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幻覺破碎之際,半跪在艾華斯面前的唐吉訶德卻並沒有隨之破碎。
漆黑無光的環境之中,唐吉訶德身邊泛起透明的白色漣漪。
他擡起頭來,注視着艾華斯。
漆黑色的長髮宛如海帶般凌亂的披散着,碧綠色的雙眼宛如狼瞳。
比起原本的“巴林騎士”,他變得瘦削了許多。與尤利婭有三四成相似的面容,也因爲過於瘦削,看起來並沒有太過俊美,而是有了一種連環殺手一般的冷酷鋒銳感。
“偉大的救世主啊……您忠誠的騎士終於等來了您。”
唐吉訶德的聲音狂熱而又瘋癲,可他的雙眼卻顯得理性而又哀傷。
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哪個纔是真正的他……也弄不清楚這瘋病是不是他裝出來的。
“……唐·吉訶德……”
艾華斯低聲唸誦着他的名字,又鬼使神差的在唐吉訶德期待的目光中加上了他給自己取的名字的後綴:“……德·拉·曼卻啊。”
唐吉訶德的名字,可以理解爲“‘拉·曼卻’地區的守護者,尊貴的吉訶德大人”,也就是“吉訶德卿”。但是拉·曼卻領,別說是裂土戰爭……早在赫拉斯爾帝國中期時就已經不在了。
這是赫拉斯爾帝國建國初期時,中部地區一個相當肥沃、祥和的鄉村地區的名字。大概就類似於“桃源村”或是“杏花村”這種含義。
而“吉訶德”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一種騎士使用的大腿護甲,它再往下就是護膝與脛甲。
而這個位置的盔甲對騎在馬上的騎士來說是極爲重要的——因爲對於步兵來說,他們的大腿沒有那麼容易受傷。但騎士的大腿是暴露在外的,並且算上馬的高度、恰好是步兵最容易直接攻擊到的位置。因此它也可以算是一種“騎士的必需品”。
這個名字,毫無疑問是一個假名。它的構成太過有意義,就像是一位作家給小說中的角色起的名字一樣……總要帶着各種各樣的隱喻與典故,讓它沒有那麼隨便。
看着唐吉訶德的瞳孔之中剎那間盛放出的光芒,艾華斯突然感覺自己好像理解了這個男人。
他並非是夢想着成爲騎士的虛構靈體那麼簡單。也不完全是失去了記憶的赫拉克勒斯,亦或是以巴林騎士的靈魂作爲原料重構出的幻魔。
他的心中有着不可言說的苦痛與熱誠——從他稱呼艾華斯的語句來看,他顯然有着屬於自己的意志與故事。只不過他是主動沉溺於騎士的輝光之中,用這種方式來掩蓋自己的空洞。
比起一個學習、模仿圓桌騎士的懵懂靈體,倒有點像是艾華斯的那位岳父大人——阿爾伯特王子竭力模仿着吟遊詩人尤努斯,也是一種沉溺其中的逃避。
就像是被苦痛刺傷,想要安靜在遊戲中、或是各種個人志趣中逃避,通過沉溺其中來忘卻一切的玩家一樣。
艾華斯還見過一位類似的人。也就是星銻的那位小丑拉羅。
他同樣是這樣瘋瘋癲癲的狂人……但他卻比任何人都更加熱愛星銻、忠誠於瓦倫丁。那些道貌岸然、禮貌優雅的貴族與學者,都不過是披上了羊皮的狼。反倒是那個瘋子小丑,纔是最爲清醒、最爲悲痛的人。
而對於這樣的人,就沒有必要將他從那種自己也心知肚明的狂劇中拉出來了。那並不禮貌——也不會顯得自己很聰明,像是個看破虛妄的智慧道途超凡者一樣識破了一切。
艾華斯溫和的目光低垂,清朗的聲音在虛空中響起:
“我以我,艾華斯·莫里亞蒂的名義,封你爲‘拉·曼卻領’的守護者。
“雖然目前無論是阿瓦隆還是新赫拉斯爾,都暫時還沒有這片領土……但我向你承諾,這塊領土很快就會誕生……亦或者說重建。它或許不會太大,但它將會是我的家所在的地方。”
艾華斯看向唐吉訶德,一字一句的說道:“我將住在你所守護的拉·曼卻領中,唐吉訶德。”
唐吉訶德注視着艾華斯,那理性而悲苦的目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明亮、灼熱。
“……我將爲您而戰,大人。”
他沒有多說什麼。
之前囉嗦而又亢奮的他,此刻卻反而變得沉默寡言了起來。
而艾華斯則向前伸出手來——
“唐·吉訶德·德·拉·曼卻!”
艾華斯一字一句的高聲唸誦,舉起手中具現而出的兩張卡牌,高聲宣告:“我於此刻呼喚你的名字,予你以貪婪之烙印!
“我的生命就是你的生命,我的命運就是你的命運——
“——服從我,威權之道的幻魔!!”
隨着艾華斯的宣告聲,一聲龍吟聲遠遠響起。
一口冰霜龍息砸落下來,將艾華斯與半跪在地的唐吉訶德瞬間凍結、凝固。
一道純白色、裹着一圈霜痕的法陣自冰面上逐漸凹下去,閃耀起了輝光。
——就像是用厚重的紙包裹住了燈火,隨着在上面用無形的刻刀逐漸雕刻鏤空、一束束細微的光也隨之從中滲透而出。
愈發明亮的輝光自冰中孵化。
如同在卵中孵化而出的生命一般——
它雕刻完畢之後,純粹的光之法陣便向着空中擡升。
隨着它逐漸上升,就像是3D打印一般、也一層層逐漸讓被冰封的艾華斯與唐吉訶德解凍。當它完全升到比唐吉訶德更高的位置時,兩人身上的冰層也完全消散殆盡。
光之法陣升到最高點時,它的內環中浮現出了一隻威嚴兇猛的雄獅頭顱圖案。
隨後,法陣便從最外圈開始逐漸坍塌、破碎,落入虛空化爲虛無。最終只剩下了那個如同徽章一般白色的獅首圓環。
兩張全新的巨大塔羅牌,也是一上一下的從虛空中被慢慢印了出來,正面彼此相對、浮現在它的上下兩側。
下面的那張象徵着唐吉訶德自己。
——【正義】。
頭戴冠冕、身穿紅袍的女神手持天秤與劍,坐在王座之上,背後爲兩根石柱。
高高在上的女神象徵着神的威嚴——天秤是公平與衡量、劍是決斷與懲罰。而那兩根石柱則是傳統與法律,紅袍象徵着宗教的威權,冠冕象徵着王權的權威。
很顯然,“正義”的標準,來自於威權的定義。
它的卡面逐漸發生了變化……灼熱的紅色的卡面變成了靜謐的青綠色。女神不再端坐於王座,而是站了起來,並且蒙上了眼睛。她手中握着雙刃劍、立於巨大的天平之上。天平的兩端分別是“阿爾法”與“歐米茄”,象徵着最初與最終……而它們此刻卻達成了微妙的平衡。
而原本的兩根簡單的石柱,則變成了兩端是光與暗的複雜尖塔。兩根石柱變成了四根尖塔。四根尖塔的兩端是八重光暗。經過極爲複雜而危險的平衡,才讓光暗抵達了均衡之境界。
當原點與終點都置於天平之上衡量時,纔會發現兩者是均衡的。而這個過程如同立於球上的雜技演員一樣,需要持續的專注、寧靜的心。
【正義】變成了【調整】。
比起靜態的、苛烈的“正義”,不斷傾向均衡的“調整”無疑是動態的、冷靜的;比起外在的、物質的權威,它轉向了內在的、精神層面的定義。
而上面的那張卡,則代表着用來封印唐吉訶德的銀冕之龍。
——它是象徵着勝利與權威的“戰車”。
原本戰士立於戰車之上,前方有一黑一白兩隻獅身人面像,正好與正義牌上的兩根柱子所對應。戰車的周圍是山川河流、是城市堡壘。象徵着戰無不勝,象徵着征服與勝利。同樣也象徵着意志力對力量的駕馭——若是無法讓兩頭顏色相反的獅子走向同樣的方向,戰車就無法前進、甚至有可能會破損。
而這種統率,就叫做威權。
——威權就是對力量的控制!
但此刻,這張卡也發生了變化——兩隻獅身人面像變成了四隻智天使,同樣是兩黑兩白。而面對的方向也從一個變成了三個……隨着光與暗的複雜化、形勢也變得複雜,正對應着“正義”變成“調整”時“石柱”的複雜化。
傳統象徵着道德、律法象徵着威權。而隨着社會的發展,道德與威權也無法再解決一切複雜化的問題。
原本車上的戰士握着長矛,露出能讓自己顯得榮耀的臉、頭上戴着象徵着凱旋的桂冠。
但新的卡面之中,戰士全身卻披上了全遮蓋的、如同罐頭一樣堅固的盔甲。他不再是站着迎接榮耀,而是安穩的坐在車中;他不再握着長矛,而是抱着宛如聖盃一般的盾牌——亦或是如盾牌一般的聖盃。
他不再需要物質的繩索與鐐銬,四隻智天使便匍匐於戰車之前。因爲給予物質的約束,從而得到的外在勝利……已經變成了由精神的提升、內在的整合、光暗的調整,而得到的“不戰而勝”。
正如銀冕之龍此刻的處境一般。
祂昔日化爲人類戰士亞瑟,討伐巨人之國、從而逆伐至高天,化爲新柱神銀冕之龍。
而此刻銀冕之龍已經不再需要取得物質的勝利……祂現在需要精神的統一、內在的調和。
終於,隨着兩張牌逐漸生成並變得清晰,它們慢慢向着中間靠近。
當兩張牌緊密結合在一起的瞬間,它驟然爆發出一陣裹挾着寒氣的輝光。
隨着幻境崩碎,艾華斯睜開眼睛。
他身邊的聖劍克拉倫特已經消失不見。
而他的面前,有一張純白色的透明卡片正在空中緩慢旋轉着。上面用金屬質地的銀灰色勾勒出了獅子頭的圖案。
艾華斯伸出手來,用右手食指流暢的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它的屬性也在劇烈的震動之後顯現了出來:
【大罪:聖劍代持(調整、戰車)】
【等級:50(已壓制)】
【威權道途,屬性光】
【正位召喚·一無所有】
【必要:光5】
【即時,前方,立即生效】
【效果:召喚聖騎士唐吉訶德的靈體,自我獻祭化爲巨大光盾,爲身後所有盟友抵抗來自前方的所有攻擊】
【逆位召喚·聖劍代持】
【必要:光5】
【維持:光5*每日】
【動作,召喚】
【效果:召喚貪婪之獸·聖劍代持爲你作戰,聖劍代持被視爲召喚物;非戰鬥狀態下,貪婪之獸·聖劍代持可化爲聖劍克拉倫特,進入跟隨狀態;同時只能存在一隻大罪之獸】
“……聖劍代持,一無所有……”
艾華斯的食指輕輕摩挲着冰冷的卡面,低聲呢喃着。
在他所有的大罪之獸中……甚至可能在他所有的幻魔卡中,這都是卡面介紹最爲簡單的一張。
——純粹的數值,沒有任何機制。或者說,機制根本沒有寫在卡面裡……畢竟艾華斯根本不知道這個光盾有多厚、有什麼附加屬性。這上面根本什麼都沒寫。
但哪怕僅僅只是一個特別厚的護盾……作爲一個僅靠展示卡面就能瞬間召喚的羣體防護光盾,對艾華斯來說倒也算是相當實用的能力了。
畢竟艾華斯本來也不缺攻擊力與治療能力。瞬間召喚的護盾,對艾華斯來說可以說極爲實用——如果他當時在對抗墮天司的時候能有這東西,也就不需要心驚膽戰的和墮天司對波了。
但是爲什麼……
這個能夠爲盟友抵擋傷害的技能,卻叫“一無所有”?
他又爲什麼要叫“聖劍代持”?
艾華斯記得,原本被紅柄劍中的靈體附身的馬瑟斯主教,應該是叫“聖劍看守”纔對。
……是因爲馬瑟斯主教在守護紅柄劍,而如今的唐吉訶德卻並沒有擁有聖劍克拉倫特嗎?
棲身之地,也是來自他人的施捨……
唐吉訶德將他人的和自己的東西劃分的很清楚,所以才僅僅只是自稱爲“聖劍代持”。意思就是這把劍不是他的,而他自己則是“一無所有者”。
連最後屬於他的東西也一併失去了。
艾華斯心中觸動,嘴脣微微抿緊。
“……讓我看看你吧,唐吉訶德。”
他低聲呢喃着,將手中卡牌展示。
在伊莎貝爾幾人的注視中,身披銀白色盔甲的騎士於盛烈的輝光之中,浮現於艾華斯面前。
他戴着威嚴而俊美的全遮蔽銀白色頭盔,全身上下都像是最爲輝煌、最爲神聖的騎士一樣——身上的龍鱗甲滿是金色的符文,一舉一動之間洋溢着熱烈的光輝。他的腦後甚至有一道宛如荊棘一般的白色光環——那是一個白色的圓環、然後在八個方位都有白色的尖刺。
任誰來看,這都是一位尊貴而崇高的聖騎士。
他手中的聖劍克拉倫特,也被完全喚醒。那如門板般的巨劍,對唐吉訶德來說倒是能正常使用。
他出現時便是半跪在地,右手撫胸、頭顱低垂。
“您的騎士,唐·吉訶德·德·拉·曼卻應召而來——
“——爲您而戰!”
伴隨着騎士擡起頭來,一個狂熱而嘹亮的聲音也同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