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
寂靜的廣場上,裴念奴肆無忌憚地嘲笑聲,成功打破了三人間的尷尬氣氛。
趙都安下意識地後退,咬牙切齒:
故意的!這老封建絕對是故意的!
八成,是裴念奴在故意給他潑髒水……就像當初在太廟下,老封建就義正詞嚴,批評女帝不懂禮數,儼然一副惱火趙都安夫綱不振的恨鐵不成鋼。
偏生他又無法解釋,畢竟動手的的確是自己。
“哼!”
玉袖眼神幽幽,終歸沒有發飆,只是走遠了幾步,權當沒發生什麼。
女道士是個喜歡“吃瓜”的性格,但她絕不願意成爲瓜。
至於金簡,少女尚且青澀,只是對被趙都安抱了下這件事有些無措。
但看見二師姐一副“淡然”姿態,少女無聲吐了口氣,心想自己還是不夠成熟,要像師姐學習纔是……
“咳咳,看來我的方案很成功,這裡就是臘園核心了吧?”
趙都安嚴肅地環顧四周。
入目所及,乃是一大片空地,雜草不生。
夜色下,一座高聳的神廟聳立在前方,延伸下一條漫長的臺階。
臺階中部,有一個和緩的平臺,其上有一座巨大的圓形石臺,兩側擺放着巨大的銅鼎!
此刻,銅鼎中竟燃燒着火焰,神廟中也亮着燈火。
“是的,”玉袖摒棄雜亂心思,擡頭望向銅鼎拱衛的石臺,道:
“那裡就是祭壇,也叫做神壇的位置。
祭祀的時候,祭品便是擺放在那祭臺上。至於更高處的神廟建築,我不曾踏入。哪怕是獠人族十年一次的大典,儀式也止步於祭壇。”
趙都安凝重道:
“臘園內肯定有看護園林的人,這些火焰可不是神僕能點燃的。還有這些臺階,也很乾淨,有人打掃的痕跡。”
玉袖想了想,忽然道:
“我聽說,臘園內有祭司存在,但更細節的並不知道。”
祭司……趙都安默默攥緊刀柄,邁步踏上了第一級臺階:
“總之小心爲上。”
三人一魂拾階而上,可令他們意外的是,一路上沒有遭遇任何危險。
路過祭壇,再往上便來到了那風格粗獷的“神廟”外,前方石門敞開,裡頭赫然是一座龐大的殿宇。
殿宇內燃燒着幾十個火盆,昏黃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建築。
趙都安小心翼翼持刀踏入,驚訝發現這裡擺設簡樸,殿宇內空空蕩蕩,最醒目的只有最中央的一根半人高的石柱。
石柱上有凹槽,凹槽旁,還擺放着兩塊古怪的疑似翡翠質地的“球”。
“沒有人?”
趙都安驚疑不定,神識瀰漫開,再三查探後,發覺這裡並無人存在。
“也許是暫時離開了。”玉袖冷靜分析道:
“我們的闖入,肯定引起了院內人的注意,但對方想不到我們悄無聲息,混了進來。
總之,我們的時間不多,你要找的東西到底在哪裡?是不是這個?”
她期翼地指着石柱上的翡翠玉球,這玩意最爲顯眼。
金簡個子稍矮,站在石柱旁,抻着脖子伸手要去抓,卻給玉袖的手攔住,唬着臉,兇巴巴的:
“不要亂動,這裡是大臘八的沉眠地,很危險!”
“……哦。”金簡縮回手,卻仍眼巴巴地盯着,輕聲道:“二師姐。”
“恩?”
“它生的好像很值錢。”
“??”玉袖扶額,生出無力感。
“這是留影石,無害的。”
裴念奴飄了過來,女術士行走間嫋嫋婷婷,閒庭信步般,絲毫沒有偷溜進來的緊迫感。
她暗金色的面具下,眼神也有些好奇,嫁衣下蒼白半透明的手指遙點向翡翠玉球:
“是本座當年那個時代,用來攝錄影像的一種法器。將其放入這凹槽中,注入法力,可投影出來。”
古代版“攝錄卷軸”?
趙都安驚訝。
大臘八的居所,爲何會放着這東西?
略一遲疑,他仍大着膽子,抓起第一個較大,賣相更好的“翡翠玉球”填入了凹槽內。
玉袖見狀,掌心隔空打出絲絲縷縷的法力,灌入石柱。
接着。
昏黃的火光中,先是翡翠上亮起一根根細線,而後,灰暗的石柱表面也有複雜的紋絡亮起。
無聲無息,翡翠球驀地透亮起來,一道光柱升起,並在半空徐徐展開。
成了一道虛幻的光幕!
還真是攝錄影像……原來六百年前就有這個技術了嗎?
趙都安驚奇之下,屏息凝神,繼而愕然地看到,光幕先是劇烈地抖動了下,而後畫面中央浮現出了一名身披龍袍,頭戴冠冕的年輕帝王!
其容貌英俊,但卻難掩疲憊,眼中更寫滿了凝重與悲痛。
在他身後,隱約可以看到遠處有一名名人影往來穿梭,似在忙碌什麼。
“這是誰?”
幾人疑惑時,只聽光幕中的“帝王”開口了:
“今日,乃是光啓元年,亦是啓國新帝,即寡人加冕登基的第一日。”
開幕暴擊!
趙都安愣了下,醒悟道:“這是啓國太子?是他留下的影像?!”
毫無疑問,聯繫方纔看過的那本“日記”,可以輕鬆推得:
啓國天狩最後一年,皇帝於國都死在了“亂匪”的圍攻下,而太子率領的隊伍躲入這裡後。
太子順位繼承,倉促地在此登基,年號爲“光啓”。
可史書中,卻從未記載這段,也意味着,眼前這個啓國太子,纔是實質意義上的大啓王朝的末代皇帝。
光幕中,末代皇帝眼含疲憊地繼續道:
“倘若有人看到了寡人留下的這份影像,那意味着,寡人已經死了,復國計劃也宣告失敗。
而無論你是誰,既然天要亡大啓,那寡人也不願將一切帶進棺材,更不願令這段歷史被埋葬,因此,接下來,寡人將講述一個只有極少數人才知曉的秘密。”
頓了頓。
末代皇帝似乎笑了下,但沒有笑意:
“你或許疑惑,爲何國破之時,寡人卻率領最後的兵馬,來到獠人生活的疆域。
不只是你,隨行的朝臣,將領同樣罕有人知曉真相。可這並非朕不信任諸卿,而是此事涉及重大,不可外泄。”
“因爲這裡,也就是獠人族,本就是我大啓皇室故意‘圈養’的一個族羣,而所謂的‘大臘八’神,更乃是我啓國皇室試驗製造出的,一個人造之神。”
……
人造之神!?
此話一出,四人皆驚。
哪怕始終泰然,維持老前輩風範的裴念奴都是一愣。
邪神大臘八,是人造的神明?
獠人族竟是啓國圈養的?
這句話宛若雷霆,幾乎炸的幾人失去思考能力。
“前輩,這是真的?”
趙都安猛地扭頭,死死盯着裴念奴,尋求一個答案。
裴念奴沉默了下,說道:
“本座當年,的確聽聞過一些瘋癲術士,曾提出過造神設想,但只當是妖言,並未見過。”
又不知道……要你何用!趙都安張嘴要問,卻聽“末代皇帝”又開口了。
“呵,你許是很驚愕吧,神明也能人造?當然可以!”
光幕中,“太子”眼中浮現驕傲:
“很多年前,摩耶行者行走人間時,曾來到過啓國國都,彼時與宮廷首席術士探討世間玄妙,便曾提出一個辯題:
既然神明乃是應百姓信奉而誕生,那若在一封閉山村內,令一羣數目龐大的村民相信一個虛構出的神明的存在,那假以時日,是否可誕生相應的神明?
而若神明的力量,源於百姓的想象,那是否意味着,這個神明的權柄,能力,也可以人爲地制定?”
“該辯題並未有結果,因世間從未有人做過此事。可那一代的帝王卻從中窺見了一絲靈感:
倘若由皇室舉國之力,做成此事,是否可以真的‘人造’出一尊可以被我啓國皇帝驅使的神?於是,一個瘋狂的計劃開始了。”
末代皇帝深吸口氣,好似只是提起這個瘋狂計劃,便都覺震撼:
“那一代的帝王選中了遠離人煙的西南大疆,因世上已存在的村落,哪怕再如何封閉,也都在漫長的時光中,有了對天地的信仰。不適合造神。”
“故而,皇室秘密派出邊軍,抓捕了彼時尚不成氣候的獠人部族,命男女姌和,生出新生兒,再將新生兒帶走,交給了在大疆深處紮根的宮廷術士們培養。
從小給這些新生兒灌輸特定的信仰,令他們對皇室編造出了一個不存在的神明深信不疑……並制定了祭祀典禮等一切儀式。”
“而爲了確保造出的神明可被驅使,宮廷首席術士在這神明的力量規則中,寫入了特定的‘道’……
倘若該神明真能誕生,祂的一切,都將遵照這份初始的‘道’,也意味着,啓國皇帝驅使一尊真正的神明有了可能,而這將令我啓國千秋萬代,永世不覆!”
光幕中。
末代皇帝似是說的興起,不禁張開雙臂。可很快的,他語調又低沉了下來:
“可是,這個大計勢必要耗費漫長光陰,要杜絕任何干擾,克服無數難題……
當初定下這個計劃的帝王死前,那些獠人族的孩子都還沒長大……
他只留下一句鐵律,要後代帝王,務必將這個計劃隱秘地推行下去,一百年不夠,便兩百年,兩百年不夠,便三百年……”
“於是,新的獠人族便一點點出現了。
那些孩子一點點長大,彼此繁衍,再哺育下一代,而負責掌控這個部落的,則是一代代的宮廷術士。”
“一百年後,這個部落中出現了神明存在的徵兆,那個皇室描繪出的”大臘八神”,誕生了。”
“可初生的神還太弱小,就如天地間無數大大小小的‘野神’般。”
“第二個百年,獠人族羣擴大了幾十倍,臘八神也真正可以‘顯靈’,通過祭祀,賜予他們力量。這時候,啓國皇帝換了三位,計劃還在持續。”
“第三個百年,臘八神已經達到了天人境,但距離真正的神明還遠。
而這時,當初知曉計劃的人已經極少,皇室早已停止了對獠人族的干預,只保留少數術士,以‘祭司’的身份,凌駕於獠人之上,生活在‘臘園’之中。”
“第四個百年……大臘八終於有了神明級的力量,可因世間太漫長,神明又未知,計劃出現了一些缺憾,駕馭祂不再容易。
若時間充裕,或可再用幾十年,上百年,令祂完美,但……啓國的國運卻走到了盡頭!”
……
神廟內。
光幕上,末代皇帝的敘述迎來了第一次長久的停頓。
而趙都安幾人,也從屏息凝神的狀態脫離,互相對視,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震驚。
一個綿延四百年的計劃……
一個堪稱瘋狂的造神運動……
“啓國竟還有這等秘密……怪不得……”裴念奴呆怔,似乎想到了某些塵封的往事。
一些昔年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趙都安則是心驚之餘,不禁後怕:
“如果當初啓國再撐的久一些。皇室真徹底掌握了一個神,那……”
或許,虞國根本不會出現。
千秋萬世的構想,真有一絲絲可能達成。
“我明白了。”玉袖怔然片刻,恍然大悟:
“所以,太子表面上是押運宮中的寶物,轉移皇宮底蘊,可實際上,根本目的是寄希望於啓用大臘八來複國!”
趙都安深吸口氣,凝視着光幕,開口道:
“不過看樣子,他失敗了。”
外頭那些神僕就是答案。
……
光幕上。
末代皇帝似平復了下情緒,眼神悲痛地再次開口:
“大啓潰敗的太快,一切都來的太快。在朝廷大臣們還言之鑿鑿,欺騙君王說各地只是小小動亂,輕易可平的時候,各地早已淪陷,而反賊的兵馬已兵臨城下。”
“父皇也是這時候,才告訴我們兄弟幾個這個大秘密。顯而易見,如今大臘八神已是最後的希望。”
“如今,寡人抵達了獠人族,而其餘的兄弟遲遲不到,或已死在途中。
甚至臘八神的秘密,也或許已暴露,故而,寡人不能再等了。
今日,倉促登基,寡人已決心拼死一搏,宮廷首席術士說,若強行駕馭臘八神,有一定風險失敗,而事已至此,山河國破,寡人已再無退路!”
末代皇帝眼神驟然堅定起來,他威嚴而冷漠地盯着光幕前的幾人,彷彿在跨越六百年時光,與他們對話:
“稍後,朕將親自嘗試駕馭大臘八,若成功,則這段影像會被銷燬,啓國還有希望。”
“若敗……”
剛登基一天的太子深吸口氣,似有些落寞:
“屆時,臘園中數千忠誠禁衛,可自行離去謀生。”
“大啓國亡,罪在天子。”
“朕躬有罪,無以萬方。”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此爲罪己!”
啪!
光幕驟然收攏爲一條細線,而後收攏回翡翠玉球內。
影像結束了!
可趙都安幾人卻久久無法回神。
良久。
“還有另外一個留影石,或許記錄了後續!”
玉袖深深吸了口氣,目光投向了第二枚稍小一些的翡翠玉球。
趙都安沒有猶豫,心情莫名沉重地抓起,放下。
渡入法力,開啓畫面。
這次,空中展開的畫面很模糊,翡翠玉球似是被人手持着,整個畫面搖晃着。
一名名穿着古怪的長袍的“宮廷術士”驚恐地呼喊着什麼,卻聽不大清,只隱約聽到“陛下”、“失控”之類的字眼。
持握玉球的術士也混在同僚中,奔跑着,走出了神廟,而後畫面中顯露出了六百年前的臘園。
只見天空上,乃是一片濃稠的血光,血紅的雲鋪滿了天穹,隱約可見雲層翻涌,隱約呈現出一張痛苦人臉的輪廓。
大地上,臘園內數千名披甲的禁衛聚集着,驚恐地仰頭望着天空,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然後,突然間,空中的巨大人臉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乃是兩個巨大的空洞。
冷漠地俯瞰下方。
而後,院中的數千名禁衛,無論修爲高低,皆同時七竅流血死去,無聲無息,倒在地上。
然後是站在祭壇附近的文臣們,也慘叫着死去,血肉自行被祭壇吸收。
再然後,神廟門口的術士們也一個個倒下。
手持翡翠玉球者,似乎修爲相較其餘術士要強悍出一大截,其餘術士都死去了,只有他還竭力支撐。
一步,一步,一步地往裡走,將手中的玉球放在了某個地方。
然後他撒開手,竟是重新往廟外走,這下,光幕中記錄下了一個滿頭白髮,垂垂老矣的老人。
他穿着最爲華麗的宮廷術士袍,看不到臉,只能看到單薄的背影一點點遠去。
最終,宮廷首席術士跨出神廟的一瞬間,整個人驟然燃燒起來,化爲一輪刺目“太陽”,竟拔地而起,悍然撞向天穹上的邪神。
而後,猩紅的天空上泛起了一圈圈金色的漣漪。
狂風大作,光幕也由此熄滅。
……
神廟內。
趙都安、玉袖、金簡、裴念奴四人圍在石柱旁,靜靜地,沉默地看着其上的兩個翡翠玉球。
心頭沉重而壓抑。
短短的兩段畫面,卻彷彿看了一部三個小時的史詩題材電影一般。
每個人心頭都涌動着難言的情緒。
“呼……”趙都安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用力吐出一口氣,揉着眉心道:
“啓國覆滅的不冤。不過,我現在更關心的是,鑰匙在哪裡。”
玉袖和金簡也一下被點醒。
是了,她們又耽擱了不少時間,雖瞭解了個大秘密,可潛入這裡真正的目的卻尚未達成。
“搜一下吧……”
就在玉袖提議,仔細搜索這裡的時候。
突然,幾人聽到神廟外,傳來了無數異響。
三人一怔,同時奔到廟門口,往外看去,瞳孔地震!
只見星空之下,神壇下方的空地上,無數如鋼鐵洪流般的神僕列隊走出,吞沒了整片空地,猩紅的眼眸,彙集在一起,如同一片光的海。
那是足以將他們所有人耗死、吞沒的恐怖數量。
而在神壇之上,無數神僕最前方,一個穿華麗的長袍,黑髮垂落,皮膚泛黑,氣質神秘的“女祭司”頭戴詭異的白骨面具,手持一根祭司權杖,正無聲地與幾人對視。
“糟了……”
趙都安一顆心瞬間沉入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