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暗,呼嘯寒風裹挾鵝毛大雪,吹散了劍川中飄散的綠霧。
呂炎黑黃道袍隨風招展,懸停於遍地戰痕的裂谷上方,眉頭緊鎖。
在接到師兄信報之後,呂炎就火速趕來了黎州,因爲不知道謝盡歡確切位置,一直都在天上兜圈子尋覓,方纔發現白樺縣這邊有天地異動,才火速趕來。
但着實沒料到真是謝盡歡在這裡動手,場景還如此慘烈。
隨着熟悉的綠色毒霧被吹散,下方碎裂冰河以及刀劍痕跡,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百丈崖壁下方,彌補蛛網般的裂紋,中間還有個凹坑。
渾身是血的花髮老者,躺在凹坑之內,胸口被鮮血染紅,下半身扭曲彎折,面容也凹陷寸餘,已經看不清原本長相,只有油盡燈枯的雙眸,還殘存着些許神念。
呂炎沒認出來身份,但從劍痕之上,還是判斷出這是黎山劍廬的掌門。
李懷川在劍川被人所殺,不亞於呂炎死在五靈山中,出手之人還是南朝修士,這場面落在任何北周修士眼底,都會心事激憤,更不用本就一肚子氣的呂炎。
呂炎先是在高空之上掃視方圓數十里,確定沒有逃遁人影,又下落些許,詢問道:
“怎麼回事?”
“嗬……”
李懷川來之前想過很多場面,悄然得手無人知曉、事情敗露被朝廷問責、沒殺掉結下仇怨、甚至南朝修士打過來算賬,但唯獨沒想過會死在這場暴風雪之下。
李懷川還想活,但重傷對方還補刀,已經沒得救,能撐到現在還有一口氣,都是神識渙散前,看到了天邊亮起的火光,此時用這輩子最後的力氣,沙啞開口:
“老……老夫在此巡查妖寇,被謝盡歡伏擊……身邊有一名超品毒巫,呂兄……當心……”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他死歸死,背後可還有黎山劍廬。
殺人奪寶自尋死路的事兒,肯定不能說出來,活的時候窩窩囊囊,死後總得留個光明磊落。
而且他這也不算假話,他在自己家轉悠,都沒來得及動手,謝盡歡就先偷襲他,這不是伏擊是什麼?
爲此李懷川眼底還流露出幾分坦然,而後神光就逐漸渙散。
呂炎懸停於半空之上,聞聲眉頭緊鎖。
因爲在火鳳谷和謝盡歡接觸過,他也算了解這個狡詐小兒。
謝盡歡狡詐歸狡詐,但腦子顯然沒毛病。
謝盡歡和黎山劍廬無仇無怨,李懷川也不是邪魔外道,此地更是沒什麼天材地寶。
結果此子一個南朝人,卻在這裡伏殺李懷川,自身位置暴露他追過來不說,還得面臨北方正道的清算,此子圖個啥?
難不成看上了李懷川的聽雪劍?
呂炎略微斟酌,覺得李懷川身上也只有這把名劍值得此子窺伺,雖然推斷有點牽強,但這裡是北國領土,還是黎山劍廬後花園,替朝廷鎮守黎州的李懷川,在自己家裡,被南朝修士宰了!
呂炎無論是作爲北周正道領頭人之一,還是作爲太常寺少卿,都得把這賬算清楚。
不然北周國威何在?如何向北周修士交代?如何向朝廷百姓交代?
更何況這狡詐小兒,不是第一次不把北周正道當人看了。
眼見李懷川逐漸失去生機,呂炎臉上也涌現了肅然殺氣,身形逐漸升空,掃視方圓數十里山野,沒找到謝盡歡蹤跡,便朗聲道:
“狡詐小兒!你在火鳳谷驅狼吞虎,老夫可以不計較,但這是大周轄境!
“你作爲南朝修士,若隨使臣入關,就不該擅離使隊,非庇護使臣更不可在大周境內內動武,如有違者,依律可就地格殺。
“若你自行入關,修士可一人成軍,你在此襲殺非妖非寇的黎山劍廬掌門,等同於南朝犯邊,本道身爲太常寺少卿,有鎮妖除寇之責,亦可就地格殺。
“你最好現在出來,好好解釋一下爲何犯此惡行,若等到本道把你找出來,不會再聽你解釋半句。”
聲若洪鐘,語氣不重卻遠傳數十里,滲透進風雪之下的角角落落。
但白雪皚皚的山川之中,沒有絲毫迴應,寂靜的如同死域。
呂炎見此也不多費口舌,示意佔驗派望氣之術,在廣袤山野中仔細尋覓。
而十餘里開外,積雪覆蓋的樹洞之中。
樹洞空間並不大,兩人躺在其中,有些擁擠,甚至得曲着腿。
步月華強忍着頭痛,聽到遠處傳來的洪亮聲音,臉都白了幾分:
“怎麼辦?”
謝盡歡知道這局面不好處理,但呂炎已經當面和他說了可以‘就地格殺’的理由,他跳出去自首,說自己出於自衛才動手,呂炎隨意找個由頭把他滅了怎麼辦?
兩人又不是沒舊怨,他沒法把自己的命壓在呂炎會恪守律令之上,當下只是服下傷藥,單手摟着步月華,仔細檢查傷勢:
“沒事,他短時間找不過來,咱們先養傷。”
步月華胸口中了一劍,未曾處理,鮮血已經染紅衣襟,此時正想運功療傷,身邊的謝盡歡卻忽然擡手:
“別。”
“……”
步月華當即收斂渾身氣機,如臨大敵。
夜紅殤始終處於身側,此時注意着外面,輕聲提醒:
“占驗派會望氣之術,你們運功、練氣,都會被發現位置。”
謝盡歡把話複述了一遍,低聲道:
“別動氣,先用傷藥把傷口敷住。”
步月華也纔想起這裡不是鳳凰陵,呂炎會望氣術,感知力相當逆天,當下只能收斂一切氣機,擡手想壓住劍傷。
但兩人縮在樹洞裡,活動空間太過狹小,謝盡歡抱着她甚至還得側身,加之有衣裙阻隔,很不方便。
步月華瞄了瞄身側男子,當前命懸一線,多一分戰力就多一分保命機會,也不能不處理,當下還是擡手,輕手輕腳嘗試解開衣襟。
謝盡歡側躺在跟前,側耳聽着外面動靜,都沒法轉身,不過外面天黑了,深處密林又藏在樹洞裡,昏暗無光哪怕離得很近也看不到啥。 嗦嗦~
隨着衣襟輕手輕腳解開,玄黑軟甲就露了出來。
軟甲非常貼身,勾勒出了宏偉胸脯曲線,劍傷在左胸往下些許位置,因爲軟甲質地精良,只有一個細小劍孔。
步月華不可能徒手把軟甲撕開,只能極爲輕微的從下腹拉起軟甲往上掀,結果胳膊肘抵在樹幹上發出了細微聲響。
咔~
步月華當即不動了。
謝盡歡側躺在跟前,其實掀衣裳更順手,聽到動靜不對,也沒拘小節,稍微往下滑了些,擡手捏着軟甲,往上小心推到了脖頸之下。
咚咚~
??
步月華察覺胸前微晃,嫺靜臉頰猛然化爲漲紅!
她本來意思,是把軟甲掀到胸口,最多露個南半球,劍傷在下方,完全可以處理。
結果這混小子,直接推到了脖子下面,導致完全暴露在極寒天氣之下,細膩肌膚甚至能感覺到男子鼻息……
不過好在樹洞裡沒有光線,她也只能以此子看不到來安慰心神,同時從腰間摸出紗布,遞給謝盡歡,而後把傷藥往上倒。
謝盡歡雖然看不見,但光靠感知,都能察覺到眼前微微攤開之物的規模,不過此刻確實沒法注意這些,胳膊壓在身輕體柔的步前輩背後,他只能單手拿着紗布,在對方把藥粉倒上去後,摁在了傷口之上。
但就在兩人如此忙活之時,外面忽然亮起了火光。
金紅光芒照亮原野,透過洞口覆蓋的薄雪透入樹洞,導致周遭環境都都清晰了幾分。
而後白皙無痕的腰腹,就毫無保留呈現在了兩人視野中……
……
(⊙⊙)!
?!
步月華措不及防,迅速用手擋住,但手比較小竟然遮不完……
謝盡歡眨了眨眼睛,也稍微愣了下,不過馬上就神色一變,轉頭望向外面:
“這老王八蛋在做什麼?放火燒山?”
呼呼~
狂風熱浪席捲山野,極遠處傳來了‘噼裡啪啦’聲,透過覆蓋洞口的積雪,都能看到外面的滔天火光。
步月華心如死灰,咬牙道:
“我們扛不住炎炎真火,呂炎一燒一大片,我們肯定藏不住。”
謝盡歡知道時間不多了,因爲有環境雜音遮掩,也不再顧忌動作,取出繃帶,用被壓着的左手接住,圍着繞了一圈兒。
步月華見此,爲了方便只能高高挺起胸口,用左手去接住穿過後背的繃帶,都沒餘力遮擋,因爲樹洞太小,沒有活動空間,幾乎喂到謝盡歡嘴邊,臉色比外面的火光都紅,但硬咬着牙沒亂動。
謝盡歡覺得步姐姐心志真好,這種情況都知道大局爲重,雖然張嘴就能含住,但他這時候也不好亂嘬,手腳麻利把繃帶纏好,而後拉緊,把軟甲重新拉下來,遮住了馬甲線清晰的腰腹。
步月華如釋重負,略微瞄了謝盡歡一眼,發現這小孩子全身心關注着外面,沒把這點小尷尬放在心上,便輕咬下脣做出無事發生過的模樣,暗暗調理內息,傾聽外面動靜……
——
天光盡褪,崇山峻嶺被風雪所籠罩,又被金紅烈焰照的如同白晝。
呂炎御空而行,閃耀流光的敕火令展現火鳥虛影,往下方傾瀉出熊熊烈焰,遠望去便如同銀河倒灌,或太上老君踹翻丹爐,數座山頭化爲火海,先是積雪蒸騰化爲白霧,繼而枯木化爲飛灰,直至露出焦黑大地。
黎山乃至劍川,都算是黎山劍廬的洞天福地,他鄉道友在此放火燒山,正常來說會受到阻攔,但李懷川都已經死了,餘下閒雜人等,也不敢靠近這片有強人交手區域。
按照估算,謝盡歡跑不了那麼快,應當還隱匿在這片區域之內,望氣術找不到行蹤,用炎炎真火肯定能燒出來。
好消息是,呂炎判斷確實沒錯,謝盡歡就藏在十里開外的山坡背陰處,雖然暫時找不到,但他只要在天上,就沒法在眼皮子底下逃遁。
而壞消息時,呂炎也不知道謝盡歡藏在什麼方向,心頭尋思此子應該往他過來的反方向逃,於是在往西方推進。
但實際謝盡歡殺人太快,跑到一半才發現呂炎過來,實際在反方向方向,這麼燒短時間肯定沒結果。
不過這可害苦了另一波吃瓜羣衆。
二十餘里開外,七道人影並排趴在山脊之上,望着前方毀天滅地,且往這邊推進的火光,都變了臉色。
雖然呂炎燒的很仔細,且一直在用望氣術勘探周邊天地,推進速度減慢。
但只要呂炎鍥而不捨,遲早會燒到這裡,他們如果沒被呂老魔提前發現,那就得齊刷刷變成燒雞!
何參察覺大事不妙,轉頭詢問:
“這也在你的計劃之中?”
楚興臉都綠了,畢竟他過來之時當觀察哨,看看結果如何,趴在三十多裡開外的山脊上,就是擔心被殃及魚池。
但誰能料到呂炎沒堵到人,竟然準備把人燒出來,他大概看到謝盡歡往東北方向跑了,但身爲苗正根黑的妖寇,他也不敢提醒呀!
這可咋辦……
楚興只要露頭,就得被呂炎發現,此時只能屏息凝氣把自己當死人,低聲道:
“距離十幾裡地,呂炎不一定找這麼遠。”
“人家在天上,才幾步路?真燒過來怎麼辦?”
“呃……”
一起死唄,還能咋辦……
楚興根本沒辦法,現在只能賭距離夠遠,呂炎根本搜不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