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X月,諾西從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院轉院,準備返回到上海。離開時並沒有什麼人挽留她,諾西頗有些形影相弔的酸楚。主治醫生是個中年男人,眼看着一個小女孩在國外孑然一身,便生起了同情心,開車把她送到了機場,還囑咐她一定要安心養病,一切還遠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傍晚,飛機從賓夕法尼亞國際機場起飛,穿越厚重混沌的天際線,降落在了闊別多年的上海。
到達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深夜了,諾西拖着行李走出航站樓,行李箱的滾輪摩擦着地面,在寂靜的環境中發出有規律的聲響。十二月的上海寒冷而乾燥,諾西停下腳步,搓着手呵了一口氣,看到臨街浩浩蕩蕩的聖誕樹,才突然想起今天是平安夜。她一邊笑着這片土地還是這麼浪漫,一邊推開了路邊咖啡廳的一扇玻璃門,門上掛着兩個風信子,撞在玻璃上叮叮作響,是很有情調的一對couple。
咖啡廳里人很多,諾西環視一週,到處都滿滿當當的,只有一個角落裡安靜地坐着一位少年,因爲背光,她看不清他的臉。他就坐在那裡,不遠不近,背影清瘦筆直,像一棵孑立的樹。諾西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四周,確實沒有空位,而且人們也沒有要離開的跡象。她再次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好像不太好接近的樣子。思索了兩秒,她還是勉強走了過去,把行李箱放好,“咔嗒”一聲放下了拉桿。少年並沒有擡頭,諾西輕聲問他:“同學,這裡有人嗎?”少年微微擡起眼睛,四目相對間她似乎有一點點怔。少年的眼睛漆黑如墨,一副無框眼鏡遮住了眸子裡所有的攻擊性,只透過了冰冷的柔軟。“沒有。”他說,接着又低下了頭去。
諾西在他對面安靜地坐了下來,開始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少年面前放着一杯卡布奇諾,透明的玻璃杯中的液體只剩了一半,零星地沾着泡沫的杯壁上潦草地寫着幾筆字。她努力辨認,似乎是“少雨”。與喝卡布奇諾的少年——少雨相遇在這個聖誕節的凌晨,難道會發生點什麼嗎?
少雨並沒有要搭話的樣子,諾西也不打算率先開口,全當陌生人萍水相逢一場,各自喝自己的咖啡好了。諾西擡起頭,看着星巴克裡無比喧鬧的場景,她忽然失去了坐下去的興致,於是便自顧自地起身走了出去。
她不會再回賓法,而且也不會有太長的時間停留在這裡。頭疼在逐漸加劇,甚至有時她會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也聽不見別人說的話,夜裡的夢魘越來越頻繁,她時常會從噩夢中驚醒,然而卻怎麼也無法發出聲音。她的主治醫生曾經試圖勸她留在賓州,畢竟那裡有全世界最發達的醫療系統,並安慰她說也許事情還沒有到最壞的那一步。然而她厭倦生命被浪費得毫無意義,與其等待一個未知的結果,不如抓住有限的時間,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諾西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剛轉過拐角,忽然感覺有東西落在了臉上。摸一摸,冰冰的,潤潤的,諾西擡起頭,啊,上海下雪了!
靜默的少雨忽然聽到咖啡廳裡一陣嘈雜,很多人在驚喜地叫着,裡面摻雜着木椅腿劃過地板的聲音。少年從口袋裡拿出一副耳塞,偏過頭把耳塞塞進耳朵裡,視線滑過窗前,看到了一幅如詩的畫面。天降大雪,一個少女站在冰天雪地裡,從厚重的上衣袖裡伸出手,手心攤開,正在用溫柔的眼神欣賞着眼前蒼涼的遠景,1991年的第一場雪就這樣很快便融化在了她的手心裡。
少雨靜靜地看着她。
諾西沒想到會下雪,一身溼漉漉的重又回到了咖啡廳,搓着手在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臉頰已經被凍得通紅了。原本是要散散心,沒想到這樣一冷一熱,太陽穴又開始一跳一跳地疼了起來。諾西最扛不住就是這種陰柔的疼痛,全然不像手術,粗暴但是也直接。她扣了兩粒藥放在嘴裡,和着咖啡吞了下去,然後就懶懶地趴在了桌子上。
“良性腫瘤從理論上來講不會有太大問題,但還是建議手術拿掉,否則一旦擴大,或者惡化,都會非常麻煩。”
“有多大風險?”
“百分之五十到六十,因爲位置很偏,緊挨着視神經,但總體上來說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如果失敗呢?我會不會死?”
“沒那麼嚴重,但失敗的話會嚴重影響你的視力和聽力。而且你還需要做好一個心理準備,那就是術後如果恢復得不好或者發生病變,也很有可能影響你的聲帶。諾西,醫院不會強行爲病人手術,但是從私人角度來看,我希望你立即接受手術,因爲腫瘤已經有癌變的跡象。”
“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考慮一下,我不想死。”
諾西醒來時咖啡廳已經沒什麼人了,稀稀落落地坐着幾個人,也都歪着頭在小睡。她完全是被一種天生的警惕感驚醒的,因爲那種四面楚歌的感覺這些年她經歷的實在太多。她坐直身體,看到外面的雪已經停了,眼前是一片白皚皚的積雪。諾西用雙手撐着腦袋,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聚焦起自己的視線——對面的少雨還在。
少雨在哭,一邊吃着麪包,一邊有水光從他的眼裡落下,身邊還多了一個女孩子,正手忙腳亂地把桌上的紙巾一張一張地遞給他。在自己睡着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呢?諾西不禁滿心滿腹的疑惑。
那個女孩子看到諾西醒了,便微微皺了皺眉,轉過頭輕聲地對少雨說:“別哭了,有什麼事跟我說好了,我會永遠站在你這邊的。”看着眼前的情景,諾西皺了皺鼻子,覺得心裡有一絲不快,便起身拉着行李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