塊兒小小的石頭,分一塊給捕頭。
石頭很薄。小半個手掌大小。邊上鑽一個眼兒記着,繩子可以套在手腕上。
慄旬按照示範帶好,把石頭握在手心,石頭的妙處立即顯現出來。任何一點點光,都會被放大、放亮;合起手掌周圍又是令人窒息的漆黑。
目光鷹隼一般銳利,在一片漆黑與微光交接中閃光。
廷尉府的來人果然背景不凡。慄旬經多見廣,突然想起一個傳說:世上有一種奇物,就叫做月亮石。不是燭火,勝似燭火,不需要光源,就可以發亮。大概就是自己手中的這件。
時間緊迫,慄旬集中處理眼前的事情。
天字號倉庫碩大無比。起碼有普通人家的一進院子。一排排貨堆滿東西。之所以稱爲天子號倉庫。是因爲這裡都是奇珍異寶,名貴新奇。匯聚天下有趣之物。
慄旬上次已經搜檢過一遍,但是因爲有路府的管家陪着,行動有所收斂顧忌,這一次認真翻檢。
他從南邊開始搜撿。
這裡頭有一個講究:天字號羅列南北的東西。
一盒盒碩大的的鑽石,一疊疊整張鯊魚皮,一捆捆巨大象牙,一摞摞上乘波斯地毯,琳琅滿目,讓人眼花繚亂。
慄旬仔細的翻看着。
不知爲什麼,慢慢,他的手腳停頓下來。直覺告訴他,什麼事情不對頭。
回頭一看,從北邊兒搜撿開始的林昊竹,不知何時停下手中活計,揹着手,索性站在血跡前沉思。
這麼快就搜檢完了。慄旬心裡默想着,湊近。
慄旬用手指指高大的貨架,攤開手。不知是不熟悉,還是小心被人發現,慄旬不肯說話。用動作發問:您找完了嗎?
微微搖搖頭,林昊竹高高的眉骨下,一雙眼睛異常冷峻清亮。目光遊離在空落落的地面。
那必然是發現了什麼奇異之處。慄旬學着他的樣子,仔細打量案發現場:極其淺淡的血紅色勾勒出屍體的靠牆做的痕跡,不遠處是三個粗粗淺淺的圓圈——那是頭顱端端正正的擺放地方。
一種莫名的恐懼涌上心頭。慄旬清楚記得,頭顱,簡直稱得上是安放在那裡。
這有什麼講究嗎?
林昊竹顯然已經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微微擺頭,率先從側門離開。
慄旬小心的擺弄好門栓,再次確認一切沒有異樣,迅疾躍上牆壁。
林昊竹貼牆站立,看着他的舉動,隨口說一句:“那你明天還是要再來一趟的。”低低聲音在寂靜中聽得尤爲清晰。
慄旬心中聳然一驚,但是想到這個男人來自大名鼎鼎的廷尉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強悍高手,心中少了驚訝,欽佩更多一層。
想到這個男人是自己的同盟者,而不是敵人。平安州捕頭臉上浮現出淺淡的微笑,點點頭表示認可。
這是早就想好的萬全之策:明天隨便再找個理由來一趟,假裝打開側門檢查,門栓掉個方向,再關上,就毫無紕漏了。
天字號倉庫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現在,他需要和林昊竹開誠佈公的談一談。
平安州是慄旬的天下。他找了個僻靜的所在,保證無人打擾。就是縣衙仵作房旁邊的小屋子——他的住處。
進得門來,林昊竹不由的皺了皺眉。隔壁經年累月的停放屍體,有一種濃的化不開的味道。這也是路家大院黑衣人的氣味。
“我沏茶,喝不喝隨你,我不介意。”
兩杯清茶擺在桌上,兩個人坐在桌子兩端。
林昊竹端起茶盞,以茶代酒,舉杯禮敬,沒有一點點嫌棄的意思。心中隱隱覺察,這古怪住處應該別有深意。
慄旬的面容溫和了許多。言歸正傳,他的問題是“我們今天發現了什麼?”
“奇怪。你不覺得奇怪嗎?天號字倉庫擺的全都是奇珍異寶。我記得我們買的不過是小玩意兒,瓷娃娃。店中夥計說從天字號倉庫取。”林昊竹單刀直入。
慄旬想想,話有道理。瓷娃娃確實算不上名貴。從這一點看,確實奇怪。
林昊竹繼續說:“有人砸碎了瓷娃娃,應該沒有找到什麼東西。因爲我仔細搜檢過,瓷娃娃沒有問題。”
慄旬尋思着:“莫非只是一個誤會。你們真是誤打誤撞和天字號有了關聯。”
房間裡陷入了沉默,兩個人都在仔細的想。
林昊竹微笑地看着慄旬,笑得很詭異,就像一個老謀深算的獵人看着獵物自投羅網。
“好吧,”粗手大腳的漢子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說,“我也找到一個和天字號倉庫不相配的東西。”
是一本《平安州風物記》。這本書很是暢銷,永泰客棧的老闆也曾經爲林昊竹找到過一本。只是憑什麼進入天字號倉庫呢?怪不得慄旬特意收起來。
林昊竹接過來,書頁中間有幾頁撕掉。“撕下來的做了我們瓷娃娃的填充物。”他解釋說,隨手翻看着,因爲頁碼對得上。
慄旬安靜的觀察着林昊竹的動作。廷尉府來人閒淡的翻着。畢竟是一本普通讀物。
慄旬坐直了身子。因爲對面的林昊竹坐直了身子,眼中迸出亮光。
那本殘缺的《平安州風物記》被推了回來。林昊竹不說話,用手指着殘頁之前之後的頁碼。
慄旬覺得這一點對自己的脾氣:他不喜歡別人講,喜歡自己看。反反覆覆仔細的看着。
殘頁之前講的是古樹。被撕毀之後出現的是八角觀介紹。
作爲一個老平安州人,慄旬對這一些再熟悉不過,轉念一想,深深的點點頭,心裡想:這位林先生目光真毒。
古樹和八角觀屬於平安州最有名的盛景,列在書的最前頭,而且緊挨着。慄旬知道,在所有的《平安州風物記》中,都是這樣排列的。
問題就來了:中間已經被撕毀了若干頁,怎麼還會挨着?
慄旬淡淡的笑了說:“除非中間的東西是額外加進去的。”
“只是爲什麼撕掉的紙會給你們?換句話說,如果你們不是拆了盒子的隔檔,那麼這幾頁紙會不會落在你們手中?還有,撕掉的那幾頁紙現在在哪裡?”
林昊竹搖搖頭,說:“當時就收拾扔掉了。”
不過他並沒有立即要離開,回永泰客棧找尋幾頁紙的下落。依然安靜的坐在桌子的另一頭,修長的手放在桌上,食指輕輕地敲擊着桌面,讓安靜的夜格外的清靜。
“爲了表達和你合作的誠意,我想從我死去的弟弟說起。”慄旬還是先開了口。他承認,對方更有氣勢,更有壓迫感。
“我和弟弟是孤兒,自幼被迫分離,長大後來相認。這一點幾乎沒有人知道。三年前在路府當家丁的弟弟突然慘死,當時只說抱病而亡。我又急又氣,以捕快的身份,反覆向縣太爺諫言,那時候縣太爺就是喬冠道老爺。”
“他斷然拒絕,原因是路家沒有報案,而且死者家屬苦主沒有報案。”
“都這樣嗎?”林昊竹皺着眉頭問。這也太奇怪了,人死了,沒有人過問。
“我後來仔細一查,死的三年,六個家丁全都是孤身一人,之後燒成骨灰,埋在義莊。另外三個怪人更是無人提及。”
“三年九具屍體你都見到了。”林昊竹問。
“今年是親眼見到,往年是事後聽說。”
“家丁都是孤兒算是清楚了。那麼關鍵之處有兩個,我們要弄明白第一,怪人到底是什麼身份;第二,這一年死三個,意味着什麼?”
“我三年來苦苦追尋,蒐集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但是沒有一項直接指向倉庫的慘案。”
“要不是您,我連這一點收穫都沒有。”慄旬苦笑着,用手拍了拍《平安州風物記》。
“哪些有趣的東西?”
“你一家三口一到平安州就被路家盯上,因爲你多看了沁香樓妓女喬姐一眼,喬姐死於非命。”
林昊竹面無表情,並不打算追問下去。
“陸記雜貨鋪燃起大火,兩個人是活活燒死的。身上澆了油,沒有任何外傷。沒有任何人聽到呼救的聲音。”
林昊竹臉上顯出詫異的神色。
“再有,只是我的一種感覺。過去的兩年,天字號倉庫出了事兒,似乎我們帝國內部也有一番動盪。你只要查一下案件的具體日期就可以了。”
說着桌面上擺上一個薄薄的冊子,上面寫着幾個字“天字號倉庫”。
林昊竹眉頭微微一皺。
“實不相瞞,那一天您在路府大院碰到的人就是我。路府早有察覺,只是拿我沒有辦法。”
慄旬捕頭繼續說下去,他知道對方對這些很感興趣。這也是他進一步合作交易的憑藉。
林昊竹說:“所以你故意現身,引得路老爺出手,讓我見識到他的身手。”
“不錯。”
“通過精妙機關專門設計一個小院,也不算是太過出奇。捕頭您的武功確實讓我大開眼界。”
“過獎過獎。林先生,我說了這麼多,想顯示我的誠意,我也想問您一個問題。”
“請問。”
“那一天魚鱗刀是怎麼躲過去的?”顯然慄旬和路家的淵源很深,清楚魚鱗刀陣的威力。
“內子出身武林世家,自小練過功夫的。”
慄旬垂下眼簾,認真的看着自己的手,顯然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無奈林昊竹沒有絲毫想說下去的意思,而且已經站起身。
“今天先到這裡吧,告辭。”
慄旬也站起身,擡高聲音說:“林先生,我再多問一句。如果天字號倉庫牽連出巨案,廷尉府可以擺平嗎?”
林昊竹已經邁步出了門向外,所以看不清臉上的神色,但是回答的聲音很平穩:“這點你放心。”話音落處,人已經縱身越過圍牆。
遠處雞鳴響亮,一天又要開始了。慄旬輕輕嘆了一口氣。
重複唸了兩遍:“廷尉府,廷尉府。”
這個名字在帝國代表着權力和血腥。
三年來廷尉府雄異崛起,打破了朝堂原有的格局。
廷尉正楚皓笙深得皇帝信任,連掌握朝廷大權10年的丞相白楊也有所不及。
今晚的談話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就可以藉助這滔天的權勢爲親人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