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紫眸光清明,端端地站在那裡,說不疾不徐地說:“長安各方諜者衆多。如今,已有滲入各家門戶,包括候大將軍的府邸,難保不會滲入軍中。如今此事,既然事關大唐太平與大業,那就不得不謹慎。”
“此話言之有理。”魏徵從不多考慮什麼彎彎繞繞影響官途,因此他第一時間站出來贊同這女娃的話。
李世民看了魏徵一眼,對江承紫說:“你說下去。”
“是。”江承紫領了命,繼續說:“前日裡,陛下雖然花了大力氣,將長安城內的敵國諜者清理得差不多。但我想那只是淺層次的,真正隱藏得深刻的間者往往可能是國之棟樑,會被安插在國家重要的位置上。這種事,前朝對突厥也是有過的。”
江承紫說到這裡,衆人都心知肚明,這說的就是李世民的岳父長孫晟。
李世民神色如常,點了點頭,說:“你這話不無道理。這自古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不僅僅是在戰場上馬革裹屍,血染黃沙。更有看不見烽火的戰鬥時時刻刻都在進行。這就是間者與間者之間的鬥爭。真是爲了國家榮譽,七十二般變化都使盡。有時,一個不察,就可能全盤皆輸。比如,蘇秦連橫合縱,說起來也是一種間者智慧,又比如西施禍亂吳國。阿芝有這個覺悟,很是不錯。”
“多謝陛下誇獎。”江承紫很是謙虛,說,“先前,阿芝因聽蜀王所言,多少知曉間者之事。今日陛下所託之任務非常重大,阿芝竊以爲怕是有間者滲入軍營——”
“阿芝姑娘,此話不妥。”一直沉默寡言的李靖很是不悅地打斷了江承紫的話。
江承紫不卑不亢,毫不畏懼地說:“我知曉李尚書親自帶兵,親自選拔。然間者之所以是間者,其僞裝之術怕是世間罕見。軍中被滲透,我想這也不奇怪。”
李靖一時無言,人家這話說得在理,他能說什麼。於是,他蹙眉看着這女娃,像是看到當年去楊素府邸求取施展才華時的落魄自己。
那時的自己就是滿腹抱負,對未來充滿希望,不懼怕所有的強權。
“是不奇怪。”對此作出肯定的是程知節,爾後程知節還舉了幾個軍中抓出間者奸細的例子。
“我親自選拔,這些人的背景也是一一調查,皆是高門大戶的子弟。”李靖不悅。
“有時候,父子都同屬敵對陣營,何況只是門第?”秦叔寶也站起來力挺江承紫。他是這一次執行任務的總指揮者,他自然想帶他的人,並不想帶什麼不相干的軍中之人。他原本琢磨着如何向李世民說起,卻不料江承紫竟然主動提出。這女娃真是合他的意。他這會兒自然是要順水推舟來力挺於她了。
李靖看程知節與秦叔寶都站在她那邊,而且她說的實際上很有道理,他便不再爭論,只對李世民說:“陛下,此事,還請您來定奪。”
李世民心中也早就明瞭,更從方纔秦叔寶的話語聽出端倪,這秦叔寶顯然也不想用選拔出的這批人。而且,楊敏芝這說法頗有道理,於是他順水推舟,徑直說:“阿芝所言,頗有道理,只是這批人不用就是,何以要下大獄?不知阿芝有何說法?”
“回稟陛下,只單單是不用他們,那麼消息就會泄露出去,敵人可憑藉這一點窺伺我們的任務。如今,將他們秘密關押,如果有會審訊的人,一定可以從中揪出一些有用的情報。而且,如果他們是清白的,待我們完成任務,朝廷再舉辦個軍事技能大賽,他們作爲分賽區的佼佼者,朝廷適當嘉獎就是。”江承紫緩緩地說。
李世民微微眯眼,他不得不承認這女娃太聰明瞭。可是恪兒是庶出的皇子,雖然傑出,畢竟是庶出。他可不想兒子們再出一個玄武門之亂。亦或者前朝煬帝與其兄的相殘。
這女娃不正像是當年的蕭後麼?
李世民想到此處,心裡忽然很是暴躁,但他按捺住暴躁,和顏悅色地問:“那麼,不用他們,用誰?”
“回稟陛下,用臣家生子的兵士。”秦叔寶站出來說。
“還有我的。”程知節拱手道。
“你們倆?”李世民微微蹙眉,掃了兩人一眼。
“戰亂之際,我夫人收養了不少孤兒,大嫂也收養了不少。他們是我們從小培養長大的,教出來的。絕對不是什麼間者,而且對陛下,對大唐忠心耿耿。”程知節連忙說。
收養戰爭遺孤,認真培養成國家最需要的人才。這是秦叔寶和程知節以及尉遲恭所做的事。這是李世民一直知曉的,而且這三家所培養的這些人,承擔了許多重要的任務。這也是李世民知道的。
這一批人可以說是意外之財,又是非常重要的人才。李世民一般來說,並不輕易動用他們。而今,入迷途山這件事本身就困難重重,還要執行刺殺樑師都的任務,這並不是一樁穩當的買賣。
一個帝國的帝王首先得會算賬。他算了這筆賬並不划算,於是搖搖頭,說:“這批孩子,不成。太不容易了,他們太苦了。”
“嗨,陛下,這些孩子們巴不得爲國出力呢。你放心,我程知節手下的這批孩子,會全力以赴,不成功則成仁。”程知節豪爽地說,而後還補充一句:“老黑也說了,如果需要他手底下那批孩子,只要一聲令下即可。黑白夫人訓練的這批孩子,可不一般。”
李世民掃他一眼,心想:你這是要把這批家底給我搬空了?但沒好意思直接說,便委婉地說:“執行此等秘密任務,人多眼雜,容易暴露。你整那麼多人做啥?”
“陛下所言極是。因此,只需我那批孩子即可。”秦叔寶接過話來。
“就那麼幾個人?”李世民很是驚訝。他可是知曉,這些年執行各種任務,秦叔寶收養的那批孩子並沒有剩下太多。而一些傷殘人士也被秦叔寶安置做點小買賣,或者在將軍府打雜。
“陛下,一個樑師都而已。臣定不負你所託。”秦叔寶不卑不亢。不知爲何,他總覺得有了這個女娃,他這一次定然會順順利利,所有的不敢想都可以去肆意地夢想。
“哈哈哈,老秦向來謙遜,如今卻也不謙遜了。”程知節哈哈大笑。
秦叔寶沒理會程知節,而是徑直下跪,道:“請陛下成全,請李尚書成全。”
如果不動用自己的人,只用秦瓊的人就辦妥此事,這是極好的。因此,李世民點點頭,道:“既然恩公有把握,就依你。”
“多謝陛下成全。”秦叔寶叩拜謝恩。
李世民看了看天色,便說:“那恩公安排妥帖,明日一早,就請動身。”
“是。”秦叔寶領命,便與秦夫人一併離去,前去部署。
李世民看了看魏徵與房玄齡,又看了看李靖,說:“李尚書,我要與楊敏芝單獨說說話,你且找個僻靜之所。”
江承紫訝然,不知李世民要說什麼。但她隱約覺得跟這一次鋒芒太露有關。
李靖領命,請了房玄齡、魏徵等人到別處喝茶,屋內就只剩下江承紫與李世民。
李世民像是個和藹的長輩,笑眯眯地問:“阿芝呀,你真是聰明。”
“陛下謬讚,阿芝愧不敢當。其實,爲了能守護住我的國家,我的家人,守住蜀王,我已使勁渾身解數,殫盡力竭了。很累,很累。但是,我不能放棄,也不能鬆懈。”江承紫緩緩地說,神情語氣皆是疲憊。
李世民聽她這樣說,波瀾不驚的心裡忽然也有點動容。想起年少時,初見楊淑妃時,他那時也是想着有朝一日能璀璨廣華,能配得上金枝玉葉的公主。爲此,他默默努力,吃了不少的苦。
“阿芝,你可想過?恪兒此去,若是不回來,你待如何?”李世民問。
“若是他沒回來,我去帶他回來。”江承紫回答。
“傻孩子,你明知我所言是何意。”李世民嘆息。
江承紫想了一下假如李恪沒有回來,與她天人永隔,便覺得心裡涼颼颼的,爾後又是火辣辣的疼,淚水頓時就涌上來。然而,她還是竭力平靜,回答:“陛下,若是那樣。我得活着,爲他報仇。那些害他的,我一個也不會放過。至於另嫁他人這種事,此生我也不會做。我只能是他的妻。”
李世民聽着這樣的話,想起青春歲月裡那些似乎是前世裡的事。隱隱約約裡,他也曾有過這樣的青春濃烈。因此,他對這女娃頓時多了些許寬容。
“阿芝,那你有什麼理想麼?”過了許久,李世民又問。
“理想?”江承紫想了想,才壓低聲音,有些害羞地說,“陛下,那你不可笑我。”
李世民保證不笑,然後饒有興趣地追問:“是什麼呢?”
“我想跟蜀王成婚,結婚生子白頭到老。想跟他一起踏遍三山五嶽,培育出讓百姓吃得飽又有營養的物種。”江承紫非常真誠地說。
“什麼?”李世民問這個問題,本來就有試探的意思。他設想過這女娃若是知曉此番他的意思,定然會回答得滴水不漏。他設想過什麼白頭到老這種爛俗的答案,但他們沒有猜到踏遍三山五嶽找物種的事。
“我們早就說好了呀。待國家再安定一下,外患不足爲懼時,我們也算長大了,正式成婚了。我們就申請參加神農計劃,走遍三山五嶽,爲大唐百姓找到能豐衣足食的物種。若是能找到,大唐富足,我與蜀王可也要名垂青史呢。指不定還能趕超神農呢。”江承紫笑眯眯地說。
“你跟恪兒商議過?”李世民很是意外地問。
江承紫很是真誠地點頭,說:“是啊。這神農計劃還是蜀王跟我設想出來的,後來我們又拉上了喜歡植物的姚子秋呢。當時,我們幾個可是一起種植馬鈴薯與紅薯的。”
李世民心裡徹底沒底了。他略微設想一下:自己的兒子醉心於研究農作物,對大唐還有什麼威脅?還有什麼第二個玄武門?這女娃又如何會成爲蕭後?
那蕭後可是蕭氏一族傾其所有培養出來的,而這女娃卻不一樣,生下來就丟在洛水田莊。這一切都是可以查到的,而且他派去的人還證實了根本沒可能掉包孩子。弘農楊氏的棄子,因其有一段仙緣,師承仙者,這看到的是天下蒼生的溫飽飢寒,看的並不是蠅營狗苟的陰謀權利。
如此說來,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俗氣了。
李世民頓時覺得自己方纔生出要除掉她的心思多麼的俗氣。
“甚好,甚好。”他感嘆。
江承紫卻是來勁兒了,繼續說:“陛下,其實呀,我還有個小秘密告訴你。”
“什麼秘密?”李世民覺得這女娃很是有趣,古靈精怪的。自己那些公主們可沒這麼有趣的。
“植物也會生病。我跟蜀王之前還在討論要格物院申請成立一個專門研究防治病蟲害的部門,專門研究種植,讓田地的畝產量高起來。”江承紫壓低聲音。
“呀,這挺好。等如今這些棘手的事結束了,你讓蜀王來奏,朕必定會準了。”李世民笑道。
江承紫搖搖頭,說:“陛下,蜀王不來上奏章。”
“爲何?”李世民很是好奇。
“這是朝廷大事。要上奏章也是格物院,或者負責格物院的太子。蜀王要避嫌,上奏不適合。”江承紫很嚴肅地說。
“這種事有什麼好避嫌的?”李世民不悅。
江承紫嘆息一聲,說:“我們只想過平靜生活,看雲捲雲舒,聽山花開落。但我們還年輕,不能像淑妃那樣吃齋禮佛,不問世事。我們不想白白到這世上走一遭,浪費老天賜予的美好華年,想要爲人類做出點貢獻。所爲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但他的身份在那裡,保家衛國這種事太敏感,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想沾染;入朝爲官,也會讓人不快,我們也不快活。因此,蜀王說他只想做個逍遙的王爺,選擇醉心於農作物研究,造福百姓,也算作爲兒子爲父親分擔,算作皇室人員爲天下蒼生分擔了。”
這一番話倒不是她編造的,而是她與李恪溝通時所想。只是這種一味退讓的前提是必須把那些不知退讓的狗東西清除掉,還天下一個清明之後。
這一番話,她說得情真意切。李世民聽得心酸,恪兒是多麼好的孩子,只因爲淑妃是前朝亡國公主,不能成爲皇后,這孩子的命運就釘死了。這外頭的風言風語多了,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心裡想多了。久而久之,連他這個做父親的都忘記自己是父親,也一樣想多了。
“阿芝啊,恪兒真是找了個好王妃。”李世民笑道。
“多謝陛下誇獎。”江承紫笑嘻嘻地說,聲音脆脆的,特別真誠。
“阿芝,我說正事,你此番不帶任何人去麼?”李世民忽然想到這女娃沒有帶任何一個人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