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陽冶心中,完成逮捕僞帝的任務最爲重要,至於誰捉到反而並非關鍵。
而白頭鷹提出的方案的確可以增加得手的概率。
“好哇,好哇,咯咯咯……我也正有此意呢。”煙視媚行的妖十娘掩嘴輕笑,眸子好似要滴出水來:
“不過我對王爺的賞賜並不感興趣,只想抓住那個趙都安罷了。”
死變態……歐陽冶與白頭鷹心中同時暗罵,三方當即呈扇形分開,擴大追擊搜索覆蓋面,朝前追去。
王府密諜首領落在最後頭,目送兩名術士各自掠入林中,才忽地扭頭,對身旁一名密諜道:
“方纔,你看了我的臉?”
那名密諜登時冷汗浸透衣裳,忙道:“沒有……屬下不敢。”
兜帽遮住臉孔的歐陽冶冷冷地盯着他,一衆密諜陷入詭異地寂靜,氣氛壓抑的令人喘不過氣。
“噗通!”被點名的密諜承受不住壓力,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求饒道:
“歐陽大人饒命,屬下並非有意。”
方纔的追擊過程中,風曾短暫掀開了兜帽一角,他下意識瞥了一眼。
整個王府密諜體系內,一直流傳一個禁忌:
絕對不要盯着首領的臉看,如有違反,極大可能慘死。
只因歐陽冶臉上有一枚無法抹去的刺青,那是當年發配嶺南前,刑部留下的烙印。
亦是他最在意的恥辱。
歐陽冶扶着苗刀的拇指反覆摩挲三次護手,終於止住了殺人的衝動,冰冷道:
“沒有下一次。”
呼——
衆密諜齊齊鬆了口氣,在首領帶領下,朝前方追去。
……
妖十娘脫離隊伍後,立即全力施展輕功,她沉甸甸的胸脯似對行動毫無影響,身子輕盈如羽。
繡鞋於地上一踏,“嗖”地如離弦之箭,躍上高空,踩在樹冠伸出的枝丫上,蜻蜓點水地幾次彈跳,便將其餘人甩在身後。
繼而她厚塗粉黛的臉龐上,瓊鼻輕嗅,似在追蹤氣味,片刻後嘴角上揚,嬌軀如鷹隼俯衝而下。
朝某個方位追去。
不多時,她再次捕捉到趙都安奔跑留下的痕跡,一路追溯,期間幾次,隱約看到前方揹着僞帝的趙某人身影。
可正要拉近距離時,卻被呼嘯而至的暗金飛刀逼退!
如此追追逃逃,始終維持在跟不丟,也總差一步追上的距離。
“呵,小公子力氣大的很嘛,揹着個女人還逃的這樣快,可這般消耗腳力,你真當不會疲憊?”
妖十娘抿嘴笑着,她的聲音在森林中迴盪。
突然,前方的趙都安好似終於疲憊了,猛地躲藏於一株大樹後。
妖十娘心中一喜,卻警惕地也放慢腳步,果不其然,耳畔“嗖”的裂空聲,她瞳孔驟然收窄。
一抹暗金流光,竟是從她身後的地面拔地而起,直奔她後心!
趙都安竟是逃竄間,將金烏飛刀藏入地上枯葉中,此刻意念勾連,飛刀破開陳腐落葉殺人!
“砰!”
妖十娘腦後卻似聲了眼睛,提早一步旋身迴轉,雙手各自持握半隻“剪刀”式樣兵器,格擋住這一刀!
繼而她口中唸唸有詞,面前虛幻的“燈神”扭曲降臨。
可不等她念出“願望”,趙都安藏身的那一株大樹後,突兀飛出一根根由扭曲的佛文勾連而成的“繩索”。
將她以“龜甲縛”的姿態捆綁起來。
妖十娘大驚失色,口中的“願望”忙改爲擺脫困境。
虛幻的古舊燭臺上的火苗抖動了下,如同有人吹了下,沾染着詭異綠色的火焰流淌,將“封魔咒”凝成的繩索燒斷。
妖十娘跌落下來,卻見飛刀已呼嘯遠去,扭頭一看,趙都安已經再次背上“女帝”,消失在前方。
林中只傳來對方奚落嘲諷的笑聲:
“本官體力如何,能撐多久,老阿姨你一試就知。”
老阿姨……妖十娘臉上笑容凝滯,眼神一冷,卻是笑的愈發妖嬈:
“是嗎,那姨姨可愈發愛的緊了呢。”
她術士袍鼓盪,再次追了上去,只是愈發小心,又追了一會,前方傳來溪水潺潺聲。
赫然是山林中一條溪流橫貫而下,妖十娘踩踏樹幹,縱身就要越過溪流,突兀聽到身後傳來聲音:“小心!”
妖十娘心頭一緊,急忙迴轉,可半空中難以借力,腰肢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勉強扭成一隻人形麻花,視線下移,只見溪水中突兀破出一根根“水矛”!
水矛兇悍異常,如戰場上城頭勁弩,大有將她穿透的架勢。
“啊——”
妖十娘發出哀鳴,饒是竭力避開要害,依舊被一根水矛刺入腹部,另外一根刺穿小腿,鮮血飈射而出。
“嗷嗚——”
狼嚎聲浮現,只見幽暗森林中,一大羣飛鳥如烏雲般呼嘯而至,以悍不畏死的姿態,撲向溪流,以肉身阻擋水矛。
滿頭白髮,笑容陰狠的“白頭鷹”胯下騎着一頭猛虎,雙手持握紅色骨笛,於脣邊吹奏。
詭異的樂曲聲迴盪於密林中。
烏雲般的飛鳥屍體噼裡啪啦墜落,染紅溪流,水下卻不再有新的水矛刺出。
趙都安握着玄龜印,藏身於水中,忽然感應到水中的魚兒,瘋狂朝自己匯聚。
“他在水裡!魚羣彙集處!”
白頭鷹大聲道,說話的同時,一頭頭兇狠的惡狼與棕熊朝溪水圍殺過去。
這些尋常的野獸皮毛上繚繞紅光,似在術法加持下,有了遠超同類的嗜血戰力。
“什麼馭獸師……”
趙都安眉頭一皺,以他的修爲,自不懼這些野獸。
若是放手反擊,他有底氣將這兩名術士殺死——甚至都不需要動用“裴念奴”。
只是他的核心目的,不是與這羣人血拼廝殺,而是將他們引走,爲貞寶爭取時間。
所以一路上,並沒有出手殺人,而是如放風箏般,將衆人釣着。
這會溪流中一個人形態的“水人”走出,溪流嘩啦啦流淌,顯露出趙都安的身形。
他握着玄龜印,略做猶豫,準備殺一個再走,可旋即又改編想法,反手拔出寒霜劍,一記“桃花劍法”揮出。
血花四濺,一頭頭惡狼屍首分離,他趁機再次遁走。
幾乎與此同時,一根根箭矢再次如毒舌般自林中飛來,歐陽冶率領大羣密諜趕來。
他看了眼騎着老虎,不太擅長正面廝殺的白頭鷹,又看了眼倒在地上,捂着流血小腹,眼神兇狠的妖十娘,鄙夷諷刺:
“看來分兵並不是個好法子。若非他帶着僞帝一心逃命,但凡肯停下來放手廝殺,你們兩個早沒命了。”
歐陽冶沒急着繼續追擊,因爲主動權掌握在他手上。
只要妖十娘與白頭鷹還活着,就不會跟丟女帝。
而連續的奔襲,密諜們也需要略作休息,恢復體力。
他並不太着急,就像高明的獵人,會有足夠的耐心,慢慢追着獵物,一張一弛,一緊一鬆,直到獵物筋疲力竭,再予以抓捕。
反過來,若是追的太緊,始終不給趙都安逃走的機會和希望。
真給趙都安逼急了,以充沛的氣力血拼一場,哪怕衆人贏了,也必然死傷慘重。
歐陽冶的策略,是以追逃消耗趙都安的氣機。
不過追了這麼久,這傢伙竟還不顯疲態,精力充沛一如既往,反而是密諜們有點氣喘吁吁了。
“姓趙的揹着僞帝,還這麼能跑?”
他並不清楚,世尊青蓮的作用之一,就是大大增強了趙都安的體力、精力。
拼消耗,世間境下,他無懼任何人。
“不對勁,”忽然,騎着老虎的白頭鷹說道:“他揹着的女帝是假的。”
“什麼?”
不只是密諜,連藉助“燈神”許願,恢復了傷勢,重新站起來的妖十娘都愣住了。
白頭鷹說道:“方纔我藉助飛鳥和狼羣的眼睛,看的很清楚,他揹着的只是個披着龍袍的,用棉絮填充的假人,女皇帝不在這裡。”
被耍了?
不,是調虎離山……
歐陽冶面色一沉,意識到自己等人再次中計,他突兀轉身,大聲道:“原路返回!僞帝還在邊境關卡附近!沿着官道往下追,她逃不遠!”
一名密諜遲疑道:“那前頭的趙賊……”
“不必管他!”歐陽冶心情陰鬱,卻反而笑了,陰惻惻道:
“既然他的目的是引我們走,那隻要我們返回,他自會追過來。”
衆人也都醒悟過來,眸子一亮,應聲遠路折返。
山林中行路極難,他們雖追了好一會,但距離關卡並不太遠,及時掉頭,很可能追上女帝。
……
“他們發現了?”
密林中,趙都安往前逃了一會,發現身後沒有追兵趕來,止住腳步。
轉身往回跑,幾步如靈巧的猿猴一般,揹着他在路上提早製造的“假人”,攀上一株巨樹,站在枝杈上眺望,心頭一沉。
視野中,王府密諜竟折返回去,徹底放棄追他。
“還是被看破了……是了,一個假人,遲早都會被察覺……”
趙都安心頭焦躁,他估摸着,這時候貞寶走出建成邊境不久,哪怕她利用“九易”面具,改變了容貌。
但以王府這幫鷹犬的謹慎,不會放過任何可疑的人。
而以貞寶如今的狀態,對付幾個凡胎都勉強,一旦被追上,必死無疑!
“我得拖住他們,要動用裴念奴嗎……不過以我當下的內力,維持不了裴念奴降臨太久,我的氣海就會被抽乾……所以,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將這羣人全部殺死,一旦無法殺光,死的就是我!”
趙都安猶豫權衡,他不確定這羣密諜身上是否攜帶着底牌。
他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
“不管了,只能拼一次……”就在趙都安眼神發狠,下定決心,準備搏殺一次的時候。
突然,他耳廓一動,於樹杈上朝森林的另外一個方向眺望。
只見,莽莽的荒林中,忽地有大羣鳥羣被驚起。
“難道還有追兵?”
趙都安扶着樹幹的手驟然用力,指甲幾乎刺入木頭。
……
“等一下!”
奔行中的歐陽冶也感應到了異常,擡手,衆人停下腳步。
術士白頭鷹臉色凝重,說道:“有一羣人在飛快靠近!是衝着我們來的!很危險!”
人?
這時候,會有什麼人到來?
歐陽冶與妖十娘面露狐疑,下意識擺出防禦姿態,密諜們將手中弩箭對準前方。
繼而,只見密林深處,約莫十幾道身影如鬼魅一般,在樹木間跳躍,身影極快,幾乎拉出殘影!
而爲首一人,赫然是一頭白髮,身披一件極爲醒目的鮮紅蟒袍!
海公公蟒袍於風中獵獵,腳掌輕踩樹木枝條,輕盈的幾如一縷煙,幾個眨眼的功夫,就從遠處抵達近處,負手立在一根樹木枝杈上。
他身後,十幾名大內供奉如影隨行,眉目陰沉如惡鬼。
“海春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歐陽冶大驚失色,心底生出強烈的恐懼,妖十娘與白頭鷹也是面色同時蒼白!
海公公冷漠地俯瞰林間衆人,道:“即刻殺光,寸草不留。”
“諾!”
一名名供奉應聲,飄然入林,眨眼功夫,一名名王府重金培養的密諜死去,身上綻放血光,幾乎沒有太多還手之力,如麥秸般倒下。
“攔住他片刻!”
在瞥見海公公的同時,歐陽冶大叫一聲。
妖十娘沒有猶豫,拼着重傷的代價,朝“燈神”許願。
古樸的燭臺黃色的火焰跳動,一圈火光擴散而出,將三人籠罩其間。
幾乎與此同時,海公公站在樹梢,一記手刀輕輕劈下!
只是那足以令世間境強者負傷的手刀,卻在撞見“燭光”時消弭不見了。
“噗!”
作爲代價,妖十娘噴出一口鮮血,肉眼可見地蒼老了幾分,爲了擋下這一擊,她以自身壽命爲“燈油”,驅動了“野神”一次。
而爭取的這一點點世間內,歐陽冶拇指彈出苗刀!
鏘的一聲,苗刀卻並未斬向海公公,而是朝地面斬去!
狹長的苗刀刀鋒上,竟戳着一張燃燒的紫色符籙!
“嗡!”
一圈圈漣漪擴散,將三人籠罩,傳送開啓,三人消失在林中。
海公公皺起眉頭,冷哼一聲:“神明……”
而這時候,除了以後手逃走的三人外,這一隊王府密諜已經悉數慘死,屍體倒了一地。
海公公飄然落地,十幾名殺人完畢的大內供奉聚攏過來:
“公公,接下來我們……”
海公公扭頭,隔着森林,朝着遠處某個方向看了一眼,眼神複雜,卻終究沒有走過去,平靜說道:
“撤離,襲殺附近的叛軍營地,找出附近還可能存在的靖王府密諜,掩護陛下離開。”
擅長暗殺的宋進喜忍不住道:
“公公,陛下既然就在附近,我們爲何……”
海公公搖了搖頭,負手道:
“你以爲沒人盯着咱們?我們始終擺在明面上,一旦接觸陛下,反而會將叛軍中的強者引來,到時候,咱們這一隊人可未必扛得住。
相反,我們只要死死咬着王府密諜,以及法神派的人,還有叛軍中將領,掩護陛下逃離,纔是最有效的。”
頓了頓,他又道:
“不過,之前咱們是不知陛下去了哪個方向,無奈之下,只好分兵,幾支隊伍朝着不同方向搜尋。
如今,既然確定了位置,那就該想法子,讓其他幾隻封禪隊伍也都過來,不要在錯誤的地方浪費時間。”
宋進喜好奇道:“公公您準備如何通知莫昭容他們?”
海公公語氣冷漠,扭頭望向最近的,已被叛軍佔領的縣城,淡淡道:
“殺。殺的人夠多,自然能將水攪渾。”
十幾名供奉對視一眼,眼神發狠:
“爲陛下,寧死無悔!”
旋即,這一支隊伍迅速消失於密林中。
過了一陣,海公公最初眺望的方向。
趙都安揹着棉絮假人,手握寒霜劍,面色複雜地走了出來。
他看了眼地上一大堆屍體,又望向海公公離開的方,抿了抿嘴脣,收劍入鞘,將假人丟下,只收起龍袍,大步朝另外一個方向狂奔。
他要儘快與貞寶匯合!
……
……
建成道外。
徐貞觀順利地離開了關卡,避開了官道,專門挑選小路朝着地圖上畫着圈的地方前行。
休養了這兩日,她雖依舊虛弱,玄印留下的掌印也依舊未散,但若只是走路,已是不難了。
當她趕到地圖上標記的那一處廢棄已久的城牆旁,發現四下果然無人。
徐貞觀找到一個最隱蔽的牆根角落,蹲下來,將自己竭力蜷縮起來,開始靜靜等待。
太陽一點點升起,太陽一點點下落。
她一動不動,沒有吃東西,也沒有喝水,只是死死抱着太阿劍與隨身的小包袱,咬着嘴脣靜靜地等待着。
時間早已過了約定的午時,然而她卻沒有如約獨自離開,而是依舊蹲在荒頹的牆根底下,眸子望着建成道方向的道路,眨也不眨。
終於,太陽西斜,當一抹餘暉斜斜照在古舊廢棄的低矮城牆上時,她眼中最後一點期翼終於黯淡消失。
徐貞觀撐着發麻的雙腿,一點點扶着牆根站了起來,她將小包袱背在背上,最後望了眼道路。
沒有人來。
徐貞觀眼眶中一點淚花閃爍着,她扭過頭,有些踉蹌地往淮水道方向走。
忽然,身後傳來的鈴鐺的聲響。
徐貞觀驀地止住腳步,緊張地扭頭回望。
視野中,黃昏的夕陽下,泥土路的盡頭,一輛破驢車一點點走了過來。
車上,趙都安戴着草帽,握着鞭子,輕輕抽打毛驢。
驢車行走着,驢子脖子下懸掛的鈴鐺發出清亮的響聲。
“籲~”
趙都安駕着驢車來到徐貞觀面前,勒住繮繩,於夕陽下,露出一張燦爛笑臉:
“陛下,臣救駕來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