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章:螳螂捕蟬
天日殿內
外面的嘈雜聲漸漸停歇下來, 秦君墨這個年老的大周皇帝已經完全鬆軟在自己的皇位上,全金打造的龍座今日也不能支撐起他的身子,他往日混沌的眼睛今日卻難得的清明, 掩飾了這麼些年, 他也累了。
他這一生, 稱不上是多麼偉大。甚至有些卑微, 蒼老往日遮掩在他的威嚴下, 今日卻好像突然光臨了這個老人,龍冠因爲夜裡的慌亂戴歪了,幾縷白髮散落在頸側。
他本死寂的目光突然有些飄遠, 從這大殿裡落到看不到的天際去。
他並非先皇后所生,他的母妃不過是個卑賤的浣衣女, 後來生下他才勉強做了個小主, 因爲懷他的那一年, 也因爲先皇的獵奇心態早淡去,很快被人遺忘, 生下他後甚至都不能親自哺育,他被帶給了一位沒有生育子女的普通妃子撫養。
而他的那位養母,因爲不想他知道自己生母的存在,也不想讓人憶起他卑微的出身,清淡的往下放了句話, 於是他那位可憐的生母在他四歲時就被折騰瘋了, 後來也不知怎的失足跌進湖裡去, 淹死了。
據說被打撈上來時, 身體浮腫的不像話。
皇宮中這樣的女人太多太多了, 甚至沒有激起一絲波浪。
從來沒人把他當皇位繼承人看待過,就連他自己也沒那份心, 總以爲只要老老實實的,他的一生就將非常平和,哪怕有些不符合自己龍子的身份。
可後來,他突然就被推到了前臺,先帝突發癔症死去後,他被衆人合力扶上了皇位,他倉惶害怕不解,但同時內心也焚燒起了一種名爲權利的慾望。
他渴望權利,渴望那登頂天下的快感,他不再希望自己的一生是被左右的一生。
沒有人知道,他八歲的時候曾無意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生母的慘死,那時候年幼的他躲在皇宮馬廄裡哭了一夜,第二天被養母帶回去時他害怕的躲避養母的觸碰,可之後的待遇和養母看待他時眼裡流露的厭惡不耐徹底讓他害怕了,他一個人縮在角落裡整整想了三天,然後他再次學會了撒嬌,他的養母也當他只是小孩子鬧脾氣沒往心裡去。
可沒有人知道,從那時候起,他平淡的內心就已經起了巨大的變化。
可他本以爲,自己這輩子永遠沒可能的。
直到坐上那張椅子,直到他自己的雙手放置到龍頭上,俯視着看向階下的百官後,他忽然覺的,他或許可以,可以觸摸到,那天下至尊的滋味。
可當了皇帝后,他也明白了,爲什麼自己這樣一個沒有後臺,沒有才能的人會被選爲皇帝,他僞裝出來的混沌讓扶持他的文官和武官都放了心。
他開始猜測自己父皇的死因,開始懷疑前太子的謀逆是否真有其事,開始留意他前面那些稍有才幹便遭不幸的皇兄們背後的真相。
然後,那張讓他倍感興奮的龍椅也讓他感受到了最大的不安,而在最初的不安過後跟着襲來的便是巨大的不甘和憤怒!
他開始小心的平衡各方勢力,他開始變的心狠,開始漠視一切感情。
包括不讓身邊的女人懷孕,也包括故意挑起後宮的戰火殺死不小心降生的生命。
對於他來說,子女,愛情,都不再有意義,他的一生,爲着那本該屬於他的權利。
直到數十年後,他依舊存活了下來,而當年那些跟他作對的老不死卻大多死了,沒有人想到他能夠撐得這麼久。
再然後,爲了給已經示弱蠢蠢不安的文武兩派們一個交代,他妥協的留下了兩個兒子,然後繼續曖昧不明的縱容着。其實,他壓根就不希望這兩個皇子中任何一個來繼承他,他太辛苦纔得到的東西,他不想放手。
他這一輩子都在受強臣的苦,他不希望他的後代,同樣走上這樣不堪的道路,秦昭碩也好,秦昭翼也罷,不過是政軍派系的誕生物。
如果再給他些時間,如果他的兩個兒子不這麼聰明,他還有機會,他的大周,也還有救。
秦君墨蒼老的眼從屋檐處緩緩移下,落到下方縮在一起瑟瑟發抖的百官身上,他想要好好看看,這羣各懷心思的官員們,好好看看他這輩子努力維持的地方。
百官中有人表情看着害怕,但再仔細看就能看出對方眼睛裡藏都藏不住的緊張和興奮,不用說,這批人都是秦昭翼的心腹,早便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
雖然都是蹲着,但也有官員真正是滿臉驚悚,這一批看起來是完全不知道會發生鉅變的。秦昭翼目光再巡梭,從這一張張早就熟悉而今卻陌生的臉上看出了憤怒,緊張,悲傷,震驚。
他閉了閉眼,扭轉腦袋,把視線落到沒有蹲着,站在角落戒備着的十多個武官身上,從對方吃驚,憤怒,不敢置信的臉上輕輕遊弋,看樣子,他的好皇兒秦昭碩這次真是落後一招。
他突然不再沮喪,反而有些想笑。
“嘭!”
大殿的門被撞開,速度跑進來的士兵們提着還在滴血的刀團團圍住了早蹲在地上的百官們,連那站在角落處的十多個武官也沒放過。
秦君墨的目光落到大殿門口,遠處的朝陽少了大門的遮擋投射進來的金光讓老人一下眯了眼,他的好兒子這才慢悠悠的揹着朝陽獨步而來。
秦君墨的眼死死看着他,片刻晃神般投注到他的身後,一眼望不到頭的廣場上看上去黑壓壓一片,整整齊齊的羅列滿了士兵,這些大周的士兵經歷了一夜的廝殺,渾身都散發着濃重的殺氣。
“父皇!”秦昭翼已走到了殿內,恭敬的低下身子,行禮。
秦君墨眯起眼睛,不說話。
時間恍若靜默了,如果不是殿內不安抖動的百官,這一場景還真像每一天上朝時的景象。
半天秦昭翼也沒能等到讓人平身的聲音,嘴角鄙夷勾起,自己就站直了身子,目光和秦君墨對視上,溫和道:“父皇,您老了。”
秦君墨依舊沒說話,目光靜靜打量着他,半天在所有人都以爲老皇帝不準備開口的時候,他蒼老但威嚴的聲音緩緩響起,“你何苦等不及?”
秦昭翼微愣,繼而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的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整個大殿沒有人打斷他明顯不像笑聲的大笑,等他慢慢停頓下來才突然發問,“父皇啊,您又何苦等不及。”
“你說什麼!”秦君墨皺眉,看恍若瘋子的兒子一眼。
秦昭翼停下了癲狂的大笑,非常非常仔細的看秦君墨的眉眼,嘴裡帶些苦澀更攜帶濃重的恨意,“您又是何苦等不及,等不及母后老去,非要那樣難看的弄死她?!”
“孤沒有處死她,是她自己的身子不好。”秦君墨不知想到了什麼,眉頭皺的更深。
“是啊,是啊!…呵呵……”秦昭翼腳步向前,身子有些晃動,仰頭半天不響,似是在逼回眼眶裡的淚水,“是啊,是她自己不好,明明就知道你是個沒有心的人,卻依舊爲你難過,是她自己不好。”
“逆子,畜生,你說什麼?”秦君墨不止眉頭,連臉都跟着皺到一塊。
殿下的立着的人卻一瞬間收起了悲愴,渾身散發出濃重的殺氣,擡眼,語氣不再輕緩,重重道:“父有父樣,子纔能有子樣,父皇,我今天這樣,都是您逼的!”
“簡直是混賬話,你今日大逆不道,弒君奪位,也是孤逼得你?”
“難道不是嗎?”秦昭翼先輕緩問一聲,又突然大聲喝問,“難道不是嗎?”
“您從小可曾抱過我?可曾對我笑過?自我懂事起,便被告訴,要小心自己的父皇,真是可笑啊,秦君墨,是你自己先做的孽,你有今日誰都怪不了!”
“混賬,逆子!”秦君墨想呵斥他,卻被他連連的逼問堵得說不出話,只能從龍椅上站起,顫抖着身子,伸手指着他。
“大殿下,您這樣行事,不怕史書記載成爲後代萬人所指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個站起身的文官倒下,着黑衣的殺手從百官中輕晃出來,手上的匕首還在向下滴血。
秦昭翼剛擡目過去就見這一幕,微皺下眉,打量那黑衣人一眼,又再次移回腦袋,看向自己這輩子最恨的人。
腦袋被削掉,噴濺出來的熱血灑了邊上官員們一身,當中幾個嚇的大叫出來,可聲音纔出了個頭,就再次嘎然停止,邊上數個黑衣人從士兵中晃進被包圍着的百官中央,手起刀落收割起人命。
這一下,再沒人敢發出半點聲音。
連秦昭翼都被這邊的動靜影響到,皺眉看着他們動作,然後一晃腦袋,身後走上個同樣黑衣戴着面具的男人。他語氣低沉,“讓他們收斂些,這些都是朝中大官,我日後要用得着他們。”
“是!”那男人恭敬的低頭,輕一揮手,那些黑衣人退離了百官身周,這下,這些平日尊貴慣了官員們當中不少人都嚇癱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