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暮春時節,滿城柳絮飄舞。
日頭剛起。經過一夜,東門外的硃砂大街落了一地的雪白。街道兩邊各色鋪子已經擺滿了貨物,賣花的小姑娘挎着籃子一大早就在街邊吆喝起來。
“大爺,要花麼?新鮮的,買回去給姑娘奶奶們,保準她們喜歡!”小丫頭扎着雙丫髻,臉蛋黑紅黑紅,看起來伶俐可愛。
那路過的年輕公子哥兒,就忍不住示意身邊的小廝掏錢,買了幾朵,準備拿回家去。至於是拿到哪個家,討誰的歡心,可就不一定了。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男子清朗的聲音傳來。他身着淺藍色流雲錦袍,手裡拿着一把摺扇,看起來風雅得很。身材高大,面如冠玉,俊眼修眉,此刻搖頭晃腦吟了這麼一句,引得路邊幾個姑娘小姐偷偷瞧了他好幾眼。
“世子爺好才華!”他身邊跟着的一個作小廝打扮的人湊上前來讚了一句,“昨晚王爺不過罰您抄了幾十遍,您就會用了!”
這話惹得他臉色一黑,眼睛一瞪,伸出扇子朝着小廝的腦袋就是一抽:“說什麼呢?後邊兒的話給我咽回去嘍!”
“哎,小的說錯了,瞅我這賤嘴!”小廝嘿嘿咧嘴一笑,朝着自己的臉蛋裝模作樣輕輕扇了兩巴掌。
“公子第一次來?!您請進,您請進!”這藍衣公子擡腳進了街邊一座華麗氣派的小樓,上書“知味軒”三字。看他衣着不凡,小二連忙出來招呼,引着他主僕二人向樓上雅間走去。
這邊他剛進去不久,後面就跟了一大堆人,陸陸續續,直到中午日頭上來,幾乎把大堂給坐滿了,就連二樓的雅間也沒剩幾個空位。
相對這知味軒的繁華熱鬧,對面一幢硃紅色的小樓門前,可是一個人也沒有。
同樣在這硃砂大街上,怎麼就差距這麼大呢?
“唉……”
站在門口身穿棗紅色衣裳的小丫頭嘆了一口氣,把手裡拿着的一碟子點心都分發完了,招來的客人也不過才這麼幾個。
小丫頭名叫紅棗,生得伶俐可愛,一雙大眼睛水汪汪,臉蛋胖嘟嘟,看起來纔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手腳靈活,嘴邊也甜,路過這硃紅色小樓前面的客人,接過她手裡分發的銀杏果兒,都笑着道謝,贊她一聲舉止大方,但也只是道了謝,拐了個彎兒,又進了對面的大門。
“你們呀,搞這些個花裡胡哨的東西,還不如把飯菜給做得好吃一點兒,這樣才能讓更多的人去你們那兒!”對面知味軒的小夥計也是同樣的歲數,忙裡偷閒,還不忘挖苦一句,“不過有我們在,你們還是等着關門大吉算嘍!”
“你!”紅棗脾氣大,一口氣噎着上不來,撩起袖子就要跳起來衝到對面去教訓他。
背後卻忽然傳來一聲呵斥:“紅棗!別過去!”
小夥計嚇得腦袋一縮,趕忙溜走了。
“小姐!你看他說的是什麼話?咱們的飯菜哪點做得不如他們?”紅棗不服氣的撅着嘴,但還是聽話的停了下來。
剛剛從門裡邊兒出來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烏髮如雲,隨便拿了根白玉簪子挽起來。她身穿一件淺藍色的皺褶裙,下襬繡有白色的花邊,一雙杏仁眼雖然不太大,但放在她這一張臉上,卻分外的協調。
白玉的簪子,黑的發,白玉般的臉龐,端的是一位秀美的小佳人。
只是蕭國民風雖然開放,像她這樣擰眉掐腰站在門口的,還真不多。
少女名叫顧千香。乃是上京城裡滿香樓顧家的大小姐。
整個上京城,甚至整個蕭國,說到酒樓飯肆,那便一定會提起滿香樓顧家。
顧家先祖從前朝開始,就在宮中做御廚。歷經不知多少代,出了宮,在最早的硃砂大街上開了這家滿香樓。日子久了,因爲手藝極好,由一開始的一間小飯館,逐漸發展爲現在的大酒樓,名氣變了,菜的味道卻沒變,因此一直生意紅火。
顧家到顧老爺子這一代,生了兩個兒子,老大顧聲早些年徵兵上了西北戰場,運氣不好,喪命在戰場上,永遠回不來了。老二顧銘沒上戰場,可是手藝不精,滿香樓還是由顧老爺子掌管。
直到孫女顧千香出生,老爺子發現她竟然不似那個不成器的父親,於廚藝上頗有天賦,就傾盡心力,把畢生所學的手藝盡數教授給她,到現在一十六年,顧千香已經能獨當一面,顧老爺子也就歇了下來。
照理說,是不該由她這個未出嫁的女兒家來拋頭露面的。只是顧千香的孃親在生下她的當時就去世了,沒能給顧家留後。無法,幾年之後顧銘只得納了一個小妾,小妾孃家姓孟,嫁過來沒幾年就生下一個兒子,兒子出來後不久,顧家老二也就跟着千香的生母一道去了。
到現在,顧家老的老,小的小。顧老爺子今年已經六十又六的高壽,自然沒辦法再整日的下廚房,只在每月固定的日子裡,做幾道滿香樓的秘製菜式,纔會吸引人前來品嚐,其餘時候,滿香樓門前真可謂是門可羅雀。
“可是人家生意就是比我們這邊兒好,這是鐵打的事實,你就是衝過去了,又能怎樣?”千香擰着眉毛看着對面的小夥計抱頭鼠竄,她小時候脾氣暴躁,真要怒起來,能把人從街頭追到街尾去,現在長大了,知道姑娘家的禮儀,雖然收斂許多,到底心裡的一口氣憋着出不來。
自她十四歲學有所成,爺爺放心把滿香樓交到她手裡以來,生意不僅沒有衰落,反倒比以往更火了。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才壓下了孟姨娘不滿的質疑,也讓滿香樓上下徹底服氣。可是沒想到這幾個月以來,除了爺爺掌廚,做秘製菜餚的那幾日,竟然沒有一天的盈利超過五兩銀子的。
這都要從對門兒那家知味軒開張說起。
知味軒還沒出現的時候,對面是一家名叫色香全的酒樓,取其色香味俱全,且美女如雲的噱頭,不光是酒樓裡跑堂的,還是上菜的夥計,清一水的俏佳人。但就是這樣,因了滿香樓在對面的緣故,生意還是一直紅火不起來。
滿香樓作爲蕭國的一個標誌,一直都有人主動前來挑戰,但從沒敗過。此次知味軒的出現,無疑讓整個滿香樓大受打擊。
怎麼會這樣呢?
知味軒開張的時候,顧千香還道了賀,親自去品嚐過那裡的酒菜。招牌的幾道菜,杭椒雞,西湖醋魚,並沒有做得比滿香樓出色。不是她輕視了知味軒,只是這些菜和一般的酒樓相比,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滋味兒。怎麼這幾個月過去了,還這麼讓人喜歡?
顧千香百思不得其解。
毫無疑問,回到家中,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算下這一天的盈利,又是纔不過四兩三錢銀子。
“再這樣下去,咱們家的家底兒都要被虧完了!”銀子剛報出來,孟姨娘就小聲嘀咕了一句,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還看了千香一眼。
坐在她身邊五歲的千墨已經有些懂事,聽見孃親這樣說話,看出長姐的不悅,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真是個吃裡扒外的!就知道幫着外人!”孟姨娘感覺到兒子的動作,心裡忿忿的罵了一聲,索性把聲音放大了起來:“老爺子,大小姐,不是我抱怨。現在顧家面臨的問題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再這樣下去,咱們一家人連西北風都喝不着了!”
原本顧老爺子沒搭理她,千香也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的模樣。孟姨娘是個什麼性格,她早就看清楚了。小門小戶出來的,勤儉持家沒學到,倒學會了一身的尖酸刻薄。
可是她這麼一喊,讓人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回答。因爲有顧老爺子在,千香也沒說話,只看着祖父坐在上面。
“行了,這件事難道是千香的錯嗎?你就知道抱怨!整天想東想西,把千墨帶大就是你的本分!西北風輪不到你來喝!”顧老爺子心裡也煩悶,被她這麼一鬧,又見從小寵愛的孫女兒露出委屈又歉意的表情,滿肚子的不快一股腦發泄了出來。
孟姨娘被他這麼一頓訓斥,唬得不敢再說話,只垂了腦袋坐在桌子的一角。原本妾室是不能上桌吃飯的,有些高門大戶裡,就連庶子也是不能上桌的。只是顧老爺子開明通達,顧家又並非真正的名門高戶,也就准許她一道上桌吃飯,給了她和千墨一個位置。
她能如此放肆,大約是因爲太久沒有被敲打的緣故,如今被這樣好一通斥罵,自覺在下人面前丟了面子,臉漲得通紅,垂着眼皮不吭聲了。
“不過這也太奇怪了。”顧老爺子沉吟片刻,看了一眼垂眸不語的孫女兒,“千香,最近滿香樓的原料都還和以前一樣嗎?”
滿香樓爲保證做出來的菜味道正宗不變,一直以來,不管生意多大,也不開分店。且做菜用的油,鹽,醬油,醋,花椒等調料,都是從固定的商家進購的,顧家本身也有種植蔬菜和各種調味料的莊園,至於水,更是一直採用巖浮山山頂雪水融化後流淌下來的泉水。
千香搖搖頭:“一模一樣的,爺爺。”早在一個月之前,她就已經想到了這些,並且親自前往巖浮山那裡品嚐了水的味道,甚至連廚房裡的作料,進購的菜蔬,生肉,她也都嚐了一遍,沒有絲毫問題。
“難道,這知味軒的菜,真就這麼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