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門外,大雨滂沱。
胡芸娘仰頭望着“定遠侯府“的鎏金牌匾,雨水順着傘骨滑落,在青石板上濺起朵朵水花,這一切恍若夢境……
身後數十名書院學子肅立雨中,高冠博帶被雨水浸透,卻無人動搖。
傘面上流淌的水簾,彷彿一道道晶瑩的珠幕。
有些冷意,吹透街道的冷風。
胡芸娘原以爲去書院求救不過是孤注一擲,誰曾想這般順利。
胡芸娘想起方纔在書院的場景:在書院門口遇到了那位素來清高的金子嘆老先生,本以爲會被忽視,想不到說明來意他竟當即拍案而起。
在書院中呼朋引伴而來,一衆書院衆學子紛紛擱筆相隨,其中就有張源來。
胡芸娘還以爲是金子嘆老先生,在書院交友廣闊。
“老朽哪有這般面子?”
金子嘆的白鬚上掛着水珠,眼中卻閃着灼灼光芒,“這些後生,都是真心仰慕謝觀才學。”
老先生擡手接住檐角垂落的雨線,聲音混着雨聲傳來:“豈能眼睜睜看着這等人物折在自家門第之中?”
“天妒英才死在婦人之手,誰不惋惜。”
胡芸娘握傘的手微微一顫。
金子嘆聲音有些落寞,“老夫自小家境貧寒、家徒四壁,只有苦讀詩書,出人頭地,一紙文章驚動汴京人,也想少年風流不足誇,可惜我終究腹中無多少筆墨,年老孜孜不倦,纔有如此,卻已經頭髮全白。”
“所以,我一直羨慕觀公子這等人,自小就有一身才華,得女子傾慕,少年人本該如此,這纔是少年意氣。”
金子嘆目光越過雨簾,望向那些撐着荷葉傘的窈窕身影——西廂樓的花魁娘子們竟也冒雨而來,羅襪生塵,眉眼間盡是掩不住的焦灼,那情狀恰似……
恰似閨閣慕少艾。
金子嘆立於雨中,衣袍已被雨水浸透,卻仍挺直脊背,聲音穿透雨幕:“若觀公子是九大姓的嫡系貴胄,今日我等或許不會冒雨而來。但——”
他環視衆人,目光在幾位二先生、三先生的親傳弟子身上停留,“同爲出身卑微者,這份惺惺相惜之情,便是我們讀書人的風骨!”
雨勢漸猛,打在油紙傘上噼啪作響,卻蓋不住衆人衣袍振振之聲。
謝府護衛持刀立於朱門兩側,面面相覷,終究不敢對這羣金貴的讀書人動手。
數十把雨傘在雨中連成一片,宛如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將謝府大門圍得水泄不通。
胡芸娘握傘的手漸漸放鬆,脣角浮現一絲淺笑。
天無絕人之路,事情終有轉機!
只是,不知此刻香君妹妹與允兒那邊,是否一切順利?
~
“老先生,我扶您回去吧?外面雨太大,風冷得很。”
李香君與周允兒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攙扶着一位耄耋老者。
老人身披略顯寬大的儒袍,背脊佝僂如弓,行走時步履蹣跚,彷彿隨時會被秋風吹倒。
他眉發稀疏,臉上皺紋縱橫交錯,張嘴時只見零星幾顆黃牙,儼然市井間隨處可見的尋常老叟。
只是眉宇間多是慈祥溫和。
可二女卻絲毫不敢怠慢。
方纔在月華軒,那位在汴京手眼通天的東家見到此老時,竟當即伏地行禮,口稱“主子”。
原來月華軒的東家,竟然還不是真正的幕後之人。
周允兒兩女去看月華軒,說明來意後很快見到了這位老人。
本來還隱隱擔心,老人會不放在眼中。
誰曾想甫一稟明來意,那位老先生竟當即應允,更是親自赴謝府。
兩女猶在恍惚間,老者的青帷馬車已疾馳在官道之上。
令人駭然的是,沿途九大姓的車駕見其旗號,紛紛退避讓行。
待至謝府門前,雨幕中赫然停着長公主的鸞駕。
更令二女震驚的是!
那位尊貴無匹的長公主竟冒雨而立,見到老者下車時,當即上前執弟子禮。
雨珠順着長公主臉頰而下,卻掩不住面上那抹……受寵若驚的神色。
直到此刻,周允兒方知手中攙扶的,究竟是怎樣的通天人物。
兩女也知知曉了老人的名號——東山先生。
李香君指尖微顫,忽然想起民間那個傳聞——據說當年咸和帝欲拜東山先生爲國師,三詔而不受。
莫非是同一人?
待長公主持着老人的私印踏入謝府,東山先生也準備離開。
李香君二女正要上前攙扶,卻見老人擺擺手:“老頭子又不是瓷做的,自個兒上車還難不倒我!”
他踩着車轅登上馬車,忽又駐足回首。
老人登上馬車的駕板,看向圍在謝府門口的一衆讀書人,打着傘,外面雷雨密佈。
老人罕見的露出一絲笑意:“讀書人啊……”
他低聲喃喃道:“微末時能衆志成城,確叫人熱血沸騰。可待他們身居廟堂……便是這江山。”
一聲嘆息混着雨聲消散:“反倒成了社稷之憂。”
老人望向謝府高牆,目光似要穿透重重雨簾:“這謝觀……老夫,可是準備壓下全部身價給你下注了。”
周允兒兩女站在馬車下不解其意,恭敬送別老人。
老人正準備鑽進車廂內。
外面的風雨逐漸停歇,有天光破雲之像。
“嘎吱——”
謝家的大門突然慢慢推開。
老人緩緩擡頭看去。 ~
~
【鶴鬆堂!】
【老太君下定了決心,看着在場衆人。】
【“既然出了種種事情,關於謝觀之事,今日就先擱置。”】
【趙夫人不服道,“老太君,這有失公正,人鳳他可是——”】
【話音未落,老太君一個眼風掃來,那目光猶如實質。】
【趙夫人只得咬牙道:“兒媳遵命。”】
【謝琦月在旁見狀,終於鬆了一口氣,心中懸着的大石也落了地。看來今日謝觀是沒事了,她暗自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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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間輕撫長鬚,笑吟吟拱手:“老太君治家有方,歉然和睦,必有後福。”】
【老太君神色疲憊道,“今日老身倦了,諸位也就請回了。”】
【秋月已經走進,過來攙扶老太君。】
【老太君看向李南天和顏悅色道,“南天,替我向李老夫人問好。”】
【李南天起身行禮,“老太君,還請注意身體,晚輩和小妹就告辭了。”】
【老太君輕輕頷首,拾起案上的戶籍冊,轉身走了幾步後她忽然駐足,側首投來一瞥:“謝觀,今日之事沒有全盡。”】
【“這個謝府的天終究之翻不了的。”】
【短短兩句話如冰錐墜地,堂中溫度驟降。】
【其中的警告之意,在場之人都能聽的出來。】
【謝軒見此暗自搖頭,今日你雖無事,可是將老太君還有一衆夫人得罪致死,之後難有容身之地,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與老太君爲敵,便是與整個謝家爲敵。】
【只要你的戶籍一日在謝府,你的性命便一日他人爲刀俎你爲魚肉,老太君隨時可以又如今日一般的問罪於你。】
【今日有人貴人保你,可是明日了,後日了……人情也有用光的時候。】
【衆目睽睽之下,你卻忽的展顏一笑。少年青衫磊落,背脊挺得筆直:“巧了,這話……也正是孫兒想對老太君說的。”】
【老太君眼底寒芒暴漲,可轉瞬間,那些凌厲又盡數斂入渾濁的眼底。她最終只是深深看你一眼,便走入了後堂的陰影之中。】
【“恭送老太君!”身後是謝家之人的行禮聲。】
【趙夫人負氣離去,只留下一句,“謝觀,你記住!你之後會死的比今日更加悽慘。”】
【謝人鳳跟着母親離去,不過他眼中似乎有着冷笑出聲道,“等着吧,謝觀,會有你後悔的時候。”】
【謝家一些夫人和宗族,既有離去也有留在此地者駐足者。】
【你聽着趙夫人的話,眼中有真正的冷意掠過,然後很快平靜。】
【你謝過諸葛間二人,便準備去謝府門外見一見者書院爲你而來的學子。】
【謝原衆人一道跟隨而去。】
【袁夫人也是好奇,要知道書院的學子都是持才傲物,把衆人不放在眼中,怎麼會瞧得起一個庶子。】
【李南天衆人也是魚貫而出。】
【邁出鶴鬆堂,天光早就乍破。不知何時,滂沱大雨已然停歇,鉛灰色的雲層正被風撕開裂隙。】
【灰濛濛的天色已經褪去,此時還是正午時分。】
【一路渡船走過大觀園,天上已是透亮,多了幾分暖意。】
【今日來了諸多客人,又有退婚的李家,謝家少有的大開大門。】
【你還未至門前,便聽得外面人聲嘈雜。】
【剛剛爲防止一衆學子闖進謝家,便大門緊閉。】
【此時兩側的謝家下人緩緩推開硃紅漆色的大門。】
【“觀公子來了——”】
【不知是誰高喊一聲,門外霎時如沸水潑雪,響起一片歡呼。數十名學子衣衫猶帶雨漬,卻個個挺直如鬆。最前排的幾位老先生甚至向前幾步。】
【門緩緩而開,一縷金陽穿透雲翳,將飛檐翹角鍍上流金。】
【你走了出去,看着在場之人歡呼,還有不少持青荷傘的女子,胡芸娘、沉香等人暗自落淚。】
【你整肅衣冠,朝着雨後的長街對着衆人深深一禮,“謝觀,多謝諸位。”】
【下一刻,滿街書生齊齊還禮。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們躬身如鬆,年輕學子們長揖及地。】
【謝玉跟在母親身後少有露出詫異之色,這謝觀真的只有幾分詩才?能擔得起讀書人的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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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馬車上的老人,這位東山先生。
微微眯起眼睛,蒼老的手指不覺攥緊了車簾。
他看着謝府門口的走出的年輕人,一襲青衣雖不名貴,卻也穿的合身妥帖如修竹挺拔。
天光破曉,大雨初晴,金色的光線撕裂天穹灰雲,打在少年的身上,無比璀璨。
少年展顏一笑。
老人見此,笑呵呵道,“不錯嘛,有老夫年輕時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