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曾經以爲會永遠這樣繼續下去。在瑩看來,花青和她不會有人類的死亡。除此以外,她不會允許還有其他什麼將他們分開。
瑩有時候會覺得花青很像那個書生,有時候也會覺得花青很像她已經死去的哥哥。在畫的時候,這是她想到最多的兩個人,於是花青成型後也會和他們有些相似。
花青是她的什麼人,她也說不上來。花青是她一手造就的,他身上的每一絲一毫靈力都和她相似,然而他們卻又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如果真要說的話,花青便是瑩除了村子外的一切。
就這樣生活了很久,瑩沒有什麼時間概念。她是很容易滿足的,這樣的生活對她來說已經很好了。村裡的變化很大,她享受着村名的香火,盡力地庇佑他們,看着村子裡原本熟悉的房子被拆掉,然後有新的牢固的房子建了起來。村裡的人的生活也越來越好了,他們不會再隨隨便便死於病症,壽命也也越來越長。一切都往好的地方發展着。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旱災突襲了這個村莊。
她起初還可以維持這裡的平衡,她引來雲化作雨水降下去,然而過不了多久田地就又幹涸了。因爲越來越乾燥,可以引來的雲也越來越少;小河的水位開始下降;最後漸漸見底。
因爲河水的減少,作爲河神的瑩也虛弱了起來,她睡着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醒來也睏倦無比。
有天醒來的時候,她躺在幹到底的河牀中,望着天空。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照進她的眼睛裡,分外刺目。她有很久沒有看到花青了,即使在這種時候也非常想念他。
瑩知道花青在懷疑她。花青不斷追問自己的來歷,她卻不願回答。所有人都可以看出來,花青和精魅都是不同的——他有着河神纔會有的靈氣。所以瑩寧願讓花青相信他們是一樣的,這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花青和所有的靈魅都是自由的,然而她卻不一樣。瑩是河神,她必須守在這裡,哪怕所有人都不在了,也不能離開……
倘若世界上只有兩個同類,那是不是就會本能地相依爲命,不會分離了呢?
所以她執意地隱瞞着什麼都不說。花青漸漸有了猜忌,憤怒之下離開了。然而瑩卻很放心,她得意地想:無論花青走多遠都會回來,因爲她還在這裡,她是他唯一的‘同類’。
她就這樣小心而卑微地算計着,禪精竭慮地把他留在自己身邊。
人類大多敏感、自卑、脆弱。然而即使她已經不在是人類了,卻依然擺脫不了人類本性束縛的悲哀。
她躺在泥濘的河牀中,陽光太過刺目,於是她擡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然而手指按在眼睛上的時候卻摸到了幾滴冰涼的流下來的液體。她用手捂着眼上,眼睛大大地睜着,視線被淚水模糊,卻依然可以看到指縫間被陽光映照得一片猩紅。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哭,河神本來是不應該會哭的,況且其實她不難過,也並不傷心。
她只是很討厭那個會算計的自己……厭惡到無以復加……
去水神廟祈求的人越來越多,然而卻依然沒有雨下下來。這樣下去,最後連河牀底都完全乾涸了,村裡的井也不再有水,田地龜裂,村民渴死……一年間,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餓殍遍地的場景。
瑩無法再看下去,支撐着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出了村子,沿着已經乾枯的河道往前走去。她一定要找到有水的地方,把那裡的水引回來。
瑩走了很久,好幾次睡着在了路邊。過了將近一個月,她終於找到了一條小溪。她的靈力原本已經接近枯竭了,然而在堅定的願力之下,竟也引着溪水走了回來。
靈力大幅消耗,瑩在回來的路上走得分外艱辛。稍有鬆散倘若溪水化雨落在路上,這一路便都白費了。她必須走到村裡,無論如何都不能在路上睡着。
於是她幻化出一把小刀,割傷自己手心,接着疼痛來保持清醒。河神雖然有痛感卻不怕受傷,即使手心割破,也在一秒內立刻癒合了。然而靈力已經極度衰弱的她,到了後來傷口竟不再癒合。幾次下來手已經可以看見白骨,手心開始麻木,神智又漸漸昏沉了。她踉蹌着扶住身旁的一個柳樹,狠下心來,捏着刀對着胳膊狠狠地劃了下去。
那段路走得太過艱苦,終於到達的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一路是怎麼過來的。
大雨狂降,村民們在雨中歡呼。她的意識卻已經相當恍惚,走到河邊一頭栽倒了下去。昏迷前依稀看到花青蒼白着臉喚她的名字,她卻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
無論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畢竟做了一個很好的神明罷。
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是漫天明晰的星辰和花青在月光下蒼白的臉。花青握着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把靈力導進去。
瑩微微掙了一下,抽出手。她的靈力來源是村民的信仰,而花青的靈力來源是她幻化出的畫軸,兩者看似相似,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她把手微微擡了起來,她的身體在夜裡發出河神特有的清聖的光芒,手心的傷痕清晰可見,沒有絲毫約合的跡象。
看來這次……也許真會消失呢。
“瑩……你已經睡了五天了。”花青溫柔的眼睛有深深的陰鬱和悲傷的情緒。“我很後悔……我不該離開,我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她躺在他懷中脣角緩緩勾起,微微笑了一下“但我知道你會回來。”
花青垂着眼看着她,沒有再說話,垂落的髮絲掩住了他臉上的表情,但抱着她的手卻似乎有些顫抖。
“花青,你還記得麼?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是在水神廟的廟頂。”瑩的聲音很輕很溫柔。“那時候的夜色也很好呢。我一共只見過三次這樣好的夜色,一次是我剛變成河神的時候;一次遇見你;還有一次就是現在了。”
月色倒影在她漆黑的眼中,閃爍着迷離流盼的光輝。“每一次都是很特殊的日子,不是相遇……就是離別。所以也許這次也是吧……”
夜風拂起花青的幾縷髮絲,在月色裡微微飄動。這個時候,彷彿有一種他正在哭泣的錯覺。“瑩……你在向我道別麼?”
瑩溫柔地看着他:“我不道別,我要和你約定。如果我沒有消失,你就永遠陪着我。”她頓了頓,繼續說道“如果有一天你確定我消失了,就把水神廟底下挖開,那裡有我送你的東西。”
花青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上全是傷口,花青不敢用力,只輕輕捧在手裡。“不要消失。”
“花青……那邊是什麼聲音?是水神廟那邊傳來的麼?”她微微側過臉看着水神廟的方向,卻被茂密的樹木枝葉遮住了視線。
花青猶豫了一下,遲疑地看着她,微微有些不忍。“村裡的人在拆水神廟,很多人死了,所以他們……”
瑩微微怔了一下,眼中漸漸有了瞭然和嘆息的意味。“所以他們恨我麼……”
已經盡力,卻無能爲力。這便是最後的結局。她最後……還是不能算一個合格的水神。
她低低地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原來如此。”難怪在靈力如此衰敗的情況下她會突然醒來;難怪會忽然這麼清醒……是迴光返照罷。
“還有多久拆完?”瑩釋然地微笑着看着他。“夠去河邊麼?”
她的精神似乎越來越好,花青微微鬆了口氣。“我帶你去。”
瑩站了起來。“你給我帶路吧,我可以自己走”
夜晚的山間小路沒有人,只有竹林的樹葉在夜風中的沙沙聲;蛐蛐的鳴叫聲;還有遠處小溪流動的佩環一般的叮咚聲。
一切都已恢復如常了,三天的暴雨之後,將原本乾涸的溪流河水都填充了。月光在樹影中搖動,薄薄的雨霧瀰漫在清新的空氣之中,新長出來的草尖上有晶瑩的露珠。
他們走動的時候都沒有踩到樹枝草葉,彷彿沒有人走過一般安靜無聲。“花青,離開的一年有想念我麼?”瑩藉着月光看着他的背影。他雲紋的衣料被風輕輕托起來,在月色中宛若暈開的水墨。
花青沉默了片刻。“我很想你。”
瑩輕盈地走在他的身後。“你會遵守約定麼?”
花青認真地回答。“會的。”
“那就太好了。”她在他的身後,身體越來越亮,越來越透明。於是她漸漸放慢了腳步,離他漸漸遠了。“花青……”
“嗯。”
她微微地笑着。“花青。”
“嗯。”花青回過頭來。
黑暗裡,月光在樹影中微微搖曳。竹林在夜風中發出安靜的沙沙聲,秋蟬還在鳴叫,他的身後已經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