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瑟約莫猜到老夫人讓人過來請她是因爲晉國公府的事兒，但她沒想到老夫人會這般迫不及待。
“老夫人可有說是什麼事兒？”景瑟問。
謝嬤嬤道：“是晉國公府大夫人來了。”
景瑟眸光一動，“大舅母？”
“是。”謝嬤嬤頷首，“如今就在千禧堂陪老夫人說話呢！”
“好，我這就過去。”景瑟回到裡間，將昨夜從薄卿歡手上得來的令牌放在袖袋裡，這才隨着謝嬤嬤去往千禧堂。
景瑟進去後，見到景老夫人坐在正中暖榻上，三小姐景宛白和四小姐景舒嬈一左一右站在景老夫人旁側，時不時與她說笑。
五小姐景南晴和六小姐景舒娣是庶出，只能按照次序在下首坐了。
景南晴一臉的不甘心，時不時看一眼景舒嬈，小拳頭捏得緊緊的。
景舒娣倒是個安靜的，只握着茶盞不語，神情有些怯懦，見到景瑟進來了，似乎還有些緊張，身子縮了縮。
今日難得的蘇傲玉和柳氏都不在，如今千禧堂裡的，都是各房小姐，滿屋子的鶯鶯燕燕，人人衣着鮮豔，環佩叮噹，以景宛白那一身玫紅緞珍珠翠領對襟褙子，雅黃色綢繡五瓣梅馬面裙最爲顯眼。
景瑟收回目光，轉眸看向了另外一邊。
右手第一位坐着的正是晉國公府大夫人董氏，她着青色長衣，一如既往地素淨打扮。
景瑟皺了皺眉，晉國公府才發生了蘇若妤的事兒，董氏上門來，定有要緊事，各房小姐年歲小不明事理穿得不符場合也便罷了，老夫人竟然也不提點提點，這樣的珠翠環繞，明顯成了對晉國公府的強烈諷刺。
想到外祖母現如今很可能已經因爲蘇若妤而一氣之下傷了身子，景瑟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董氏見到景瑟進來，她熱切地喚了一聲，“阿瑟。”
景瑟過去行禮過後纔看向董氏，笑着道：“大舅母可好久都沒來右相府走動了。”
董氏含笑，“知道你想舅母了，這不就來了？”
景瑟又問：“外祖母近日身體如何？”
董氏遲疑一瞬，道：“老夫人身子骨硬朗着呢，你無需擔心，要照顧好自己，再有一個多月就要春年了，可不興病倒，顯得不吉利，也省得你外祖母擔心。”
景瑟仔細一看董氏神情就知她撒了謊，可眼下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得說穿，只哽咽了一下，就點點頭，“多謝大舅母關心，阿瑟會注意的。”
董氏滿意地點點頭，絕口不提蘇若妤的事兒，遞了個眼色給貼身丫鬟，丫鬟很快就捧了一個匣子上來。
董氏解釋道：“你大表姐昨日回來省親，帶了兩盒宮釵，一盒留在晉國公府給各房小姐們分了，另外這一盒，你外祖母讓我帶過來給你們姊妹幾個。”
董氏口中的這位“大表姐”是晉國公府長房嫡長女蘇尋，如今已貴爲二皇子正妃。
景南晴眼睛一下就亮了。
宮釵，那可是尚服局出來的首飾，樣式精美自是不必多說，關鍵在於檔次高，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有機會戴上宮裡的首飾，心中自然無比雀躍。
景舒嬈聞言，心中暗喜，她雖爲三房嫡女，卻處處被景宛白壓着，且長相不算出衆，因此鮮少有機會參加宮宴，更別說能得宮裡的首飾戴了。如今聽董氏說完，景舒嬈心跳便有些加速，她擡起一隻眼角，偷偷看了看景宛白。
只見景宛白保持着她一貫的高貴姿態，面帶微笑，眼底卻有輕蔑之色，顯然根本沒把那些首飾放在眼裡。
想來也是，她從前才與太子定下婚約時，皇后親自賞賜了不少好東西，區區幾支宮釵而已，她自然看不上。
景舒嬈定了定神，又悄悄看向景瑟，得見景瑟面色一片淡然，眉心似乎藏着一絲陰翳。
景舒嬈只當是景瑟不滿於她們這幾位小姐要與她平分宮釵因此生氣了。
心神一凜，景舒嬈悻悻收回視線，不敢表露出分毫情緒來。
最安靜的莫過於六小姐景舒娣，對於董氏手中匣子裡的宮釵，她不是不祈盼，只不過她很明白自己天生庶女命，上頭又有五個姐姐壓着，怎麼也輪不到自己，因此便消散了幾分心思。
景瑟將衆人神情盡數納入眼底，眸底寸寸寒涼下來。
董氏來了這麼久，竟無人問一句國公府如何了，蘇若妤如何了，反而是聽到有宮釵，個個的注意力都轉到那上面去了。
小小一支宮釵，便能試探出這麼多人的醜惡嘴臉。
人性果然自私！
景瑟寬袖中拳頭緊了緊，抿着脣不說話。
董氏打開匣子，景南晴第一個衝過去，看到裡頭擺放着六支金螭瓔珞紅寶串珠頭花和六支琉璃梅八寶翡翠菊釵，當即“呀”了一聲，驚喜道：“好美的頭花和釵子。”
董氏微笑，挑了一串頭花和一支釵子遞給她。
景南晴喜滋滋的，當即就讓景舒娣給她戴在頭上，又問衆人，“我這樣，好不好看？”
景舒娣怯怯點頭，聲音有些弱，“好看。”
景老夫人立即皺眉，“五丫頭，你怎的這般沒規矩？既接了禮物，怎麼連個謝字都沒有？”
董氏道：“景老夫人，不妨事的，五小姐還小，難得她高興，便由着她去罷。”
景南晴對着景老夫人吐了吐舌頭，又看向董氏，俏皮道：“就知道蘇大夫人最好了。”
景老夫人臉色更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轉瞬看向董氏，歉意道：“你莫見怪，這孩子從小就不在父親身邊長大，難免驕縱了些。”
“不妨事的。”董氏面上始終掛着得體的笑，對着景南晴道：“你既最先得，就把剩下的給你的姐姐妹妹們分發了，如何？”
這麼長臉的事兒，景南晴自然樂意，她樂呵呵接過董氏的匣子，先捧到景瑟跟前，殷勤笑道：“大姐姐，你先來。”
景瑟勉強笑笑，隨手一樣拿了一支，腦中思緒卻越來越凌亂。
景南晴四下掃了一眼，兀自道：“二姐姐沒過來，我先給她留一套，待會兒散了親自送去給她。”
董氏略略訝異，“二小姐也回來了嗎？”
景南晴纔想開口，景老夫人就暗自瞪她一眼，接過話去，“二丫頭這兩日歸來省親的。”
董氏瞭然，點點頭。
景南晴將景青鸞那一套拿出來，這才捧到景宛白跟前。
景宛白本就不稀罕這種東西，她隨手拿起一支釵，嘴角斜勾，語氣嘲諷，“能得做工如此精細的宮釵，想來二皇子妃這些年頗得恩寵，大伯母能有今日這般閒情雅緻來右相府送禮，想來必是三姐姐的事兒圓滿解決了，她已經出獄了嗎？我這兩日正想着待三姐姐出來就去找她玩，可巧大伯母這就來了。”
董氏面上笑容有片刻凝滯。
景老夫人臉色也不大好，剜了景宛白一眼，心中很是不滿。雖然她也不希望董氏藉着送禮來求右相府幫忙，可景宛白這諷意十足的話終歸是不禮貌。
景瑟見景老夫人並沒有責怪景宛白的意思，她暗自冷笑，看向景宛白，“三妹妹，若妤表妹這樁案子，她只是涉嫌，現如今證據不足還未三堂會審最終定罪呢，出來是早晚的事兒，官府自會給她清白。若是當着所有人的面被抓個現行拿去關着的那種，即便出來了，也會揹着一輩子的罵名，畢竟，那種人是真真犯過罪的，你說對嗎？”
景宛白如何聽不出來景瑟說的正是她前不久用贗品冒充宮廷御物被關進京兆府大牢的事，當即就氣得臉色全變，嘴上卻不服輸，“大姐回京時日尚淺，怕還不知錦衣衛的詔獄是個什麼地方罷？”
景瑟微笑，“詔獄是個什麼地方，我沒進去過，自然不知，但我知道人在做天在看。蒼天是有眼的，不會讓無辜的人受罪。當然，那些成天躲在背地裡算計別人的腌臢小人，老天也是不會厚待的，最後的下場嘛，自然是怎麼慘烈怎麼來，身上罪孽多了被雷劈也是極有可能的，三妹妹博學多才，想必最懂‘報應’二字有何深意。”
景宛白死死捏緊手中宮釵，恨不能將此物直接刺入景瑟心臟，讓她今後再也開不了口。
董氏一看便知景瑟在府中過得不好整日遭算計，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景老夫人瞧着勢頭不對，趕緊插話打圓場，“好端端的，你們姊妹二人怎麼論起旁的事兒來了，蘇大夫人難得來一趟，你們多與她說說話寬慰寬慰她纔是正理。”
景南晴恍若未聞，繼續給衆姊妹分宮釵，很快就把景舒嬈和景舒娣的給分完了。
景舒娣沒想到自己也有份，小臉紅撲撲的，心噗通跳個不停。
景老夫人這纔看向董氏，道：“老身這就讓人備飯，你難得過來，留下來與她們姊妹幾個說說話，待會兒我讓她們都別回院子了，就留在千禧堂陪你用飯。”
景老夫人這句話其實是試探，她想知道董氏今日前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所以特地“留她用飯”，若是董氏真留下來，則說明她待會兒定還有事，若是她就此站起身走人，則說明她的確這是過來送禮物的。
董氏在晉國公府時雖然與婆母妯娌相處融洽，鮮少有發生矛盾勾心鬥角的時候，但她生得聰慧，對於後宅這些細微心思，在孃家時看過不少，不消片刻她就明白了景老夫人的弦外之音，婉拒道：“景老夫人不必客氣，飯我就不用了，這次過來只是替國公夫人看望看望阿瑟，曉得她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另外，我還有幾句話想單獨與她說說，不知可否……？”
這一次，不等景老夫人發話，景瑟就搶先道：“大舅母，無妨的，我有時間，您待會兒去我院裡罷。”
經過蘇若妤這件事，景瑟完完全全看透了景老夫人，這個人表面看似祥和，實則骨子裡相當自私，與景宇桓是一樣的。
畢竟這府裡的三位老爺都不是她親生，孫輩的又與她隔了代，本就沒有血緣，更不可能有多親了。
景老夫人自始至終爲的都是淑妃娘娘和顧北羽。包括與景瑟親厚，勸她利用梵沉心智不全早些嫁過去這些事都只是自私的利用。
虧得景瑟先前還以爲景老夫人對她真有了幾分親情，如今想來，景老夫人圖的，不過是顧北羽將來若真敗了，還能有個背景強大的楚王府作爲後盾而已。
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親情頃刻碎裂成灰，景瑟心底全被寒涼替代，她想：沒有親情也好，沒有親情就沒有牽掛，左右到了最後她都是要轉過來對付右相府的，省得到時候下不去手。
景老夫人最擔心的就是董氏私下裡攛掇景瑟去景宇桓跟前求情，讓景宇桓幫忙求情放出蘇若妤，因此，聽到景瑟欣然答應，她臉色不大好，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又不能收回，只得勉強點點頭，看向景宛白，“也好，阿瑟早就念着外祖家了，今日難得見到她大舅母，自然是有許多體己話要說的，三丫頭，你帶着她們都散了罷。”
景宛白很快就帶着景南晴她們幾個離開了千禧堂。
景瑟也沒多逗留，領着董氏去了暮雲居，知畫迅速奉了茶上來。
景瑟坐在董氏旁側，問她，“大舅母，您有什麼話想私底下同我說嗎？”
董氏抿一口茶，笑着說：“是你外祖母放心不下你，特地叫我過來瞧一瞧，雖然右相府後宅還是老樣子，但值得欣慰的是你最近又成熟了不少，你外祖母曉得了，鐵定高興。”
景瑟面色黯然，“大舅母，你爲何不與我說說若妤表妹的事兒？”
董氏立即道：“好孩子，這件事無需你擔心，晉國公府這麼多人，總會想到辦法救出若妤的。實際上，你外祖母是擔心你會因爲過分操心若妤的事兒而壞了身子，因此纔會藉機讓我過來探望探望你，見你無礙，我也就放心了。”
說着，她就紅了眼眶，拉着景瑟的手，“你自小沒娘，在外邊兒歷盡磨難，回府後面對的又是勾心鬥角的後宅，想你小小年紀就吃了這麼多苦，若妤今日所受的這些，便也算不得什麼了。”
董氏這一番話，不可謂不感動。
也是這一刻，重生後的景瑟才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親情。晉國公府分明已經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本就自顧不暇，晉國公夫人偏偏還想着她這位外孫女，怕她憂思過甚傷了身子所以讓董氏來探望。
董氏原本可以藉機向景老夫人開口的，可剛纔在千禧堂，她半個字都沒有提及，反倒是不知死活的景宛白用陰陽怪氣的語氣明嘲暗諷了一番，弄得兩邊都下不來臺。
董氏見她愣神，站起身道：“阿瑟，我這便回去了，府中還有一堆事兒，改日再來看你，可好？”
“大舅母。”景瑟突然喚住她，從懷中掏出進入詔獄的令牌遞給她，“這是我想辦法得來的，望您儘快陪同外祖母去詔獄看若妤。”
董氏雖不曾見過這種令牌，但上面的字她卻曉得，當即就驚得張大嘴巴，“這……這是錦衣衛的令牌，阿瑟，你只是個千金小姐，如何能得到這種東西？”
“是大都督有個病人須得我幫忙，我提出條件而已。”爲了讓董氏放心，景瑟實話實說。
董氏還是沒能回過神。
畢竟，薄卿歡殘忍的大名如雷貫耳，她完全不能相信那種人會聽從景瑟這樣一個深閨女子提出來的要求。
“大舅母。”景瑟見董氏愣神，她趕緊道：“阿瑟沒騙您，昨夜大都督是當着府中所有人的面把令牌給我的。”
董氏這才拉回思緒，心中滿是感動，道：“辛苦你了，孩子。”
“大舅母快去吧，免得去得晚了節外生枝。”景瑟笑道：“你回去後，就告訴外祖母，無需擔心我這邊，若妤表妹的事兒最爲首要，我盼着她早日出來。”
末了，景瑟黯然道：“再有，那夜錢伯來找我這事兒，中途發生了些誤會，務必請大舅母般幫我轉告外祖母，阿瑟絕對沒有生出逃避的心思來。”
聽到景瑟這麼說，董氏就輕嗤，“都是若妤的那個車伕亂嚼舌根子，老夫人根本沒把這事兒放心上，你只管放心，便是世人都不相信你了，你也要堅信，國公夫人絕對不會不信你。”
“多謝大舅母。”景瑟鄭重點頭。
董氏頷首，紅着眼與她道別後就徑直出了右相府。
董氏走後，晴兒就進來了，她看着景瑟微蹙眉頭的樣子，有些欲言又止。
景瑟見她猶豫，索性坐下來，頷首示意，“有什麼話你便說。”
晴兒道：“奴婢今早陪同知畫出府去給二小姐拿藥的時候，見到了那日萬義當鋪門前那位客人。”
景老夫人雖限制了各房主子不能出府，但丫鬟們拿了對牌，還是可以出去辦事的，尤其景青鸞這邊，她所需藥材特殊，景瑟不放心，因此只能讓自己的貼身丫鬟出府去拿。
聽罷晴兒的話，景瑟駭然一驚，“你見到了那個人？”崇影！
崇影是暗衛，那日在大庭廣衆之下露過第一次面，絕不可能再露面第二次的。
晴兒怎麼可能會再見到他！
晴兒解釋道：“大小姐，雖然那個人蒙了面，但您知道的，奴婢懂得調香，嗅覺也比常人靈敏許多，我能嗅到那個人身上的特殊氣味與那日萬義當鋪前的人是一模一樣的。”
景瑟眉頭皺得更深了，問他，“你是在什麼情況下見到他的？”
晴兒道：“那個人似乎是丟失了什麼東西，帶着很多人，卻並不是官府的人，所有人都穿着便服，氣勢洶洶的，奴婢當時看着他們飛快往藥鋪門前過去，因爲奴婢先前與那個人碰過面，所以不敢擡頭，只隱約聽出，他們在抓一個女人。”
崇影親自出面搜查。
除非……是那本真正的賬簿被盜了。
想到有這種可能，景瑟霍然擡起頭。
對，一定是這樣！
崇影是暗衛首領，除非是極其要命的事，顧乾纔會派他出來辦，否則這個人只能永遠活在黑暗中。
那日景瑟在萬義當鋪前攪了局，致使當天晚上當鋪就被查抄，顧乾洗錢失敗，那筆錢他可以暫時不動，甚至可以挖個坑先埋着，但賬簿卻是最要命的東西，一旦暴露出來，將會導致他的太子之位不保。
因此，顧乾如今最爲小心謹慎的，就是賬簿。
可是，當年夏慕爲顧乾培養了這麼多暗衛，個個武功高強，竟然沒能看住一本賬簿？
還是說，昨天晚上真的有高人輕鬆越過顧乾的暗衛，成功盜走賬簿？
景瑟眯着眼，“晴兒，你能確定他們在搜查一個女人？”
“奴婢親耳聽見的。”晴兒道。
景瑟蹙緊眉頭，在這金陵城中，但凡是有品階的官家小姐，幾乎都是養在深閨的，每日接觸的不是琴棋書畫，就是女紅刺繡，絕不可能有武功，包括景瑟自身也沒有武功。偶爾也有將門世家會讓千金小姐們學幾招防身術，但要做到能在顧乾眼皮子底下盜走賬簿，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麼，盜走賬簿的便只能是江湖人士了。
*
與此同時，東宮九華殿。
顧乾看着單膝跪地的崇影，面色陰沉至極，額上青筋暴跳，“一羣廢物！這麼多人看護，竟還能把如此重要的東西給弄丟了，可查清楚昨夜盜走賬簿的是何人？”
崇影道：“是一個女人，武功倒不算厲害，但她善於使用毒藥，有幾個暗衛中了招，當場身亡了。”
顧乾聽罷，怒得掀桌，“混賬！”
崇影繼續道：“昨夜賬簿才被盜，屬下就立即帶着人去追，最後……”
“怎麼不說下去？”顧乾厲喝。
“最後追到了花弄影。”崇影抿脣。
“花弄影……”顧乾瞳孔一縮，他頓時想到了一個人。
花弄影那位問鼎花榜的當紅倌人樓姑娘。
這個女人還沒進五軍都督府的時候，相好的有好幾位是東宮的高官，以前顧乾倒還沒在意，如今想來，細思極恐。
她這麼多年，到底在他身邊安插了多少眼線，才能籌劃出昨日那樣天衣無縫的一個局，輕鬆盜走賬簿？
狠狠一拳捶打在案几上，顧乾惱恨自己的大意。
“殿下，可要屬下盯着樓姑娘？”崇影問。
顧乾抿脣不語，如若這個時候夏慕在身邊就好了，憑她的聰慧頭腦，一定能想到辦法助他重新奪回賬簿。
沉思片刻，顧乾道：“不能盯她，否則會暴露我們自己的，與其暗着來，倒不如本宮直接去問。”
崇影大驚。
顧乾擺手吩咐，“備車，去五軍都督府。”
*
同一時間，五軍都督府。
經過一夜的休養，樓姑娘面上的傷痕已經開始結痂，薄卿歡上朝回來，特地去後院看了她。
她還是那副模樣，似乎永遠都不知道痛，也不知道悲傷爲何物。見到薄卿歡，淺淺一笑。
薄卿歡眸色黯然了些，問她：“今日可有感覺好些了？”
樓姑娘眉眼一彎，道：“最痛的已經痛過去了，餘下的都是麻木，大都督，其實奴家這樣挺好的，我並不在意麪上多一道傷疤。”
“我介意。”薄卿歡沉着臉打斷她的話，在她對面坐下，凝視着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實話告訴我，你昨晚到底去哪兒了？”
“陪客。”樓姑娘還是那兩個字，“奴家入府這麼長時間，大都督從來都不肯碰奴家一下，我以爲你不在意這些的。”
薄卿歡緊抿着脣，眼圈驟紅，“阿黎，你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學會對我撒謊了，還是說，你從一開始，就在對我撒謊？”
樓姑娘端起茶杯淺淺一飲。
“我讓人查過了，你纔是花弄影的真正主人，裡頭管事的媽媽，是你僱來的。”薄卿歡仔細觀察着她的每一絲神情，“而你昨夜，去了一個不該去的地方，你難道想告訴我，你的那位客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太子嗎？”
“有何不可？”樓姑娘笑笑，“奴家只認銀子不認人，不管對方是誰，只要他付得起銀子，奴家便是他的。”
薄卿歡滿眼傷色，“好，你不告訴我這些也行，那你能否讓我知道，當年我走了之後，你們家到底發生什麼事兒了，爲何無論我怎麼查都查不到，義父義母就好像從未在棗花村生活過一樣，你處心積慮靠近太子的人，是因爲太子與你爹孃的死有關嗎？”
樓姑娘垂眸不語，伸出小指玩弄着桌上晶瑩剔透的水珠。
伸出手撥了撥她散亂的髮絲，薄卿歡道：“阿黎往日笑得很美，今日不笑了，卻最真實。”
樓姑娘擡起頭，看着他，忽然道：“大都督，你放我走罷，你的銀子，我一分沒動過，全都在小匣子裡。”
她說完，順手將匣子拿過來遞給他。
拂過她髮絲的手指寸寸收緊，薄卿歡丹鳳眼中黑霧翻騰，半晌從齒縫間擠出二字，“絕不！”
“兩年，太久了。”樓姑娘嘆了一句，“你完全沒必要這樣囚禁我。”
“囚禁？”薄卿歡反覆咀嚼着這兩個字，她的聲音堪比利刃，一寸一寸將他本就千瘡百孔的心頭肉割下。
他當初離開她家以後，混進了泰和帝在蒼巖山秘密培養的隱衛裡，這批人數上千的隱衛便是錦衣衛雛形。他耗盡四年本該陪伴她的時光努力往上攀爬，只爲有一天位極人臣再返棗花村將她接來。
可薄卿歡從來都想不到，四年的時光，成就了他的鮮衣怒馬位極人臣，卻也成全了他與她的陌路。
最初不相識，最終不相認。
*
言風快速來到門外，稟：“大都督，太子殿下來了。”
薄卿歡眼風一厲，坐着不動，“他來作甚？”
言風道：“屬下不知。”
樓姑娘心知顧乾已經查到她頭上來了，心中並無畏懼，神情一如先前，擡起頭來，她笑問：“大都督可要奴家出去迎客？”
這是在問薄卿歡是否要把她給交出去任由顧乾處置。
薄卿歡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說一句你不走了，我便護你周全，一生一世，至你白頭。”
樓姑娘揶揄一笑，“奴家就在這裡，走與不走有何區別？”
“人不走，心也能不走嗎？”
樓姑娘拿起玉骨灑金美人團扇扇了兩下，“大都督不妨現在就動手，把奴家的心掏出來看一看它有沒有站在對的位置上。”
薄卿歡眸色黯了一下，站起身來吩咐她，“乖乖坐着，等我回來。”
“我同你一起去。”樓姑娘突然站起來，眸光堅定，“是禍，怎麼都躲不過的，我想要的東西已經拿到了，心無牽掛，憑他處置。”
薄卿歡抿了下脣，沒說話，與樓姑娘一前一後來到了前廳。
顧乾就坐在廳內，已經喝了半盞茶，見到薄卿歡身後的樓姑娘戴着面紗，他微微眯了眯眼。
薄卿歡在顧乾對面坐下，聲音聽不出喜怒，“哪陣風把太子殿下吹來我這裡了？”
顧乾開門見山，“本宮昨夜丟了件重要的東西。”
薄卿歡把玩着青花瓷盞，神情漫不經心，“所以太子殿下認爲，你的東西長腳跑到臣的府上來了？”
顧乾莞爾，眼風有意無意掃過樓姑娘，“可能不止長腳，還長了翅膀。”
薄卿歡冷嗤，“笑話！堂堂東宮太子看不住自己的東西跑來找我興師問罪，殿下帶皇上的聖旨了嗎？”
顧乾但笑不語，看向薄卿歡旁邊站着的樓姑娘，問：“這位便是花弄影大名鼎鼎的樓姑娘罷，爲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太子殿下。”薄卿歡打斷他的話，“您若沒什麼事，請自便，臣還得去各司衙門巡查。”
顧乾冷下臉來，眉峰收緊，“昨天晚上酉時，樓姑娘在何處？”
薄卿歡冷笑，“殿下既沒有皇上聖旨，憑什麼審問本座的人？”
“若本宮非要審問呢？”顧乾徒手捏碎手裡的茶盞。
薄卿歡忽而揚眉，“那麼，本座興許可以請求皇上親自幫你審問，恰巧本座也想知道太子殿下究竟丟失了何物，至於你這般興師動衆？”
顧乾憤而起身，“薄卿歡，你最好祈禱這件事與你身後這個女人無關，否則，本宮必讓你連坐！”
“言風，送客！”
薄卿歡對外喚一聲。
顧乾一拂衣袖，揚長而去。
顧乾走後，樓姑娘上前來親自給薄卿歡倒茶，語氣極淡，“大都督完全可以把奴家交出去的，你這樣，將來必定後患無窮。”
薄卿歡接過茶盞，擡眸望着她，“引來我的後患無窮便能得你傾心相待麼？”
薄卿歡指尖劃過茶盞上她殘留的餘溫，“阿黎，你可知我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明明從未擁有過你，我卻好像已經失去了你千萬次。”
“如果可以重來，我會選擇在你教我學會愛的那一天將你牢牢鎖住，我不離開，也不放你離開。這樣，我們是否就不用分隔四年，更不用相見不相認？阿黎，我究竟錯過了你怎樣的四年？”
“你說你拿到了想要的東西，已心無牽掛，可知這些話對我有多殘忍？”
“阿黎，如若那一年的情愫萌動是你對我的欺騙，那麼求你，用盡此生再騙我一次，可好？”
樓姑娘喉嚨痛至嘶啞，平素喜笑的她終於卸下所有僞裝，紅了眼眶。
“元修哥哥……”
尹元修，是薄卿歡當初身受重傷被花黎父母收養時的化名，“尹”是薄卿歡母親的姓。
花黎是樓姑娘的真正名字，她的父親是棗花村的獵戶。
初遇那一年，花黎還是個青澀的小姑娘，身高未至薄卿歡肩膀。
一晃至今，久違了四年的稱呼自樓姑娘嘴裡說出來，薄卿歡幾乎不敢置信。
他以爲此生再等不到她這麼喚他。
“阿黎……”薄卿歡站起身，將她緊緊抱入懷，聲音略顫，“我終於找到你了，答應我，以後都不走了，不要讓我找不到你，可好？”
“好。”樓姑娘嘶啞着聲音，含淚點頭。
煎熬了四年的心終於找到原本的歸宿，薄卿歡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此刻只想就這樣緊緊抱着她，再不放開。
良久，薄卿歡鬆開她，輕輕揭開她面上的薄紗，帶着薄溫的指尖輕撫傷口邊緣，聲音輕柔，“阿黎，痛不痛？”
樓姑娘搖搖頭。
“我帶你去右相府找景大小姐。”他眼底的懊惱沒能逃過她的敏銳的雙眼。
沒再反抗，樓姑娘任由她抱着走出大門。
言風已經備好馬車，他對自家主子這般舉動早已見怪不怪，垂眸道：“大都督，屬下想告假半日。”
薄卿歡顯然心情愉悅，說話都寬鬆不少，“說說，你去做什麼？”
言風暗捏一把冷汗，“屬下的妹妹從老家來看我，她沒來過金陵，我得去接她。”
薄卿歡想也沒想，頷首，“準了。”
說罷，抱着樓姑娘上了馬車。
言風連忙謝恩，另安排了尹一親自趕馬車去右相府。
*
薄卿歡帶着樓姑娘來時，景瑟正在給梵沉施針，梵越也在。
一聽到丫鬟們稟報薄卿歡來了，梵越當即就跳起來，臉色黑如鍋底，“他來做什麼？”
景瑟捏針的手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一顫，險些扎錯了穴位。
眉頭一皺，景瑟怒道：“二爺你給我滾出去，大夫給病人施針的時候需要絕對安靜，你不懂嗎？”
梵越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趕緊安靜坐下來，嘴裡還是不滿地咕噥，“我只是想不明白，你怎會待見那麼無恥的人？”
“我是醫者。”景瑟一臉無奈，“我待見的是病人，不是你的死對頭。”
梵越一聽，不樂意了，“誰告訴你他是我的死對頭？”
景瑟懶得理會，繼續扎針。
也不知是不是那日強吻刺激過度的原因，梵沉這兩日有明顯好轉，他安靜得讓人心生恐懼，一度讓景瑟以爲他就快要恢復了。
一想到梵沉恢復後的種種可能，景瑟就瘮得慌，她收了針，對着挪步去外間坐着不打擾她的梵越道：“二爺，我能否拜託你一件事？”
梵越撇撇嘴，“大嫂有話就直說，你拜託我的還少麼？”
“如果……”景瑟遲疑，“我是說如果梵世子真的恢復了，那麼你能否保證保證我的安危？”
梵越一聽，頓時大喜，“老大恢復了？”
“沒有。”
“那我怎麼保證你的安危？”梵越垮下臉來，“老大若是恢復了，你們倆就得大婚，大婚後你們是夫妻，我又不能時時刻刻跟着你，我怎麼知道他會對你如何？”
景瑟咬脣，這麼說，連梵越也不敢保證梵沉的陰晴不定的性子了？
那就……暫時不要醫好他，讓他一直傻下去好了。
“大嫂，你該不會從中使壞罷？”梵越站起身走進來，狐疑地盯着景瑟。
景瑟迅速收起心虛，回望過去，“你說什麼？”
梵越凝視着她的雙眼，“老大這麼久還不恢復，是不是你從中使壞，不想讓他醒過來？”
“如此缺德的事兒，我會做麼？”景瑟問。
梵越捏捏下巴，忖度片刻，嘟囔道：“想想也是，昊昊還在楚王府，你若敢使壞，我就可勁兒教訓那小子。”
景瑟起身要走，手腕突然被梵沉拽住，這種感覺與當初梵沉才摔下樓醒來時拽住她要吹吹是一樣的。
景瑟心神一震，猛地轉過頭去看着梵沉，見他正望着自己，好久才道：“我想起來了，你不是師父，師父已經死了，她得了一種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怪病，備受煎熬，終於熬不住的時候，求我殺了她。”
景瑟猛然瞠目，“你……你都想起來了？”
她手指有些抖，牙關打結。
搖搖頭，梵沉安靜道：“暫時就這些。”
梵越喜滋滋撲過來，“老大，你記不記得這個女人是誰？”他指着景瑟。
“瑟瑟。”梵沉道：“阿越，她是瑟瑟。”
景瑟心底一沉。
“阿越……你叫我阿越？”梵越眉頭一皺，算着梵沉的大致心智。
“老大，你可還記得什麼？”梵越面色突然緊張起來。
梵沉使勁想了想，道：“我記得你親自去靈淵門接我回來，我們如今是在清水鎮暫歇。”
梵越猛地煞白了臉。
景瑟不解地看着他，“你怎麼了？”
梵越猶豫好久，顫聲道：“老大的心智到二十歲了，六年前我去靈淵門接他時經過了清水鎮。”
梵越心中慌亂，爲何老大的回憶剛好停在了二十歲那年？若是讓他想起來那件事，那他豈不是完蛋了。
景瑟呼吸一窒。
六年前，她從忘憂谷回右相府也經過了清水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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