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場劍舞……
堂內,猝然聽到這個聲音,趙都安和玉袖同時怔了下,扭頭望向堂外,視線透過門廳,愕然看到院落中一襲白衣的女子帝王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廳外。
徐貞觀素白的臉蛋上沒有表情,腦後青絲垂下,右手擡起在胸前,纖纖玉指夾着那柄青玉飛劍。
原本爆裂無比,摧枯拉朽的飛劍,在女帝手中卻安分的如同一隻鵪鶉,一動不動,彷彿死了。
而在女帝身後,身周,趙家的僕人以及尤金花母女也走了出來,卻不敢靠近。
“陛……陛下?”趙都安腦子裡嗡的一下,身爲男子的直覺告訴他:
大事不妙!
但好在趙使君是個隨機應變的人物,短暫錯愕後,臉上瞬間綻放燦爛笑容,起身急切地迎接出來:
“陛下您怎麼來了?沒早通知宮人通報,我好掃榻相迎。”
徐貞觀噙着冷笑,不答。
“玉袖見過陛下。”這時候,女道姑也站起身,施施然走出來,雲淡風輕地朝女帝行了一禮。
徐貞觀鳳眸中寒光凜冽,視線在眼前的男女身上轉了幾個來回,皮笑肉不笑地看向玉袖:
“是你。何時回京的,朕卻不知竟來了此處。”
說話的同時,她隨手一拋,手中死了般的青玉飛劍如同游魚,自行插回了女道姑的腰間。
頓了頓,她又看向趙都安,淡淡道:“趙卿不解釋一下嗎?”
危險……危險……危險!
趙都安戀愛經驗雖匱乏,但再蠢也覺察出不對勁,忙道:
“玉袖神官突兀造訪,臣此前也不知。”
一邊說,他一邊朝玉袖投以求助視線。
雖說兩人清清白白,但貞寶剛因爲蕭冬兒的存在而不開心,轉頭自己家又來了個女人……關鍵,他也沒想到自己抽空回來一小會,女帝就追家裡來了。
“貧道久聞趙大人名聲,心中好奇,此次回京特來討教。”玉袖平靜予以解釋。
女帝“哦”了聲:“討教。”
“對對對,”趙都安召回金烏飛刀,笑着對玉袖拱手:
“多謝神官指教。”
玉袖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搖了搖頭:
“既然陛下到來,想必有事,貧道就不叨擾了,這就告辭。”
說完,她又朝女帝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心中那股震撼才一點點擴散開。
方纔,她雖壓制了自己的修爲,但在與趙都安的較量中,竟然略遜色一籌……這個結果令驕傲的玉袖難以接受。
結合此前自己對趙都安實力的點評,也不禁面如火燒。
“天地之子……果如傳聞中一般,天賦進境非人所及麼?”
走出趙宅,玉袖扭頭回望門楣上的牌匾,並不沮喪,反而眸子越發明亮。
獠人族祭壇內的神明啓示,比她預想中更準確。
而想到她此前從南疆獲得隱秘情報中的某些字句,她抿了抿嘴脣,對趙都安更勢在必得了
——顯然,她方纔與趙都安說的那些話,仍有所保留,並非全部。
……
……
玉袖揮一揮衣袖離開,就像她輕輕地來。
只留下趙都安獨自面對氣咻咻找上門的女子皇帝。
“陛下,外頭人多眼雜,進屋說話?”趙都安擠出笑容。
徐貞觀神色淡然,感受着尤金花母女的注視,她扭頭,朝着母女二人露出親切和煦的笑容:
“趙家主母自去忙吧,朕尋趙卿有些朝上的事相商。”
主打一個態度差異化。
而後,纔在母女二人受寵若驚的神色中,跟隨趙都安去了府內書房。
書房內。
“吱呀”一聲關緊房門,趙都安轉身望着女帝的背影:
“陛下怎麼來了?”
徐貞觀進屋後不裝了,臉色冷了下來,氣咻咻地走到書桌的主位坐下,一副官老爺當堂審問人犯的架勢,鳳眸俯瞰渣男趙,開口便是一拳:
“朕不能來?打擾了你與玉袖相會?”
趙都安冷汗下來了,賭咒發誓,自己與其毫無瓜葛。
徐貞觀也沒真以爲二人有什麼關係,只是有點不爽利,便只板着臉聽着,不予置評。
趙都安見狀,一咬牙,大着膽子走到女帝身旁,沒話找話:
“陛下好久沒來了,說起來,上次陛下教授臣畫技。臣這些日子勤學苦練,也是有所小成,不如臣再爲陛下畫上一幅?”
上次,二人的確曾在這間書房教畫。
此刻,牆上還掛着女帝的水墨風肖像畫。
徐貞觀哼了聲:“朕批閱奏摺大半日,你還想讓朕給你當‘模特’?”
“模特”一詞,是趙都安發明的“新詞”,上次被她記住了。
趙都安眼珠一轉:
“陛下操勞國事,必然身子酸澀,臣恰好新學了一套按摩手法,可緩解疲勞。”
說着,兩隻髒手就按在了女帝柔嫩的肩膀上,輕輕揉捏起來。
徐貞觀先是扭了扭,象徵性地“掙扎”了下,便輕哼一聲,任他施爲。
趙都安微微一笑,十根手指靈巧地變幻手法,繞着美人玉頸,兩隻肩窩用力。
這同樣是他上輩子爲了鑽營進步,而向工作部門附近的盲人按摩師父學的。
“恩……”女帝起初還沒在意,但漸漸的,只覺一股酥麻感涌現,不禁舒坦地微微眯起了眼睛,鼻腔中吐出輕哼,緊繃的肌膚也鬆緩下來。
她本就不曾真的生氣,更不會真以爲趙都安和玉袖存在什麼關係。
之所以佯嗔動怒,更多是女子心思作怪——身爲帝王,她的佔有慾相比旁人,只高不低。
這會有了個臺階,她也借坡下驢,語氣柔緩了下來:
“她尋你爲了何事?”
趙都安也沒隱瞞,將這件事說了一番,反正也是瞞不住的。
“前朝皇室失蹤的禁軍?那批國寶?”
徐貞觀微微顰眉:“她在追尋那些東西麼?”
趙都安熟稔捏肩,腦子裡莫名想起上輩子看過的一個短視頻——做足療的客人讓技師坐下,自己擼袖子給技師按腳……
視線也不禁下移,看了眼貞寶裙下的繡金線的繡鞋。
口中問道:“陛下知道那批國寶有什麼?”
徐貞觀道:“知道一些,總歸都是些對修行者極有誘惑力的物件,不過,幾百年來多少人去追查,都無所獲。
她大概率也是一場空。
至於那大臘八的神啓……也未必真實。你若心動,也至少要到世間巔峰,有了十足把握,帶上足夠的高手再前往。”
身爲皇帝兼“天人”,徐貞觀對尋六百年前的前朝寶藏興趣不大。
“臣也是這般想的,沒答應她。”趙都安一臉贊同。
徐貞觀滿意地“恩”了聲,轉而忽然道:
“那個蕭冬兒,朕見過了,按你的提議,接下來朝廷會委任官員,由五軍營派一支軍隊,蕭家協助,平復青州道餘孽。”
趙都安忙道:“臣與那個寡婦絕無……”
徐貞觀嘴角翹起,打斷他:“朕知道。”
呼……你什麼都明白,還吃莫名其妙的飛醋……趙都安一邊揉捏肩膀,一邊道:
“陛下慧眼如炬,臣就知道那些坊間的流言蜚語不會入陛下的眼……畢竟臣對陛下的愛意,整個大虞無人不知……”
徐貞觀享受着忠犬的甜言蜜語,心情轉好,卻忽然睜開眼睛,眸中蘊怒:
“手往哪裡弄呢?!”
“……呵呵,手滑,手滑。”趙都安訕訕地將祿山之爪從女帝的衣領口抽回來,只覺指尖滑膩,蕩人心魄。
女帝嗤笑一聲,也懶得戳破這狗賊的下作心思,轉而道:
“白日裡,你回來前,馬閻那邊送來一些摺子給朕,是關於李彥輔那些官員的審訊已然到了尾聲。”
趙都安試探性地,用手輕輕揉捏她白皙,帶着細細絨毛的脖頸,道:
“陛下準備怎麼做?”
徐貞觀平靜而堅定地說:
“斬立決。李黨上下,凡參與叛亂的,這幾日將於菜市口當衆斬首。誅三族。”
恩,後一個因李黨背後家族大部分在淮水,屬於“敵陷區”,暫時無法執行。
可想而知,消息一出,這羣地方豪族將徹徹底底地站在八王一方了。
“那恆王父子又如何處置?”趙都安試探道:“關起來?削掉爵位?打爲平民?”
這一次,女帝沉默的時間長了一些,才平靜說道:
“審問完畢,與李黨反賊一同斬首。”
“陛下決定就好。”趙都安輕輕嘆了口氣,對這個結果並不太意外。
女帝哪怕再如何顧念親情,但從藩王造反那一刻起,這件事就沒了轉圜餘地。
何況,恆王作爲第一個被抓的王爺,下場如何,所有人都很關心,因爲這代表着朝廷對這起造反的態度。
徐貞觀繼續道:
“斬首李彥輔與恆王父子,既是震懾人心,展現強勢,也是爲朝廷接下來的反攻‘祭旗’。”
女帝重歸京城的消息已傳開,可想而知,如今各地造反的藩王應已轉爲了割據、佔領、消化地盤的策略。
而於朝廷而言,當務之急,乃是趁着那些地盤沒有被藩王們徹底掌控,而予以反攻。
一旦錯過這個時間窗口,等藩王門徹底紮根,就不好罷拔除了。
“如今,鐵關道的燕山王被羅克敵率軍擋在拒北城;河間王被湯國公牽制,遏制在西平道……最有威脅的,只剩下靖王與慕王兩支叛軍。
二者一個吞掉了建成道,一個吞掉了雲浮道,且兩軍各自佔據半個淮水道,由薛神策領兵於臨封道阻遏。
而眼下京城危局已解,神機營、五軍營,以及部分禁軍當往臨封道調集,配合薛神策,收復失地。”徐貞觀冷靜分析。
“臣正想與陛下說這個,”趙都安也嚴肅了幾分:
“此次神機營大破青州軍,如今士氣如虹,正當南下,臣有意領軍做這個先鋒。”
徐貞觀沉默了下,身子不動,螓首扭轉,點漆般的眸子盯着他:
“靖王、慕王可都與恆王這土雞瓦狗不同。你的火器的確厲害,但正如太師所言,乃是出其不意,如今恆王兵敗,消息傳開,他們自然會有所提防、應對。想復刻戰果,已不可能。”
趙都安咧嘴笑道:
“我知道。所以,我也沒打算憑藉這點火器,真去做什麼領兵打仗的將軍,行軍佈陣這種事,我是個外行,讓我打嘴炮可以,但真對上是不成的。”
徐貞觀愣了下:“那你爲何……”
“因爲陛下需要。”趙都安認真道:
“眼下臨封前線,最急缺的既不是兵力,也不是火器,而是信心與信任。陛下回歸,與青州兵大敗的消息可以爲前線提供信心,但陛下卻難以對包括薛神策在內的那些前線武將予以足夠的信任。
同理,前線的將士們也要顧慮京師的看法,爲了避免君臣嫌隙,許多決策,都必須用書信向京城請示……這一來一回,戰機稍縱即逝,所以,陛下需要一個信得過,又有分量的人去前線坐鎮督軍。”
作爲一個兩輩子的“文職人員”,趙都安對打仗一竅不通,但沒見過豬,看過豬跑。
他上輩子翻看一些“內戰”的歷史資料,對大系統內,指揮官與前線將士的信任問題,感觸尤爲深刻。
尤其,是趙師雄、衛顯宗、包括皇城內兩個禁軍指揮使叛亂的大背景下,女帝……以及整個朝廷,對於在外頭領兵的那些將領的忠誠度,難免畫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藩王割據,聯手圍攻的大勢下,如何能保證前線的將領不投敵?
派出“監軍”、“督軍”是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而思來想去,最適合的人選,就是趙都安。
絕對意義上的不可能叛變,自身又有覆滅青州叛軍的戰績,證明可以做好督軍。
又有“皇夫”的名分,以及名望,一定程度上,可以在前線靈活地“先斬後奏”,令作戰免於受到京城大後方的掣肘。
“爲了我麼……”
徐貞觀愣了下,內心彷彿被撞了一下,眸光柔和,兩相對比自己方纔賭氣的操作……她內心泛起一抹歉疚。
趙都安笑着繼續說道:
“臣已經想好了,等率領京營馳援,我先去見薛神策,穩住軍心。而後麼……既然兩個藩王將淮水撕開,各自佔據一半,人爲地形成了‘東西線’兩處戰場,那大可以與薛樞密使分頭合作,碰一碰那兩個反王.
呵……靖王那狗東西我已熟悉的很了,但云浮的慕王,依舊陌生。還有那個西南邊軍大將,與我同性的趙師雄,我聽他名字都快磨繭子了,也好奇這人究竟是三頭還是六臂。”
徐貞觀眼波柔和地笑着,她微微仰起頭,望着意氣風發的“小禁軍”,輕輕“恩”了聲,眸中竟隱約有一絲小小的崇拜:
“你既有了決定,那需要什麼,儘管說。”
趙都安沉吟片刻,目光熾熱地盯着女帝,視線從敞開的領口往裡鑽。
徐貞觀卻只是淡淡道:“你破不了防。”
“……”
於是趙都安破防了,破罐子破摔道:“我要人手,比如那個衛顯宗。”
女帝眸光一動,她對於下午時候,趙都安與袁立的那場見面早已知曉——莫愁跟她原原本本彙報過。
明白這是趙都安給自己尋的臺階,欣然點頭:
“好,給你。還要什麼?”
趙都安:“我要一個足夠的頭銜,能夠與薛神策地位平等的頭銜。”
女帝說道:“朕可以任命你爲‘平亂大都督’,比巡撫高一籌,有監察鉗制之權。還要什麼?”
趙都安再次陷入沉吟,旋即,他忽然搬起椅子,將椅子連同坐在上頭的女帝轉了九十度。
然後,在後者茫然的目光中蹲了下來,蠢蠢欲動地:
“陛下,按了半天肩膀,要不要也按按腳?”
徐貞觀表情呆滯,眸子裡帶着三分震驚,三分茫然,三分懵逼,還有一分的嫌棄……
下一秒。
巴掌大,一掌盈盈可握的繡鞋踢了過來:“滾!”
趙都安提前閃身,退到門口,嘀咕道:
“又發脾氣,我都沒收你錢……”
說完,不等女帝發飆,他腳底抹油,推門往外走。
身後卻沒有預想中太阿劍的斬殺,只飄來一句沒好氣的聲音:
“你這按摩手法叫什麼?”
她覺得不錯,準備等回宮,讓手下女官也學一下,沒事給自己按一按。
趙都安頭也不回,信口胡謅:“十八摸。”
……
……
夕陽沉入地面,天光堙滅。
女帝在趙府簡單吃過了一頓晚飯後,便起駕回宮。
趙都安沒有一同去宮裡湊熱鬧,酒足飯飽後,轉身回到了自己的臥房。
點燃燭臺。
等橘黃色的火光浸透房間。
他站在空蕩的地板上,取出銀色卷軸,輕輕一抖,赤紅色的半身甲“砰”的一聲掉落。
伴隨一起的,還有“噼裡啪啦”,一大堆稀奇古怪,各式各樣的兵器、法器。
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只這些,趙都安還從牀底下拽出來兩個大箱子,裡頭也都是類似的東西。
這都是百花村一戰,繳獲的戰利品,以及“蠱惑真人”寶庫的珍藏。
“這麼多東西,如果都餵給赤炎聖甲,應該能令其恢復到巔峰狀態吧?”
趙都安手捧貞寶給他的那本《拜火教》的書籍,翻開頁面內,對應着“祭煉”陣法的一頁。
用毛筆浸透特殊調配後的硃砂,在地板上描畫了一個複雜的六芒星法陣。
大功告成後,他將赤炎聖甲擺放在法陣中央。
而後,他站在陣法的“施法位”,手掌按向地板上的硃砂,渡入雄渾氣機。
“嗤嗤—”
猩紅的硃砂突兀燃燒起來,整個法陣盪開玄奧的光環,一片虛幻的熊熊火焰燃燒起來。
陣法中央的“赤炎聖甲”亮起,漸漸的,那隻甲冑自行懸浮而起,彷彿被一尊虛幻的火神穿戴在身上。
“隆隆……”
甲冑正前方黑色的人臉印記突兀扭曲變形,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黑洞洞的“洞口”。
赤紅的甲冑也化爲一尊熔爐。
等待投喂、祭煉。
“這樣就行了?”趙都安嚥了下口水,扭頭看着自己身旁小山般的亂七八糟的法器、武器,心中生出強烈預感:
“或許,我喂出的聖甲會比在恆王手中更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