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接了聖旨，顧北羽就來了楚王府，這一次沒有人敢攔着他。
不同於以往的吵吵鬧鬧，顧北羽今日尤爲安靜，隨着楚王妃來到聽雪小築，他擡目掃了一眼伸出院牆來的幾支青竹，轉瞬走了進去。
梵沉依舊一動不動守在景瑟榻前，桌上的飯食一點沒動。
僅僅一夜，他整個人就像病了數月，憔悴得不辨人形，褪去往日的高華無雙，眼下只剩背影淒涼，神色孤絕。
顧北羽見狀，蹙了蹙眉，看向楚王妃，輕聲問：“梵世子是否一夜未眠？”
楚王妃點點頭，滿面心疼與無奈，“無論我們怎麼勸，他都不肯去歇着，非得要在瑟丫頭榻前守着，他說擔心瑟丫頭一醒來見不到他。”
顧北羽抿了抿脣，再次掃一眼梵沉悽清的背影，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他對景瑟表姐的確是有那麼幾分心思，但他從未想過將景瑟表姐佔爲己有，相反的，看到梵沉對景瑟表姐好，他內心是欣喜，是祝福的，平素與梵沉過不去，那也僅僅是耍嘴上功夫罷了。
事實上，表姐能幸福，他這個做表弟的是最高興的。
緩步走過去，顧北羽立在牀榻前，看着氣息微弱的景瑟，張了張口，又不知該從何開口。
楚王妃見他難過，忙道：“府醫已經來看過了，說昨夜一夜過去，瑟丫頭的傷勢沒有加重，醒來的希望很大。”
顧北羽紅着眼，哽咽着點點頭，“多謝王妃寬慰。”
楚王妃道：“與其說我在寬慰三殿下，倒不如說我在寬慰我自己罷了，小沉不眠不休，如今連水米都不肯進了，我很擔心他，可是從昨夜到現在，不管我們如何勸，他都不肯聽，不肯走開半步，亦不肯闔眼歇息片刻。”
語畢，楚王妃看向顧北羽的目光添了幾分懇求，“三殿下，如若你有辦法，還請幫忙勸勸小沉，他吃不下去就算了，哪怕能喝一口水也好啊！”
“好。”顧北羽頷首，“我會盡力勸他的。”
楚王妃不忍地看了看梵沉癡迷於景瑟的眼神，搖着頭嘆息一聲後去了楚老王爺處。
顧北羽搬來圈椅在梵沉旁側坐下，他沒有直接勸，而是問：“守了一夜，滋味如何？”
梵沉不吃不喝，嗓子早就幹了，發出來的聲音也嘶啞得厲害，他目不斜視，一雙黯然無光的鳳眸依舊是定在景瑟身上，緩緩吐口，“甘之如飴。”
顧北羽咬牙，“我看你是瘋了！”
梵沉眼皮動了動，沒說話。
“連你們府上的神醫都說了，我表姐少不得要昏迷一段時日，起碼這兩天她不會睜開眼睛，你這樣不眠不休地守在榻前，做給誰看？”顧北羽紅着眼恨聲吼道：“你明知道我表姐在乎你，你還這樣作踐自己，你究竟安的什麼居心？想讓她從鬼門關醒來後還得再爲你心疼一次嗎？”
梵沉眨了眨眼，依舊不語。
顧北羽恨極，起身一腳揣在梵沉身上。
梵沉沒躲，堪堪受了他這力道十足的一腳，僅蹙了蹙眉就直起身子來。
顧北羽見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心中愈加氣惱，“梵沉，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喜歡她，在你之前，我就已經喜歡她了，我對她的感情，你永遠都不會理解，但你只需要知道，她受傷了，我心如刀絞，徹夜難眠。然而我不懂醫，我能做的，只是盡全力爲她抓到真兇。我心疼她的心疼，難過她的難過，如果她醒來見到你這個樣子，爲你心疼，爲你難過，我能做的，是毫不猶豫殺了你！”
梵沉偏過頭，看着他。
“有本事，你就還手！”顧北羽絲毫不懼他的凝視，依舊死瞪過去，“你你要守在這裡我不反對，但到時辰該喝的藥，該吃的飯，你給我一頓也不準落下，聽到沒有！”
梵沉眸光晃了晃。
“你看着我做什麼？”顧北羽氣勢洶洶，“我不過是替我表姐教訓一下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臭男人罷了，你別以爲在我表姐病榻前做出一副情深不悔的樣子就能得她多少感動，我告訴你，沒門！她若是見到你這個樣子，一定比我還想跟你拼命。”
梵沉默然片刻，突然低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笑？”顧北羽再踹他一腳，“笑能解決問題嗎？笑能讓我表姐醒過來嗎？你若是把自己作踐死了，想讓她守寡難過一輩子還是想把機會讓給我，由我照顧她一輩子？”
“你做夢！”梵沉懶懶擡起眼皮，對外吩咐，“阡陌，讓廚房備飯。”
一直守在外頭的阡陌聽到這句話，感動得淚漣漣，險些就進去給顧北羽磕頭謝恩了，他快速把桌上已經冷透的飯食端了出去，然後懷着無比激動的心情先去廚房通知了一聲，又去楚老王爺院子報喜。
楚老王爺原本正準備隨着楚王妃過來，忽聽阡陌稟報說梵沉已經肯吃東西了，他捋了捋鬍鬚，欣慰道：“看來這小子已經想通了，那我就不過去了，畢竟瑟丫頭還未正式嫁過來，便是嫁過來了，我這個糟老頭子這樣過去也不合禮數。”
楚王妃激動得滿眼淚花，再三問阡陌，“小沉他真的肯吃飯了？”
“回王妃，阡陌不敢撒謊。”他笑呵呵道：“是三殿下進去把世子爺好一通罵，好像又踹了他兩腳，世子爺不知怎麼的就想通了呢！”
聽到此處，楚王妃不由得蹙眉，“三殿下還踹了小沉兩腳？”
阡陌點點頭。
楚王妃面色微變，“這三皇子也太胡鬧了，小沉身中劇毒，哪裡經得住他這般踹？”
楚老王爺哼聲道：“依我看，顧北羽那小子做得不錯，沉小子這兩日走進了死衚衕，連長輩的話都聽不進去，是該好好罵他一頓，踹他兩腳，免得他還醒不過來，成天像個無魂木偶似的坐在房裡，還得讓我這一大把年紀的糟老頭子爲他操心。”
“父王。”楚王妃哭笑不得。
“你喊我也沒用。”楚老王爺偏開頭去，“沉小子就是欠揍。”
說完，看向阡陌，“一會兒你把顧北羽那小子請到我院裡來，我聽聽他是怎麼罵的。”
阡陌縮了縮脖子，虛虛覷一眼楚王妃，見楚王妃被楚老王爺氣笑了，他纔敢應聲，“是。”
然後一溜煙去了廚房等着。
沒多一會，阡陌就用食盒把熱乎乎的飯菜送來了聽雪小築。
顧北羽還在房內，看到阡陌進來，示意他把飯菜直接擺放到牀頭小几上。
阡陌照辦了。
顧北羽把小碗和筷子遞給梵沉，挑眉道：“本皇子就在這裡看着，你若是敢剩下一丁點，我就踹死你。”
梵沉接過小碗，正準備開動。
顧北羽又重新拿了個小碗盛了雞湯遞給他，“聽聞你昨夜到現在連水都沒喝，想必喉嚨乾得很，先喝湯，否則一會兒噎死了沒人同情你。”
站在一旁的阡陌目瞪口呆，他跟在世子身邊這麼久，還從未聽過有人敢用這種語氣同世子爺說話，而這位三皇子，踹世子爺也便罷了，如今還敢罵世子爺，詛咒世子爺死。偏偏世子爺還不怒。
阡陌想着，這位三皇子真乃神人也。
梵沉失笑，接過顧北羽手裡的小碗喝了一口湯。
顧北羽見了，才終於鬆了一口氣，雙目還是盯在梵沉身上，怕他只吃一點就咽不下去。
梵沉的吃相極爲優雅，細嚼慢嚥，讓人看了他這種吃相，就會食慾大開。
顧北羽嚥了咽口水，看向阡陌，道：“罵了一頓下來，本皇子也餓了，再給我備一份。”
阡陌愕然片刻，趕緊去了廚房給顧北羽備飯，沒多久提着食盒回來。
顧北羽纔不像梵沉那樣一口一口慢慢吃，他急於出去抓真兇，索性三兩下解決了，然後抹抹嘴，道：“我沒時間在楚王府看着你，但我會讓人盯着你，若是你敢有一頓不吃飯，待表姐醒過來，我就如實告訴她，讓她狠狠整治你一番。”
梵沉已經吃完放下了碗筷，擡目看着顧北羽，“你這麼急着出去，是想抓刺殺景瑟的真兇？”
顧北羽撇撇嘴，“那是當然，父皇都已經給我頒佈聖旨了，我若是完不成任務，那就是抗旨。”
梵沉道：“那你這個旨，抗定了。”
顧北羽眉眼一動，“你什麼意思？鄙視本皇子抓不到真兇？”
梵沉挑挑眉，“我就敢說你抓不到，你信否？”
顧北羽瞪他一眼，“你那什麼眼光，本皇子好歹也是我表姐的親親表弟，她那麼聰明，本皇子自然也不落後，你就等着，三五天內，我肯定抓得到。”
梵沉也不戳破，“你覺得連我都對付不了的，能是什麼人？”
這一問，把顧北羽給問懵了，他噎了噎，半晌發不出聲音來。
梵沉見他呆愣，不由暗笑。
泰和帝還真是甩得一手好鍋，那天的玄衣男子就是他自己請來的，他自然無可能派錦衣衛去查，因爲憑藉薄卿歡的手段，到最後很有可能查到泰和帝頭上去，他索性就不用錦衣衛，而是派遣三皇子來查，一則，打着三皇子是景瑟表弟的名義，讓右相府和晉國公府放心，二則，顧北羽心性單純，他不可能懷疑泰和帝，也沒有這麼大本事查到真相，如若到最後顧北羽查不出來，泰和帝照理是要處罰顧北羽的，但顧北羽是右相景宇桓的外甥，一旦顧北羽被罰，景老夫人和右相必得站出來爲他說情。
說到底，泰和帝不過是採取了最保守的辦法，派了一個最終不會被定罪的三皇子顧北羽來處理這件事，到了最後，這件案子一定不了了之。
顧北羽細細思索了一番，面色逐漸凝重下來，看着梵沉，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什麼不要緊，因爲即便是我說了，你還是抓不到那位兇手，不過我有個提議。”梵沉道。
“什麼提議？”
“你或許可以去你父皇跟前問問，能否讓錦衣衛與你合作。”梵沉挑脣。
顧北羽沒有立刻答話，而是順着梵沉這個提示往下再深思了一番，最後臉色大變，整個人都僵住了。
霍然擡起頭，他震驚地看着梵沉，“告訴我，這次的刺殺，是不是與我父皇有關？”
梵沉不答反問：“何以見得？”
顧北羽道：“事關楚王府、右相府和晉國公府三大家族，本就是重案，父皇完全可以派出錦衣衛去查，然而他偏偏越過了錦衣衛，讓我來查，我總覺得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他似乎是在刻意隱瞞什麼。”
梵沉笑笑，“片刻之間就能想到這一步，你也不算太笨。”
顧北羽一聽，惱了，“你能不能別老是損我，怎麼說我也是景瑟的表弟，她那麼聰明，我能笨到哪裡去？”
見梵沉不欲與他爭辯，他索性泄了氣，復又正色，“這麼說來，刺殺事件還真是與我父皇有關的？”
梵沉不語，算是默認。
顧北羽心中一下就寒涼到底。
他早就知道父皇很多時候不擇手段，當初連三司會審的機會都不給，直接殺了夏慕也便罷了，如今竟把主意打到景瑟頭上來。
他在意的女人，難道每一個都得死在父皇的手裡？
顧北羽臉色霜寒。
“楚王府與右相府聯姻，威脅到了你父皇。”梵沉道：“原本我以爲我辭了官，今後不再涉足朝堂，就能避開這一劫，豈料泰和帝壓根就沒想過要放過楚王府，他甚至打算連根拔起，所以我和景瑟四月大婚的消息才傳出來，他馬上就開始動手了，昨日被刺中甚至是被刺死的人無論是我還是景瑟，景梵兩家的婚約都不可能再繼續，甚至於，景梵兩家今後的關係會逐步惡化，楚王府將會一再被孤立，只要找準了時機，他還會再下手，下一次，就不是單獨對付我一個，而是整個楚王府。”
顧北羽聽得心驚膽戰，“既然曉得這一切都是我父皇布的局，那你有何打算？”
梵沉問他，“你想不想當皇帝？”
顧北羽愣住了，西秦雖然有“立儲以賢不以長”的規制，但他從未想過去爭奪那九五之位，因爲明白爬得越高，責任越重，他從來只想當個閒散皇子，即便將來封了王，也只想當個閒散王爺，懶得去參與皇權爭鬥，但方纔梵沉這麼一問，顧北羽馬上就陷入了沉默。
梵沉的聲音傳來，“如若你想，那麼我和你表姐必定傾力襄助，這西秦的萬里江山，終有一日都是你的。”
顧北羽心神一震，“你要助我？”
梵沉莞爾，“你不常常說自己是景瑟的表弟麼，看在這層關係上，我便助一助你又何妨？”
顧北羽依舊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
梵沉也不逼他，安靜坐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顧北羽問：“梵沉，如若我當了皇帝，是否就能護住楚王府，是否就能保我表姐一世無憂？”
梵沉淡笑，“你覺得呢？”
顧北羽想了想，鄭重道：“如若我當了皇帝，那麼，整個天下就是我的地盤，萬里江山的土地上，一棵樹，一根草，都是我的，我喜歡的景瑟表姐，不管她今後嫁給了誰，與誰在一起，她歡喜是在我的地盤，她悲傷，亦是在我的地盤，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只要我還能看到這個世界的一天，就絕對不敢有人在我的地盤上動她一根汗毛。”
梵沉面色微動。
顧北羽認真看着他，“古有英雄爲美人傾盡天下，今日我顧北羽在此立誓，爲了她，我要奪天下，創錦繡河山，只爲將來她壽終正寢時，死也要死在我的地盤上。”
梵沉淡淡看着他，“我可以助你，但你將來榮登九五時若敢把主意打到她頭上來，我就讓你死在我的地盤上。”
顧北羽冷哼，“除非你負了她，否則，本皇子纔不屑做出這等小人行徑！”
梵沉點點頭，“記住你今日的話。”
顧北羽再哼，“本皇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以爲我像你？”
梵沉朝外看了看天色，道：“天色不早，你該回去了，先去找泰和帝問他能否派出錦衣衛去查這次刺殺的案子，看他反應，然後隨機應變。”
顧北羽腦袋往旁邊歪了歪，想再看一眼景瑟。
梵沉直接捂住他的眼睛，拉着他轉個身朝向門外，冷言道：“既然立了誓，就要言出必行，一會兒本世子吃醋的時候，喜歡無理取鬧。”
顧北羽被他捂着眼睛看不到外面，伸手胡亂抓，嘴裡大罵：“梵沉，你無恥，我不過就是隨便看一眼！”
梵沉不緊不慢道：“自你進來到現在，已經隨便看了她二十一眼了，你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不能太隨便了。”
顧北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