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香全之後,又通過了三家酒樓,等到了千香所在竈臺前一位的時候,只剩下四個名額。
“松香閣,通過!”
場上的所有人看着松香閣的掌廚一臉興奮喜悅,連帶着下場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千香的十指驟然縮緊,指節用力幾乎發白,眼看着這一行人來到她所在的竈臺之前,望着她擺放在竈臺之上的一個小小蒸籠。
“這是?”問話的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姑姑琉璃,千香不認得她,但看她雖然面貌普通,身姿卻優雅端莊,心裡便立刻猜測,她定然是跟在哪個貴人身邊的。
當下她微微一笑,伸手揭開蒸籠,露出擺在裡頭的八個白底青花瓷碗來。
每個碗中,都盛了小半碗飯,那飯顏色黃澄澄的,看起來一粒粒的頗爲分明。千香剛剛揭開的時候,熱氣蒸騰,便是一股子香氣襲來。
“回姑姑,這是我做的無米飯。”千香微微一笑,口齒清晰的吐出這幾個字來。
無米飯?!
無米……怎能成飯?那這碗中盛放的,又是些什麼?
雨燕望着她的眼神便帶了一絲驚訝:“這無米如何讓成飯?你碗裡放着的又是些什麼?”
千香笑而不答:“還請各位先品嚐吧。”
那米飯粒粒分明,看起來像是飯的樣子,可送入嘴裡,嚼碎了細細品嚐,衆人才驚覺,這當真是無米飯!
無米飯,正如它字面上的意思那樣,是沒有米的飯。沒有米,因爲它的飯粒,是用別的食物製成的。
“這裡頭,你用了鮎魚?”慢慢咀嚼着,鄭大廚一面出聲詢問,一面望着千香,“還用了土豆和玉米,是也不是?”
只是隨口嚐了嚐,他便能嚐出她用的主要幾樣材料,千香真心讚歎:“確實,我用了這些東西,作爲製作這米粒的原材料。”
可是,單單是這些東西,怎能使得這飯粒如此有彈性?
周圍的人皆是用不解的目光望着她,千香笑了笑,從身後的臺子上拿出一小袋東西和一個小竹筐來。
她將這兩樣東西放在案板上,打開來看,袋子裡裝着的,乃是一種黃黃的粉末,而竹筐裡裝得,則是大量的新鮮山藥。
她先將土豆還有玉米碾碎了和成泥,在和泥的過程中,她一滴水也沒加,相反,還用乾淨的蒸布將多餘的水分吸收掉,之後,再將新鮮宰殺的鮎魚肉加進去,一道攪拌成泥。
鮎魚的魚肉彈性極好,但就算如此,也還是不能成形,千香又將幾根新鮮山藥去了皮,不取山藥的肉,只用了它緩緩滲出的,極有黏性的汁液,然後,用一種做麪條的漏勺,將這樣的混合之後的泥做成一條條的麪條,再用刀將其切成一粒粒極小的飯粒。
那袋中裝着的黃色粉末乃是蠶豆粉,在上蒸籠保溫之前,她用蠶豆粉將這飯粒裹了,在熱水中幾度翻滾之後,立刻便浸泡在冰水之中。
而那個蒸籠底下,安放的也是幾大塊冰塊。
這樣做出的米飯,充滿嚼勁,鮎魚的肉原本就鮮美多汁,極有彈性,再加上還用了新鮮山藥,玉米等和在一起,最後極熱的情況下忽然沉入冰水之中,一粒粒的咬在嘴中,竟似能夠彈牙。
“滿香樓,通過!”
這聲音傳到場外,顧家所有人皆是歡天喜地,顧老爺子被這巨大的歡喜衝昏了頭,一時間也忘了那站在他身邊的青年人原是個“人模狗樣不堪爲婿”的,等孫女兒帶着紅棗和幾個跟着的家僕來到這陰涼的樹下,竟沒想起來要將千香和蔚百里隔離開來。
一家人聚在滿香樓裡慶祝,蔚百里死皮賴臉的跟在他們身邊,顧老爺子實在不好說些什麼,他一生都醉心於廚藝,臉皮自然比不得這混在官場和軍營中的蔚百里厚,幾番示意,都被某人無視下來,顧老爺子終於放棄。
且另一方面,這御前廚藝大賽,也算是蔚百里替滿香樓爭來的機會,於情於理,都該好好感謝他一番。這樣一想,顧老爺子又覺得趁這個機會請他吃頓飯感謝一下,也算是了了心頭的一件事兒。
於是蔚百里在被老爺子萬分嫌棄的情況下,終於第一次獲得邀請,進入了顧家的大門。
得到這邀請,他實在是極爲高興,臉上一直帶着笑,然而他不知道,自己高興得……實在有些太早。
往常顧家吃飯,飯桌上都是坐了四個人,顧老爺子,千香,千墨,還有一個孟姨娘。
今晚顧家的飯廳裡,卻只坐了三個人。
千香過了第一輪的比試,便意味着能夠有重振滿香樓的希望,滿香樓好了,顧家自然也會好很多。是以這一日,孟姨娘也是滿面的笑容,還破天荒的主動給千香的碗裡夾了一筷子菜。
而那一頭,蔚百里和顧老爺子正坐在滿香樓的雅間中,面對着滿桌的好酒好菜,一老一少面對面的坐着,氣氛還真有點奇怪。
蔚百里長到二十來歲,打過交道的老人不少。但一個個的皆是在官場混跡良久,最是狡猾如狐狸。像是趙靜之的祖父,如今的趙尚書,便是狐狸中的老狐狸,最是老奸巨猾陰險狡詐的。
面對這樣一羣人,蔚百里根本生不起什麼尊老的心思,更別提什麼拘謹和拘束了。然而面對顧老爺子這麼個既不在官場,又是千香祖父的老人,他倒真有點無奈。
顧老爺子不喜歡他,他能感覺得出來,那言語間的種種客氣,完全是感激的語氣。
他不禁開始苦思冥想,到底自己哪兒不讓老爺子滿意?
蔚百里默默的陪着老爺子喝酒,期間他試圖挑起各種話題,但均以沉默告終。
蔚百里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
他是個粗人。
這點,他從小就很明白。當初跟着還是太子的聖上在太學裡讀書,聖上自幼便聰慧,過目不忘,而他,常常是抄寫了一整晚,才能記得十之七八。
他全部的精力和天賦,都在第一次隨父親習武的時候被發現。
蔚百里想和顧老爺子談政事,但顧老爺子不是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並不怎麼關心這些;他想和老爺子談武學,但他不是自己的外祖父,不懂何爲武功。他想談點老爺子關心的事兒,如烹製菜餚,如下棋,如新出的詩書,卻發現,自個兒是一竅不通。
這一頓晚飯在兩個人詭異的沉默中過去了。一老一少都是渾身不得勁兒。好容易吃罷了晚飯,蔚百里告辭,顧老爺子回到宅子裡,第一件事兒,便是將孫女兒叫出來。
紅棗已經打了水,準備伺候着千香洗漱,老爺子忽然讓她快些到書房去,雖然有些驚訝,但她還是將頭髮挽了,急匆匆前往書房方向而去。
紅棗覺得最近小姐有些奇怪。
好容易過了御前廚藝大賽的第一輪,十天之後,便是第二場的比試,小姐原本應該好好在家中休息,這是沒錯的,但在家中休息,也不能成天的縮在房間裡呀。
她的小姐,以往可是連一天待在房間裡都覺得悶,必得出來在花園裡散散步纔好的人呢!
手裡端着一盅冰鎮消暑的百合銀耳蓮子羹,紅棗輕輕推開千香繡樓的房門,緩步走進去,將托盤放在桌子上。
她家的小姐仍舊坐在窗子邊上,眼望着也不知是高牆還是牆外邊兒的湖水,表情怔怔的,看不出個實際來。
前天晚上從老太爺書房那兒回來,她便一直是這副模樣,紅棗心下焦急,還道是她生了什麼病:“小姐,用些點心罷?你近日可是身子不好?一整天都沒出門兒了!”
千香被這呼喊聲叫的回過神來,嘴角牽出一抹笑來:“沒什麼大礙,你先把東西放下,我等會兒就吃。”
小丫頭嘟着嘴,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關上門,仍舊留千香一個人在房裡。
聽見門被關上的聲音,千香暗暗嘆息一聲,扶着窗戶邊緣,緩緩站起身來。
前天晚上,祖父剛從滿香樓回來,便將她叫到書房去。
她還以爲是要談一談關於滿香樓的事兒,卻沒想到,老爺子告訴她的,卻是一個讓她又震驚又疑惑的消息。
他和蔚百里坐在雅間裡喝酒,因爲彼此間沒什麼話可聊,氣氛便一直有些尷尬。直到後來,兩個人說起酒的味道來,竟然發現,於這一道上,竟然都有些獨特的見解。
酒至酣處,蔚百里站起身來,屏退了侍立在一旁的下人,在老爺子喝的醉醺醺的腦袋瓜子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單膝跪倒在地上。
接着,他說了一句讓老爺子幾乎立刻便酒醒了的話。
“香兒,他說想娶你爲妻。”望着孫女兒站在燈下亭亭玉立的身影,年輕的容貌姣好,讓人一眼便心生喜愛。老爺子又是驕傲又是歡喜,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深深的發愁。
顧家家境不錯,照理來說千香也是不愁嫁的。事實上,這些年來,一直有人前來求娶千香,只是在老爺子眼裡,她年紀一直都小,且那些求娶的,無一不是貪圖他們顧家的錢財或是秘製菜餚的配方。
更可氣的是,當年禮部侍郎替自己的庶子來求娶,老爺子本以爲是門不錯的親事,畢竟禮部侍郎身份比自家高了不止一層,若千香能嫁給庶子爲正妻,也算是不錯,可一打聽之下,那庶子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沉迷女色不說,還成日的流連青樓楚巷,恨不得把身子掏空了纔算完。
老爺子勃然大怒,但礙於對方的身份,還只能客客氣氣的將人送走,轉身便拒了這門婚事。
這一來二去,便將千香留到了如今十六歲的年紀,開過年,便要到十七週歲了。
尋常女子便是嫁的晚,也已經定下了親事。她卻還這樣遲遲的不曾決定下來。老爺子平日裡不說,但心裡也發愁,讓媒婆去問了,卻總也沒找到合適的。
蔚百里出現在這樣一個時間,按理說,老爺子是該滿意的,但他心裡其實還是不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