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了二人一眼，沒從她們面上看出任何異樣，永安大長公主才放下心來，馬上吩咐人擺飯。
景瑟看了一眼桌上精美的菜餚，面露訝異，“這……”
尹相思扶着她坐下，笑道：“這是義兄走之前，我從他口中打聽出來的，全是你愛吃的菜，昨夜宮宴我就沒看見你吃東西，今日又一早就入了宮，到了現在，你也該餓了，快坐下來乖乖吃飯。”
這樣貼心的照顧，景瑟只有在西秦外祖家的時候才感受過，因此當下只覺滿心感動，倒是一句話說不出了。
尹相思對着永安大長公主眨眨眼。
永安馬上笑道：“小丫頭，沉小子既認了我做義母，我自然是把他當成親生兒子對待的，你是他的新婚妻子，也是相思這小丫頭十多年來難得找到的玩伴，我對你，便也像對自己親生女兒那般了，在公主府就等同於在自己家裡，你不必感到拘束，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咱們呀，有的是時間相處，日子一久，你就會發現我其實還是挺容易相處的。”
景瑟紅着臉點點頭有，“多謝義母。”
“你看，說謝就見外了罷？”永安一面說，一面給她盛了碗熱乎乎的湯遞過來，囑咐道：“這是我特地讓人燉的補湯，你們舟車勞頓半個多月，身子想必疲乏得緊，趕緊的趁熱喝，暖暖脾胃。”
景瑟頷首，拿起湯匙喝了一口，的確是從喉嚨口一直暖到心肺裡去。
嘗試過人性冷漠自私的景瑟深知，這種暖，便是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和用之不竭的財富，都不可能買得來。
“很好喝。”她淺淺露出笑容。
尹相思見她喜歡，這纔在她旁側坐下來隨着一起用飯。
用完飯，丫鬟們又送來了甜點。
景瑟挪到一旁坐下，與尹相思小聲說着話。
永安突然問：“小丫頭，我聽相思說，你在西秦的時候就認識我們家歡歡了，你能否同我說說那個小子在那邊都做了些什麼，過得如何？”
景瑟沒想到永安會突然問及薄卿歡的事，她略略思索了一下，笑道：“要真說起來，薄大都督在西秦倒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了。”
永安聽得喜上眉梢，“當真？”
“嗯。”景瑟好笑地點點頭，“大都督那般權傾朝野又豔冠羣芳的尤物，金陵城裡哪個姑娘不想挨他的邊？”
說起這個，永安皺了皺眉，“話雖如此說，可那小子在我身邊時就是個不近人情的，能有姑娘近得了他的身麼？”
忽然想起一事，永安看向尹相思，“去年臨近年關的時候，你說突然收到歡歡的信要去西秦幫他做件事，我當時問你什麼事，你這臭丫頭也沒說，今日當着你大嫂的面，你給我和盤托出！”
尹相思吐了吐舌，爾後面露無奈，“其實我不想說，不也是怕娘你傷心麼？”
“什麼？”永安神情一凜。
“是兄長的意中人身中奇毒，讓我過去幫忙。”尹相思遺憾道：“然而已經太晚了，那位姑娘身上的毒已經侵入五臟六腑，且年限已久，我根本回天乏力，所以……”
“死了？”永安聲音裡帶了顫。
極不情願地點點頭，尹相思小聲“嗯”了一下。
永安微聲慨嘆，“都說涼薄之人不輕易動情，動一次，疼一生，那姑娘不在了，歡歡該得多難過？”
尹相思陷入了沉默，兄長性情如何，她這個做親妹妹的最是瞭解，能讓他動情的那位女子，非比尋常，然而紅顏薄命，小小年紀就肩負父母血海深仇，爲了復仇多年隱忍，與兄長的分離再重逢，大概是這兩個人都未曾料到的事，然而已經太晚了。
他們錯過彼此的這些年，各自世界裡已經天翻地覆，再不是當年模樣。
儘管兄長愛她如初，儘管她芳心猶在。
然而他們之間，卻永遠隔着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這道鴻溝叫做：四年。
“娘。”擡起頭來，尹相思道：“其實那位姑娘的死，未必不是他們最好的結局，兄長難過是一時的，過了那陣子，他不也好好的麼？我曾問過，他說她活着與否都是一樣的，因爲永遠活在他心裡。”
尹相思這麼說，終於寬慰到了永安，她扯出一抹笑，“我就怕他一輩子走不出這個陰影，如今聽你說來，他應當是差不多痊癒了，那就好，我這個做孃的也放心了。”
尹相思翻了翻眼皮，“這個不用你說，便是他不痊癒，我爹不也有的是辦法把他給打醒麼？”
提到薄樞，永安挑了挑眉，“你這次去西秦，見到你爹了？”
“見到了。”尹相思神秘地擠了擠眼，“我那個爹長得是越來越丰神俊朗了，一路上看見他的姑娘都放心蕩漾，娘你再不抓點兒緊，人家就得高飛了。”
永安嗔道：“你個臭丫頭，嘴裡出來的就沒好話，你爹能是那樣的人麼？”
“怎麼不能？”尹相思據理力爭，“這天下的好女人多了去了，某些人不珍惜他，自有人上趕着去關心他照顧他，萬一我那貌美的爹心一熱接受了，娘你就等着哭罷！”
永安不以爲然，“這天下的所有男人都有可能變心，唯獨你爹不可能，你這臭丫頭，哪有盼着爹孃分開的，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這麼自信？”尹相思問。
“那是。”永安揚眉笑，“除了我，你爹還真找不到第二個這麼好的女人。再說了，他能另娶，我也能另嫁，這有什麼，好聚好散罷了。”
尹相思癟癟嘴，她就知道，每次都沒法成功刺激到自己這位處變不驚的娘，再這麼發展下去，距離爹孃複合的日子就更加遙遙無期了。
*
皇帝受傷，接下來的一個月都臥牀靜養，宮裡也沒有人前來寧王府打擾景瑟，她自己倒樂得清靜，每日曬曬太陽看看書，偶爾陪着尹相思出去逛街，好不愜意。
又是一年冬來臨，新雪細鹽一般紛紛揚揚，飛舞着落在窗櫺上，房檐上。
“娘娘。”晴兒取來了雪白狐裘，給坐在廊下的景瑟披上，溫聲道：“下雪了，咱該進屋了。”
景瑟微愣，神情在一剎間陷入恍惚。
……
“師父，下雪了呢，你冷不冷？鏡鏡給你暖暖。”
“師父別動。”他伸出修長小指，帶着薄溫的指腹從她鴉羽般濃密的睫毛上輕輕掠過，將雪花拂至指尖上，然後伸出淡粉舌尖輕輕一舔。
“師父，你猜猜那片雪花是什麼味的？”
“我猜不出，是什麼味的？”
“唔……甜的，就像糖一樣，很甜很甜。”
……
“娘娘……”耳邊晴兒心疼的聲音繼續傳來，景瑟捂着胸口，哽了好久才緩過神來。
“晴兒，我……嘔……”一句話還未說完，景瑟胃裡一陣翻騰，忍不住就吐了起來。
晴兒大驚，馬上去取了痰盂出來。
景瑟吐得昏天暗地，整個人昏昏沉沉，有種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感覺。
正抱着暖爐從廊下過來的瓔珞見狀，嚇得小臉一白，忙問晴兒，“娘娘這是怎麼了？”
晴兒搖搖頭，小聲道：“許是病了，瓔珞你快去請大夫。”
瓔珞愕然回過神來，趕緊把暖手爐方到一旁，腳步匆匆就要出去。
“站住！”景瑟有氣無力地喚住她。
瓔珞轉過來，眼圈驟紅，“娘娘，您都已經這樣了，奴婢得爲您請大夫來看診。”
“不必了。”景瑟接過晴兒遞來的茶簌了口。
自從梵沉告訴她他給她用了助孕的東西，她就一直在留心，月事已經超了許多時日不曾來，如今又吐得這樣厲害，她已是生過孩子的人，哪裡還能不明白自己這是有身孕了。
想到自己如今身處龍潭虎穴，景瑟便有些懊惱，這個寶寶，來得不是時候。
晴兒和瓔珞都是未經人事的姑娘，自然不可能第一時間往懷孕這方面想，二人一聽景瑟不願請大夫，臉上擔憂更甚，齊齊低喚，“娘娘。”
景瑟嘆了一口氣，緩緩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房。
瓔珞二人馬上跟了進來。
景瑟囑咐她們關上門，這才低聲道：“我沒什麼大礙，只是有了身孕而已。”
瓔珞瞪大眼睛，捂着嘴巴，“身……身孕？”
晴兒睨她一眼，笑道：“新婚那夜，殿下只是前半夜宿在書房，後半夜分明回了娘娘房間的。”
瓔珞紅着小臉，“我……我只是高興過頭了。”
景瑟淡淡一笑，也不解釋。
新婚洞房花燭夜，她和梵沉根本沒做什麼，他只是後半夜回來的時候抱着她睡了一會兒，沒多久就起牀離開了。
這個寶寶，是在和親途中得來的。
“這件事，你們二人曉得就行了。”景瑟諄諄囑咐，“千萬不能傳揚出去，我如今的處境很危險，恰恰又在這種緊要關頭懷了身孕，我擔心有人會對我和孩子不利，所以，在寧王歸來之前，你們一定要守口如瓶，知道嗎？”
瓔珞晴兒二人忙不迭點頭，“奴婢們記下了。”
景瑟說不上三句話，又開始孕吐。
瓔珞急得快哭了，看向晴兒，“晴兒姐姐，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娘娘減輕一些痛苦，這樣看起來太讓人心疼了。”
景瑟再一次簌了口，擦了擦嘴角，道：“去給我備一碗蜂蜜生薑湯就行。”
瓔珞馬上去了廚房。
晴兒站在一旁，眼睫微垂，當初娘娘懷着昊昊小少爺的時候，殿下就不在她身邊，如今懷了第二個孩子，殿下還是沒在她身邊。
晴兒縱然只是個婢女，可一想到景瑟的苦不堪言，心中便一陣接一陣地涌上酸澀和疼痛來。
她很明白這種時候絕對不能出言安慰景瑟，否則非但起不到安慰作用，反而會成爲催淚劑。
懷孕期間的女人，不能過分傷懷，否則會動了胎氣的。
“晴兒，你是有什麼話要說嗎？”景瑟敏銳地察覺到了她今日有些不對勁，“在我面前，無需遮掩，我不喜歡你們這樣。”
晴兒囁喏，“奴婢只是想到馬上又是年關了。”
“是啊！”景瑟擡目，外面雪瓣飛揚，紅梅含苞。
“去年過年時的情景至今仍猶歷歷在目，沒想到新的一年這麼快就要來了。”
瓔珞很快就端來了蜂蜜生薑湯，景瑟一手接過，一手往小腹上輕輕撫了撫，雖然那個地方還是平坦一片，但她已經感覺得到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已經在裡頭着牀孕育了，不知寶寶能否等到他父親平安歸來。
自從梵沉出海以後，景瑟就從未收到過關於他的任何消息。
但對於景瑟來說，沒有消息纔是最好的消息。
她不想華亭山的事件再來一次，不想再聽到任何噩耗，無論是她還是肚子裡的寶寶，都將承受不起一丁點他遇害的消息。
薄暮時分，尹相思過來寧王府，帶了幾個丫鬟，個個手裡都捧着名貴的狐裘和襖裙，各式各樣，晃花人眼。
景瑟無奈扶額，“我的衣服已經堆成山了，你怎麼還淨往我這邊送？”
每次去公主府，永安大長公主都會送這送那，送的最多的，就是衣服，寧王府這邊，景瑟都沒讓她們再給自己做衣服了，光是接來的那些名貴服飾，就夠她穿一兩年。
尹相思挑眉，“這是盛京出了名的繡娘做的，她們家生意紅火，我去了以後，威脅她推了所有單子，專門給你一個人做，唔……我數了數，有好幾十套，夠你過一整個冬天了。”
景瑟嘴角抽了抽。
尹相思凝視了景瑟一眼，忽然皺眉，“大嫂今日看起來氣色不好，莫不成病了？”
“沒，沒有。”景瑟搖搖頭。
“一看你就是病了。”尹相思纔不信她的鬼話，上前幾步強行抓過她的手腕來，指尖往脈搏上一扣。
片刻之後，尹相思猛地收回手，雙目瞪得圓圓的，“大……大嫂你……”
“噓——”景瑟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尹相思明白過來，點點頭把剩下的話嚥了回去，但眉眼間還是掩不住欣喜，一把將景瑟抱進懷裡，紅着眼眶道：“沒關係，義兄不在，小姑子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