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香知道,這一次得了第一,憑的完全是那道名叫春江水暖圖的菜,勝在新鮮有趣,而若是真論手藝,得了第二名的樂陽酒家纔是真真正正的費了心思。
到最後十個酒家之中,進了決賽的乃是滿香樓,樂陽酒家,還有松香閣。除了滿香樓是上京城中的酒家,其餘這兩家,皆是從外地千里迢迢趕來參賽的。
朱凜德宣佈了結果,便瞧着那得了最後一名的知味軒掌廚面色赤紅,頗有些不甘心的模樣,心下便是不屑的哼了一聲,沒有真才實學,全靠着第一場模仿那樂陽酒家的菜才通過第一輪的比試,如何?在第二場便被刷下來了罷?倒是那滿香樓的顧姑娘,雖然得了第一的位置,臉上也沒那麼興奮的神色,瞧瞧人家的定力,真讓他這個跟在聖上身邊兒二三十年的人都驚奇呢!
千香的臉上,的的確確沒什麼太興奮的神色,甚至連嘴角的笑容,看着都頗爲勉強。
在這次比賽之前,雖然她嘴上不曾說過,但心裡其實有種隱隱約約的自信,不,是自負,第一的位置,非她莫屬。
因爲從小跟在祖父的身邊,因爲從小就被祖父誇讚有天賦,甚至周圍見過她,嘗過她手藝的人,也無一不這麼說。在酒樓飯肆林立的上京城,也只有她一個少女,能和一衆經歷豐富的大廚一道被衆人提起。
從未有人批評過她的菜做得不好,偶爾有人前來找茬,她也是從未將這樣的人放在心上。這樣的日子久了,她竟然漸漸的忘了,自己其實只不過才活了十幾年,就算現在有些小聰明,如何能真正和那些大廚相提並論?
這次得了第二的樂陽酒家主廚陳嶽,還有第三的松香閣主廚王林,無一不是年紀在五十歲左右的老廚子,也許在普通人眼裡,她的年紀反倒顯得她更爲出衆,但也許只有內行人才知道,她和他們二位,相差的在哪裡。
這第三輪比試,第一的位置,那天下第一廚的匾額,她,可能得到?
千香搖搖頭,隨着衆人一道出了御膳房,朝着宮門外走去。
她轉身的時候,隱隱約約瞧見路的另一頭閃過一個身穿深藍色官袍的身影。那背影高大挺拔,竟似……
千香苦笑一聲,連着想大約真是自己多心了,這樣的場合下,怎會是那人?
朱凜德目送着衆人隨着領路的小太監朝着宮門的方向走去,待到身影漸漸遠去,這纔回過頭來,向着衆人笑道:“鄭掌廚,琉璃姑姑,雜家還有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朱凜德跟在聖上身邊,又身爲內侍總管,尋常人等根本無須他如此客氣。只不過琉璃是太皇太后身邊第一可心之人,而鄭掌廚也深得太皇太后賞識,是以才如此。至於錦繡和雨燕,他向來都不放在心上。儘管主子是後宮分位最高的兩位,也越不過還未進宮的皇后娘娘去。
琉璃和鄭大廚亦是笑着應了一聲:“朱總管請便。”
話音剛落,便聽得身後一聲男子的輕笑,朱凜德回過頭來,臉上已是帶了笑:“世子爺,好久不見,一切可好?”
那走進來的男子身材高大,觀其面目,年輕俊美,可不是蔚王府世子爺?
蔚百里笑眯眯的望着他:“託總管大人的福。百里來晚了,也不知這結果如何?”
這短短的時日內,上京城中便是瘋傳蔚王府的世子瞧上了一個做菜的廚娘,雖說是廚娘,但容貌竟是一等一的好,這傳來傳去,竟是將千香傳成了一個傾世妖姬。
外面兒熱鬧得很,內宮裡竟然也有所耳聞。朱凜德向衆人告辭之後,蔚百里便隨着他一道行走在皇城的高牆之下。
他早就和朱凜德打過了招呼,是以聽見他問話,朱凜德便是心領神會:“結果出來了,滿香樓的顧小姐當真了得,有真才實學的,得了第一。連琉璃姑姑也贊她好。”
他隻字未提剩下的兩家,擡眼望去,便看見這位世子爺一臉滿意,嘴角也微微揚起:“是麼?那便好。我就知道是這結果。”
朱凜德見他心情極好,也忍不住輕笑一聲打趣道:“皇上近日心煩得很吶。”
蔚百里疑惑:“哦?”
朱凜德笑眯眯的繼續說:“這不是外邊兒傳的麼?聽說世子爺瞧上了個蕙質蘭心的姑娘,這滿城的閨秀小姐們吶,都傷透了心。安昭容還特特爲了她孃家表妹到了聖上面前,求聖上替她做主呢!”
他一面說,一面擡眼瞧着蔚百里,眼神中調侃的意味分明。
安昭容新進宮不足一年,天真可愛,也算是得了聖上的喜歡,她母家地位不高,有個表妹心慕蔚王世子,在這一隻麻雀沒了都人盡皆知的皇宮之中,也不算是什麼秘密。
他這麼說,也是存了討好的意思。須知蔚百里喜歡那顧家的姑娘,這在皇宮之中,也不算是什麼秘密了。
但千算萬算,他怎麼也想不到,眼前之人竟是已經被拒絕過一次。現下聽見朱凜德這樣說,心裡便好似被戳到了一般,說不出的尷尬,還有一絲後悔。
雖然他一直都知道,千香對他不像是他對她那樣上心,但無論如何,蔚百里也不會想到,她拒絕得竟然如此乾脆。
那天在滿香樓同顧老爺子一道喝酒,正巧是在滴翠居中,他想起那一日千香站在窗前望着他的模樣,酒意上頭,終於明白,自己對她,到底是個什麼心思。
在遇見她之前,若有人對他說什麼一見鍾情,他是打死也不會相信的。若有人對他說娶妻生子,在他眼裡,也不過是年紀到了,迫於壓力,父王母妃爲他定下哪家的姑娘,他就娶了人家。
家世相當,容貌美麗,性子柔婉,這就是蔚百里對自己妻子的全部幻想。
而如今,他喜歡的這個姑娘,他們不僅家世不同,她的容貌也說不上絕頂的美麗,至少在這美女如雲的上京城中,也只算是個中上。
至於性子,在最近的幾次往來中,他早便看出來了。這個看起來嬌嬌俏俏的少女,有時候也許比他這個大男人還要更潑辣。
她推翻了他全部的幻想,卻又用另一種方式建立起了另外的一種幻想。
沒有非君不娶的意思,只是他實在不甘心,爲什麼她連猶豫一下都不願呢?他的自尊不許他再屁顛兒屁顛兒的跑到滿香樓去再找她,但心裡卻又是委屈萬分,後悔萬分,若當日沒有一時酒意上頭,求了婚事,也許他們現在還不會成這副模樣。
但就算成了這副模樣,他也還是忍不住主動找了朱凜德,請他替他多多留心。
告別朱凜德,蔚百里騎着馬一路到了城外的綠柳湖。瞧見路邊那一株柳樹,幾乎立刻他便想起雨水節的那日晚上,他們一行人來到這裡看煙花,當時阿墨還坐在他肩頭,一口一個蔚哥哥,他瞥見那姑娘隱隱帶了蒼白的臉色,知道她心裡擔心,卻還是忍不住去逗弄她。
想着想着,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來。只是轉念一想,那笑又凝結不動了。
他到的時候是傍晚,在這湖邊站了一會兒,便打算回王府去。幾乎是在轉身的同時,他身後傳來一個清朗的男聲:“百里,我沒猜錯,你果然在這裡!”
那聲音……
蔚百里揚起嘴角,臉上綻出個爽朗的笑來:“阿笙!”
百里笙面對着夕陽,站在那棵柳樹下,手邊還牽着一匹渾身雪白的馬兒,那馬兒名叫飛霜,四蹄紅豔如火,同蔚百里那一匹踏雪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飛霜通人性,此刻見到蔚百里牽着的踏雪,眼神中滿滿的都是激動親熱之意。
“你怎麼來這兒了?”蔚百里驟然見到表兄,心下激動萬分,“舅舅可好?舅母可好?山莊一切都好罷?”
百里笙上前幾步,在他肩頭便是重重一拍:“一切都好,好得很。倒是你,我先去了王府,聽人說你不在,想着你該是到滿香樓那頭去了,卻沒想到也不在!”
聽見滿香樓三字,蔚百里眼神一黯,但百里笙並未注意到,依舊興致勃勃:“那御前廚藝大賽,是你想出來的點子罷?我方纔見到顧姑娘,她說,改日要請我們一道吃酒。”
蔚百里強笑道:“是麼?那改日一道去罷。”
他興致不高,心內相當忐忑,想着自己大約見到千香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可惜卻不能對錶兄說出口,那頭百里笙倒是興奮異常,因了那滿城的流言,也是對他們二人帶了曖昧的眼神相看,哪裡知道內情?
這兄弟二人一道牽着馬朝着王府方向而去,只是心思迥異。蔚百里遠遠望着綠柳湖越來越遠,猛地呼出一口氣。
蔚百里,你怎還不如一個女子坦蕩?不過是被拒絕一次,怎麼就不能見人了?!
這樣想着,他笑容重新回到臉上,便和百里笙商議着,等第三輪決賽結束,千香得了第一,他們便一道去賀喜。